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琦在冰上,一遍一遍跳著勾手三周跳。
祝玉湊過來,劈手拉他:“你彆跳了,一會兒師兄看到又……”
程琦甩開她的手,一臉六親不認。
不知道第多少次,他閉上眼睛,高聖川的示範身影印刻一般浮現:左腳外刃向後助滑——右腳點冰——左腳……
又錯了。
他發狠地捶著自己的左腿——
左腳外刃!外刃起跳!不是內刃!
多少次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會錯刃,為什麼就這一個問題,怎麼練都練不好,對他來說好像是無法突破的瓶頸一般。
連一個跳躍都做成這樣,他還有什麼臉說,自己要成為師兄那樣的人?
難怪自己隻能當一個毫無存在感的透明人。
再來一次……再來!
程琦正要發力助滑,肩膀忽然被人按住,緊接著左腿膝窩被重重一頂,整個人一下子不受控地跪在地上!
不用回頭,他知道背後是誰。
他用了全力想反過身,高聖川卻瞬間用了狠勁,手臂肌肉緊緊繃著,直接把他上半身整個壓在冰上,單膝抵住他後背,憑他怎麼掙紮,身體都被死死按在冰上。
高聖川小臂猛然抵上他後頸,眸光幽深,周圍氣壓立刻低下來。
冰場人漸漸多了,見他們在冰上廝打,都遠遠看著,小聲議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來勸。
“放開!”程琦不管不顧地扭動身體,腳下冰刀亂舞,險些要劃破高聖川衣服,可高聖川絲毫不為所動,不閃不避,任他前端鋸齒堪堪劃過自己手臂,在訓練服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
“師兄,”還是祝玉看不下去,收起自己天鵝公主的架子,上前怯生生道:“我勸他了,他——”
高聖川揮手打斷她,對著地上的程琦冷言道:“我不想再重複之前的話。”
“你放開!”程琦急勁上來:“我今天一定要……”
高聖川直接單膝狠狠抵上他的後背:“還說?再多說一個字你今天什麼都彆練了,直接讓你回家信不信?”
程琦悶哼一聲,終於停下掙紮,索性全身癱軟著趴在冰上,一動不動。
高聖川鬆開手:“你躺著,有本事彆喊冷,把今天的冰時全躺完。”
程琦側臉貼著冰,慢慢道:“我不服。”
高聖川坐在他旁邊,怒其不爭:“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種無謂的偏執上麵浪費時間!”
程琦一反自己寡言的常態,反駁道:“你也有一個動作練好幾天的時候。”
“對,所以你這個勾手跳練多久了?”
“……一個月。”
高聖川氣笑了:“行,程琦以19歲高齡,新學勾手跳,霍元甲聽了肯定欣慰死了。”
程琦一股氣堵在胸口,執拗著不肯聽:“這都跳不好,我……”
“我他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高聖川沉了口氣:“每個人都有做不好的動作,都有各自的缺點,不是所有分都非拿不可。為什麼光盯著自己不行的地方看?跳躍有那麼多種,還有旋轉,還有滑行,你都不要了?3lz能讓你拿冬奧冠軍?”
他提著胳膊把程琦拉起來:“今天不許練了,不要把跟教練約的課浪費在這種地方。我要再聽說你在這給我死磕用刃,打車也要回來抽你,聽見沒有!”
“川哥……”
高聖川根本不等程琦說完,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程琦,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不用成為誰,你得好好想想,你自己想做什麼樣的人。”
霍世平剛好到冰場門口,遠遠喊:“乾嘛呢!在冰上睡覺呢?練神功了?!程琦,祝玉,趕緊上課!”
高聖川一句都懶得再多說,拍拍他起身就要走。
“哎,等等,”程琦忽然想起什麼,慢吞吞從冰上爬起來,叫住他:“小翊給我打電話了。”
高聖川聽到“小翊”兩個字就一陣頭疼:“……她說什麼了?”
程琦:“問你知道錯了沒有。”
高聖川苦笑:“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我祖宗……行,知道了,走了。”
這一切一秒不落地以另外一個視角,全部落進了關澈的鏡頭裡。
她十分有分寸地停在剛剛好可以收音的距離,鏡頭裡的高聖川對師弟下手分明熟練利落,凶狠暴力,說的話卻樁樁件件都在為程琦考慮。
她默默在筆記上寫下鏡頭的場次號碼——這一段,或許可以跟四年前的那件事遙相呼應,稍微呈現一下,高聖川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即便這部片子不會公布於眾,她也想要儘己所能地給她的主人公寫上一些公平的注腳。
彆人都不知道也沒關係,至少她知道。
手機響,是高聖川:“關老師,我下午理療,然後上滑行課,今天就先這樣吧,下午你回家休息。”
“上課不能拍我理解,”關澈問:“為什麼理療也不能?”
那邊十分微妙地沉默兩秒:“不能拍就是不能拍,好奇心這麼重,趕緊回家!”
*
趁著這意外的半天假期,關澈回了一趟寧桐。
寧桐離京嶼大巴不過兩個小時,趕上路況好的時候,還能再快些。小時候關澈說自己要上A大,爸爸覺得京嶼太遠,舍不得女兒,媽媽笑罵道:“行了,才兩個點,你的小棉襖要是下午受了委屈,都還來得及跑回家吃晚飯。”
而爸爸哭喪著臉:“還不遠?兩個點,排骨都要燉爛了!”
