第 18 章 “這不是巧了嗎。”(1 / 1)

鑽石海 鶴望西歸 4390 字 12個月前

高聖川算了算距離比賽的時間,本著自己不多的良心,把自己的那杯塞給了關澈,並以“拿兩杯奶茶不能坐地鐵不然會倒黴”為由,強行開車把關澈塞進車裡,送她回家。

關澈上車扣好安全帶,還揪著他順口的胡說八道在究根問底:“為什麼會倒黴?這是哪裡的說法?”

高聖川笑:“一個古老家族的神秘傳說。”

聽到這句,關澈終於反應過來這家夥在信口開河,剛準備伸手去解安全帶,高聖川一腳油門:“上了賊船還想下去?在做夢?”

關澈開始還跟他賭氣,扭著臉看窗外,看著看著,竟然在暖烘烘的車裡睡著了。

她很久沒有睡過這麼沉、這麼安心的一覺,醒來看著自己小區熟悉的大門,她幾乎有一瞬間懵懂的驚奇。

“醒啦。”

高聖川出聲她才想起來,自己還在人家車上,立刻坐起身:“怎麼不叫我?”

他把車停在避開路燈的角落,手機燈光調到最暗,映著他線條鋒利的臉:“困了就睡唄,我也沒什麼事。”

關澈曲起手指蹭了蹭額頭,車裡暖氣開得很足,輕撫著她的臉頰,又暖又輕,讓她竟然舍不得去開車門告彆。

高聖川偏頭看她,見她一副毫無防備的柔軟模樣,一時不忍出聲,怕驚擾了這隻饜足的小獸。

“高聖川,我剛剛做夢想起來一件事,”她揉了揉眼睛,聲音還掛著些沙啞:“我們第一次在雲川遇見的時候,你是去乾嘛的?”

高聖川頭皮一緊,喉頭無意識地滾了滾,輕笑著避開視線:“當然是去旅遊。”

“除了咱們見麵的那個懸崖,你還去了哪裡?”關澈沒立刻戳穿他,手上下意識抱緊了自己的外套:“跟我說說,那天我也去了不少地方。”

高聖川偏不就坡下驢:“能去的地方都去了,還去了紀念品店,給我妹妹買了禮物。”他手指忽然攥住方向盤:“問這個乾什麼。”

緊繃的語氣瞬間衝淡了暖融的空氣,最後甚至帶著點生硬的回避。

車裡一時靜默下來。

話一出口,高聖川心裡就後知後覺地泛起一陣悔意,想說點什麼找補,又實在拿不準她的反應,挑來揀去,硬是想不出一句能服軟的話來。

他用餘光悄悄觸碰身邊的人,發現她半低著頭,沒什麼特彆的表情,專心致誌地晃著手裡的奶茶。

不消幾秒,響起輕輕的“噗”的一聲。

關澈拿吸管戳進一杯奶茶,低頭喝了一大口。

“光聽你們說,我還沒見過你妹妹。”她刻意避過他的鋒芒,笑得心無旁騖:“那天跟程琦聊了,聽起來你妹妹簡直就是個小號的你。”

“她?我可比她好多了。”提起妹妹,高聖川防備陡然一鬆,嫌棄裡藏不住對妹妹的親昵:“不是我說啊關老師,就算你會下蠱,肯定也拿她沒轍。”

“鬨騰得不得了,”他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著,剛剛那點緊繃和齟齬蕩然無存:“還給我鬨離家出走……你十八歲的時候,也玩這一套嗎?”

關澈十八歲的時候,沒有那個機會離家出走,因為她麵對的是一覺醒來生活崩塌,家破人亡。

“哪兒等得到十八歲呢,”她還是笑著,不動聲色繞開這個事實:“我十歲就會離家出走了,我爸媽把所有認識的人都問了個遍,最後發現我藏在學校地下室的秘密基地裡。”

高聖川鮮少聽她說起自己,更不用說這種多年前的私事,倒新鮮得很:“為什麼藏起來?”

“因為我數學考了8分。”關澈咯咯笑起來:“滿分一百。”

高聖川大笑。

不等他說話,關澈先伸手去開車門:“先走啦,謝謝你送我回來。”

高聖川還沉浸在“耐心”兩個字裡,猛地被拉出來,人還懵著:“……行,明天我有點事,不去冰場,你也彆去了,休息一天。”

關澈停下開門的手:“休息日也是素材,我跟你……”

“好了好了,私事,不用放裡麵。”高聖川笑著打斷:“關老師,放鬆一下,乾點兒自己想乾的。”

“行,那聽你的。”關澈下了車,又轉頭躬下身子,眸子裡映著幽冷卻清亮的月光:“後天見。”

高聖川看著她的背影進了單元門,一腔溫暖和雀躍漸漸涼下來,隻覺得車裡靜得難受。

他一個人坐了一會兒,才解鎖手機,手指透過屏幕冷白的光,撥通了電話:“遲醫生,看到預約了?”

那邊淡淡應了,問:“考慮好了?”

