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頂樓特需病房。
遲衡側著身子,把片子對著透進窗子的陽光,緊抿著唇,一雙鳳眼遮在鏡片後,看不清眼神。
時間尚早,頂樓幾乎沒人,跟樓下門診下餃子一樣的人擠人大相徑庭,安靜得近乎寂然,反倒讓高聖川生出一種怪異的恐懼。
他更希望身後有人來來往往,甚至不講禮貌地衝進來,好分散他無處安放的注意力。
雖然結果並不會有所不同,但起碼,讓他覺得自己沒有跟世界隔開。
遲衡把片子夾上觀片燈,十指交叉:“改心意了?”
高聖川指指片子:“不先審判一下?”
遲衡天生表情欠奉,做這一行也算得天獨厚。他側臉看了兩秒,答:“上次已經跟說得很清楚,如果你還是拒絕手術,那麼我做不了什麼。”
“我不能做。”高聖川沉聲:“10%的成功率,你不如直接告訴我,我會癱瘓。”頓了頓,又道:“我是個運動員,我接受不了這種結果。”
遲衡:“就算你不手術,它也會逐漸長大,進程無法預料,藥物控製也很艱難。頂葉腦膜瘤最大的問題,就是它會壓迫運動區,導致步態共濟失調——就像你上次來檢查的症狀一樣。它越長大,壓迫就會越明顯,如果不手術,你百分之百會失去行動能力,更何況,還有其他無法預料的並發症,放任不管,最後一定會危及生命。”他金屬框的鏡片上倒映著觀片燈的慘白:“高先生,放棄治療要麵對的風險,遠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我最近狀態好些了,”高聖川低聲道:“我以為,這次你會告訴我一個彆的數字。”
“腫瘤確實有縮小的跡象,”遲衡用筆頭指著片子上一塊發白的組織:“但成功率跟這個無關,而是它的位置——它離運動區太近了,位置不好,無論哪種手段,什麼技術,幾乎可以肯定,肢體活動一定會受影響。”
高聖川沒有說話。
“上次你說會聯係國外的醫生問問,有結果了嗎?”遲衡問。
有結果是有結果,但隻是從10%漲到了12%,那多出來的區區2%,就像一個笑話。
見他遲遲不語,遲衡取下眼鏡:“我能理解,這種選擇對你來說肯定尤其艱難。但事情已經發生,我還是希望你能本著對自己、對家人負責的態度,做一個明智的決定。”
他平淡到無機質的眼睛看著高聖川,發現他放在膝蓋上的指尖正發白顫抖。
難道後半輩子都坐在輪椅上,就是個明智的決定麼?
賽季中幾場意料之外的馬失前蹄,讓所有人都格外不解,高聖川本人也一樣。他比其他人都知道得更清楚:那些失誤不是技術原因,也不是常見的狀態原因,僅僅是因為在某些時候,他似乎失去了對肢體的控製。
做了那麼多年的動作,冰上成千上萬次的跳躍,突然就不作數了。當時對他的衝擊,不亞於剛剛麵對發育關時,一夜之間丟掉了剛練好的四周跳。
本著對自己實力的信任,他來醫院檢查骨骼和肌肉,卻意外被要求做核磁共振。
拿到診斷書的那天晚上,滴酒不沾的高聖川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爛醉如泥。
可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作為運動員,身體也是國家財產。他拖了幾天,還是把事實告訴了霍世平,請求他跟冰協商量出一個不那麼難以接受的對策來。
冰協很快回複:建議運動員退役。
當時的高聖川呆呆地問滿臉是淚的霍世平,那世錦賽呢,世錦賽怎麼辦?
霍世平抬手想打他,又無力地垂下,到最後也沒回答他的問題。
可高聖川怎麼能甘心,退賽後他三番五次地找冰協交涉,將專業診斷一次一次翻給他們看:良性腫瘤,病程長、風險低,起碼在肉眼可見的幾個月內,不會過度發展,不會要人性命。
最關鍵的是,現在國內的男單運動員,沒有人能替代高聖川。
現役男單中他年齡最大、技術最成熟,其餘的小將有一個算一個全都還在技術分上掙紮,能挑大梁的,隻有他一個人。
到最後那邊似乎也動搖了,隻說再研究研究,讓他等。
高聖川原以為這隻是個緩兵之計,沒想到從雲川回來,真的等到了那邊的回複:同意運動員帶病參加比賽,但建議情況保密。
於是高聖川簽了保密協議,除了霍世平,誰也不知道這背後的陰影。
他依然是男單一哥,依然被寄予厚望,依然在冰上馳騁,做他的俱樂部土皇帝。
冰冷的診療室讓高聖川覺得呼吸困難,他深吸了一口氣,腦中忽然浮現關澈站在理療床前,凝滯地、怔愣地,為他掉下的那一滴淚。
這種時候,如果那個人能在身邊……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不,絕對不行。他想,就算沒有簽保密協議,誰都可以知道,但一定不能是她。
他按下心神,對遲衡道:“三月底我有一場特彆重要的比賽,我需要保證狀態。”他語氣帶了些懇求:“請給我加大藥量,拜托了。”
遲衡依舊麵無表情,可高聖川分明看到,他下頜線明顯繃緊了一瞬——他在咬後槽牙。
半晌後,他依舊是那副語氣開口:“高聖川,我覺得你在挑釁我身為醫生的底線。”
“這不違反規定吧?”高聖川急道:“隻要比完世錦賽,我……”
遲衡徑直打斷他:“你不要告訴我,比完世錦賽你就會好好配合治療。”他波瀾不驚的視線停在高聖川臉上:“你在我眼裡,求生欲和信用度都為零。比起配合治療,我覺得你更有可能會直接消失。”
高聖川苦笑,他以為自己遮掩得完美,結果早就被人看穿了。
“不會,”他決定先穩住遲衡,其餘的都可以往後再說:“我保證。”
遲衡靜靜地看了他好幾秒,目光中的審視像一把銳利的手術刀,幾乎要將他鮮血淋漓地剖開。
而高聖川撐住了心虛,沒有挪開眼神。
半晌,遲衡道:“改變劑量也需要一定時間才會起效。”他翻了翻日曆:“三月底是嗎?”