一家人笑語晏晏,鮮活得仿佛就在昨天,仔細咂摸,卻又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
最後一口乾澀的餅乾下肚,她撥通房東電話:“您好,我馬上到了,麻煩您到照相館等我。”
這時候正值午後,陽光格外好,連門口冰凍的景觀湖都顯得熠熠生輝,可愛得很。
這裡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以至於家裡出事之後有小報記者鬼鬼祟祟躲在附近偷拍她,她一眼就能發現,是哪叢灌木裡藏著黑洞洞的、不懷好意的、鬣狗一樣窺伺著的眼睛。
那段日子,讓她身為導演,至今都不敢麵對鏡頭。
關澈像是刻意避著這些熟悉的風景,一眼都沒看,下車徑直走到緊鎖的防盜門前,用指紋開了鎖。
身後有一個頗尖利的男聲傳來:“小關啊,這門是你換的哇?”
關澈回身,對這個瘦小但一臉精明的男人點頭:“您好。”
房東笑著,吊梢的眼角閃著精光:“這地方都廢了,還花這麼多錢裝門啊?”
關澈垂下眼睫,沒做聲。
這地方在其他人眼裡當然是個無足輕重的地方,但在她眼裡,這裡是母親跟她唯一一點微弱的聯係。
當時家中巨變,她跟房東簽了十年的租約,把她手裡的遺產扔進去大半,然後遠走他鄉。
那時候她想要一個念想,一個歸處,一個能欺騙自己的理由——隻要照相館還在,家就還在。
哪怕裡麵早已空無一人。
這樣一個地方理所當然遭人覬覦,在她第一次回來清理衛生,卻發現原來的玻璃門被砸得四分五裂,裡麵被翻得亂七八糟時,她就動了買下這裡的念頭。
無奈她雖然專業日漸精進,經濟狀況卻一直在溫飽線上掙紮,隻能先把門換了,從不鏽鋼門,到密碼鎖,再到可視化門鈴加指紋鎖,零零碎碎的錢也花了不少,可她覺得值。
花一點錢,總比一覺醒來,發現家被人洗劫一空要好。
如今九年過去,租約還剩最後幾個月,而房東早就跟她打了招呼:兒子要結婚,這裡環境好,剛好重新裝修,雖然簡陋,也勉強能當個小彆墅住。
至於這個地方對她來說有多重要,那實在是不太重要了。
關澈收回思緒,道:“今天找您來,主要是想付一下定金,簽個合同……意向書也行,總之有個書麵憑證。”
房東定定看了她半天,問:“什麼定金?”
關澈心裡咯噔一下,還是端住了表情:“之前提過的,我買下這裡,價錢也談好了,有什麼問題嗎?”
房東還是笑,嘴裡胡亂講著:“哦這個事,我當是什麼定金,哈哈……”
關澈靜靜地望他:“您有話不妨直說。”
“也沒什麼,”房東道:“就是最近市裡房價漲了不少,我們家呢,給兒子娶媳婦,壓力也挺大。”
市裡的房價漲了,轉過頭來要漲一個小鎮邊緣的半廢棄照相館的價——這分明就是看準了她割舍不下,打定主意來狠敲一筆。
但偏偏,她還不能不讓人敲。
關澈默了默,好不容易壓下了那陣厭煩,不動聲色地問:“那您的意思?”
好不容易拿著她的把柄,房東怎麼輕易鬆口,絮絮叨叨說著這些年留住這個沒用的地方有多難,就好像常常來打掃修理的人是他一樣,渲染得差不多了,最後開了價:120萬。
比之前敲定的價錢足足高了30萬。
關澈安靜聽完,八風不動地點了點頭:“您說得有道理,既然這樣,這地方我不要了,還有幾個月的租期,就當這麼多年的情分,送給您吧。”
房東一愣:“什麼?”
“我說,”關澈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這地方我不要了,您自便吧。”
說完轉身就走。
房東靜默了有十幾秒,期間狠命地掏了一把耳朵,好像仍在懷疑自己聽錯了,才如夢初醒地追上來:“哎,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呢,這裡麵這麼多東西,你讓我怎麼辦?”
關澈偏過頭,迎著陽光笑得溫煦:“沒什麼用了,您丟掉吧。”
房東快走幾步,擋在她麵前:“之前咱們可不是這麼商量的!”
關澈幾乎聽笑了:“之前您開的也不是這個價。”她一雙清淺的水眸盯住那人,一字一句道:“我確實負擔不起,就不強求了。”
房東終於貨真價實地慌了。
這麼個破地方,要地段沒地段,要麵積沒麵積,除了關澈這個冤大頭,彆說賣上價了,廣告掛出去,連個打電話來問的都沒有,他這才動了歪腦筋,想著反正她都要買,不如就再加一點,量她也沒轍。
現在看來,實屬偷雞不成蝕把米。
關澈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色彩斑斕的臉,他這點翻湧的心思,當然逃不過一個常年觀察他人的紀錄片導演。
但饒是如此,她背後還是細細密密浮了一層汗。
她太在意這個地方了。
房東望著她波瀾不驚的眼睛,頂不住到手的錢飛了的壓力,最後還是一咬牙:“行吧,九十萬就九十萬!但你得一次性把錢付清,給你半個月,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