高聖川默了一陣,壓不住煩躁似地:“……明天見麵再說吧。”

*

高聖川躺在宿舍的床上,睜著眼瞪著天花板,毫無睡意。

他從來都很討厭醫院,那個地方讓他覺得虛弱,覺得他失去了所有努力的機會,像躺在砧板上的魚,等著彆人判刑。

彆人的一句“不行”,能直接斷送掉他的人生。

心裡的恐慌像潮水一樣洶湧且不停歇,一波接著一波,一浪高過一浪,慢慢侵蝕他的城池。

他用儘一生澆築的,也不過是一座用細軟流沙砌成的沙堡,看上去恢弘無比,實則岌岌可危,隻消一個巨浪拍過來,它便會立刻碎裂,融化,分崩離析,在退潮後的沙灘上任人惋惜地哀歎。

他猛地在黑暗中坐起來。

一種奇異的欲望驅使著他:想找個人說話,想要被聽見,想要有人為他流淚。

幾乎是本能般地,他從枕下拿出手機解鎖,打開微信,卻在點進關澈的對話框的前一刻停下。

不行。

他抬手捏了捏內眼角,最後為按捺不住想找她的衝動選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打開百度,輸入了關澈的名字。

然後就看到了她人生中自己從未想象過的那一麵。

她從A大畢業五年,大大小小的項目竟然參與過近十個,算算年份,應該從大二開始,就已經開始在紀錄片行業深耕,前期的項目周期都很短,題材有小眾非遺、當代年輕人心理問題、草莓族、00後整頓職場、失落的民俗傳統、996人士的飯食記,各種各樣不一而足,大部分的策劃署名都是她,連帶著一些執行導演之類的職位,經過幾個小項目練手,她的名字終於金燦燦地寫在了“導演”那一欄裡。

雖然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成本作品,但從評分和影評,一眼就能看出她的進步。

原來她是這樣走到今天的,高聖川想,原來我在冰上要死要活訓練的時候,她也在另一個地方這樣日複一日努力著。

她也一定有過想放棄,但咬牙硬忍下來的時候。

我們兩個,是一樣的。

這是一個怪念頭,論據是事實,但全世界這樣的人有多少,他卻偏偏覺得,她是那個跟自己一樣的人,讓誰聽見,一定都會覺得他有病。

他在黑暗中自嘲地嗤笑一聲,又接著往下翻。

最近的作品,是一部追蹤人為替候鳥改變遷徙路線的紀錄片,叫《飛鳥相與還》。這部看起來就跟以前的項目不一樣,預告剪得扣人心弦,電影質感,字幕都是雙語,看得高聖川都想去看看全片。

那種空虛、脆弱的感覺竟然漸漸褪去,露出的空缺被一種叫做驕傲的感覺迅速膨脹填滿。

他還特意看了署名:關澈,執行導演。

怎麼又成執行導演了。

他又掃了一眼海報,沒看見關澈的名字,倒是看到上麵出品方的名字寫得巨大:黎氏影業。

高聖川的媽媽就姓黎,黎氏影業,是他外公的產業。

“喲。”藝術素養低得令人絕望的高聖川當然不會聯想到“宿命感”之類的詞:“這不是巧了嗎。”

*

關澈真正想做的事情,在醫院裡。

她想要用自己的鏡頭,帶上觀眾的眼睛,去看一場人生儘頭的謝幕。

死亡的陰影裡有痛苦和絕望,有無法割舍的悲痛和難以彌合的創傷。它作為生命最後的一個句點,是被忌諱的,是不祥的,是需要用各種詞和各種把戲繞過去避而不談的。

這些她都知道,但她依舊無法理解母親的選擇。

一個人的一生可以就這樣輕飄飄嗎,可以僅僅因為另一個人的離開,就放下一切,轉身赴死嗎?

她不明白。

也許是母親的問題,她想,其他人的人生終點,當他們回顧自己起伏曲折的一生,他們會覺得滿足且坦然嗎?會覺得不枉此生嗎?

記錄死亡,是關澈在念書的時候就決定好了的誌向。

她跟陳舒羽提過這件事,跟平日裡兩人對選題有商有量的態度不同,陳舒羽直接兜頭一盆涼水:“這題材晦不晦氣?哪家投資人願意花錢拍人哭天搶地,拍屍體,拍太平間?”

她著實啞口無言了一陣子,但扔掙紮著負隅頑抗。陳舒羽冷笑一聲:“那你自己去試試,你看醫院讓不讓你扛著攝像機進門。”

他是對的。

關澈試過自己去拍素材,結果人人冷眼相加如臨大敵,設備差點被砸了不說,人還被請到醫患關係辦公室去喝了三小時的茶——無論她怎麼解釋,對方都不肯相信她隻是來觀察來拍紀錄片的,不停地盤問她的工作單位,甚至想要旁敲側擊地讓她拿出記者證。

“我當然是相信你的。”辦公室主任看起來老於此道,言語殷切:“但是我們承擔不了這個風險,你明白嗎?”

關澈盯著麵前一杯清茶飄出的嫋嫋青煙,隻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這茶可真難喝,她默默想,但凡麵前的這個中年男人能有一點點私心,這茶都不該差到這種地步。

從此她不再拍了,但沒項目要忙的時候,還是常去,跟打卡一樣,什麼也不做,就坐在那裡做一個合格的旁觀者,要是有人需要幫忙,就過去順手幫一把。

但大多數時候,她深深覺得,生老病死之間,她自己也不過是個渺小的過客,根本什麼也做不了。

今天她依舊坐在腫瘤科的走廊裡,承受著一些質詢和狐疑的目光。她甚至發現有個麵熟的小護士,每隔十分鐘就會探出頭來看看,她有沒有做一些收不了場的事,想必是從前吃過虧了。

有這裡常住的病人眼熟她,衝她點點頭,也有她曾經幫過的人揚手跟她打個招呼:“小關,又來啦。”

關澈輕輕頷首,彎起眼睛打招呼:“最近有好一點嗎?”

“嗐,好什麼,”來人並不避諱,大喇喇一揮手:“這個病,熬日子罷了。”

看來彆人的終點是坦然而平穩的,她在筆記本上寫:媽媽,你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