“不,”高聖川忽然反悔:“過兩天就有個比賽……”
“你給我適可而止。”遲衡不耐地敲著鍵盤,間或極不信任地瞥他一眼:“不要砸我的牌子。”
不一會兒,高聖川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提示他藥物已按照登記地址發了快遞,用法用量一應俱全。
高聖川笑了:“謝啦。”
遲衡掀了眼皮剔他一眼,滿臉寫著“快滾”。
*
從診室出來,高聖川特意沒有坐電梯。
醫院的人群讓他覺得安全——這裡每個人都有點毛病,殷切期盼著能恢複健康。搞不好他還能蹭一點彆人的求生欲,下次好去堵遲衡的嘴。
樓下門診人是真的多,他撥開人群正要轉身下樓,忽然瞥見一抹熟悉的影子。
他心臟幾乎停跳一瞬,又迅速打消念頭:她怎麼會在這,簡直想瞎了心了。
下一秒那人便轉過頭,真是那張他幻想中的臉:“嗯?高聖川?”
高聖川愣了兩秒,抬頭望見“腫瘤科”三個大字,幾乎三兩步瞬移到她麵前:“你怎麼在這?你病了?”
關澈笑:“來做觀察作業而已。”
高聖川鬆了口氣:“……什麼觀察作業?”
“唔……”關澈把目光放遠,走廊不遠處有人跛著腳慢慢地向這邊走來,走兩步歇一步,好似永遠都走不到儘頭。
關澈衝那個方向抬了抬下巴:“比如那個人。”
高聖川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人身軀單薄,像一片殘破的秋葉。
“你看他皮膚粗糙,膚色古銅,皺紋深刻,身上雖然瘦,但還能看出乾體力活的痕跡,走路姿勢也能看出工地工作的經曆。”關澈眼神沉靜,聲音沉緩地講一個故事:“我會想到,這個人是工地上的民工,乾活的時候腳被鏽釘紮穿了,以為是小傷,也沒放在心上,結果不出意外地破傷風,一隻腳跛了,成了傷殘,還檢查出了腫瘤。他去工地討醫藥費,工頭再三阻擋,最後一共賠了四百塊錢,他也不懂,隻自認倒黴。工頭一個人預算有八百,但他招人隻給二百,人家問他,就不能多給一百塊嗎?五十也行啊。工頭反問,多那五十一百的,對他們來說區彆大嗎?當然,這一切這個人是不知道的,他隻知道,四百塊錢,連拿一次藥都不夠。“
高聖川聽得歎為觀止,一時忘了作反應。
就這麼匆匆一眼嗎,能看出這麼多故事,前因後果,邏輯完整,已然是一出沉重的悲劇了。
不知為何,他不動聲色地撇開頭,好像在心虛地掩飾什麼,生怕她也瞥一眼,就把自己看個對穿。
“看到沒有,這就是專業的力量。”關澈收回目光,平津地望著高聖川:“所以,你有事根本瞞不住我,還是趁早交代,你來醫院究竟是乾什麼的?”
高聖川啞然,原來在這等著他呢。
那個瞬間他真的有一種和盤托出的衝動。不為彆的,這個秘密實在太沉重了。
既然她早晚看得出來,那不如……
那人慢慢走近了,看清了關澈,忽然舒展了痛苦的表情,笑著打招呼:“關小姐又來啦?我兒子有沒有把錢還給你?”
關澈站起身來去扶他,卻回頭對高聖川眨了眨眼。
高聖川的心臟突然從萬米高空狠狠砸向地麵,心悸了一瞬,隨即失笑。
這種事也要作弊嗎,打定主意套人話?
險些就要被她騙過……
幸虧沒開口。
高聖川的慶幸沒堅持過兩秒,又莫名其妙失落起來。
關澈跟那人寒暄了兩句,扶他走了一段,又回來坐在高聖川身邊。
她遺憾地輕聲道:“哎,就差一點。”
高聖川垂下眼眸,真的就差一點,他就不用獨自背負。
他按下自己不正常的心思,笑了:“沒想瞞你。我來看個朋友,聊了聊。”
關澈低頭看他的雙手,沒拿化驗單,也沒拿藥,才問:“剛剛怎麼那種表情,你朋友狀況不好嗎?”
高聖川一愣:“我什麼表情?”
關澈想了想,猶豫著描述:“很……很傷心,就好像是……一個小孩子丟了唯一一件玩具,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
高聖川:“……”
他忽然很想哭。
他很慢、很慢地說:“關老師……”
後半句“你能抱我一下嗎”硬生生堵在唇邊,怎麼都說不出口。
關澈目光澹靜地看了他兩三秒,在醫院來來往往的人潮中,竟衝著他張開雙手。
於是高聖川把頭埋在她的頸窩,攏住她的肩膀。
“高聖川,怕也沒關係。”她輕輕拍他的背,有一陣戰栗傳到她的掌心:“今天可以不做川哥,做個小朋友,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