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澈收到高聖川詢問“到家了麼”的微信時,正在翻當年的那條新聞評論。
她手指停在鍵盤上,慢慢打下一個“你”,想了想,又刪掉,回了一個表情包。
目光再次停留在新聞評論區,她好像有點明白,在地鐵口,他為什麼會執著於“你怎麼看”。
這些評論和猜測未免太誅心。
“好一出師兄弟反目的年度大戲!之前就聽說高聖川怕人家發現他開小灶偷偷換鎖,現在看起來是真的!”
“我的媽丟人丟到國外去了……有事你們回俱樂部打不好嗎,在大獎賽現場現什麼眼?”
“好家夥那雙鞋你們知道多少錢?查了一下沒給我嚇死,怎麼,咱們一哥預備役是覺得對不起人家準備拿錢封口?”
“唐星州有點骨氣哈,管你多貴不要就是不要。”
“沒聽說高聖川有什麼背景啊,這鞋哪來的?該不會是……”
看得關澈氣血翻湧。
她有點後悔,剛剛回答他的時候,沒有更支持他一些,至少應該讓他覺得,他沒有做錯。
這可是贏取拍攝對象信任的大好機會!
她一邊歎氣一邊胡亂點著關聯視頻,關聯來關聯去,關聯到了一條很古早、畫質已經糊到包漿的視頻。
關澈隨手點開,卻在一瞬間,被拉進了某種命運的開端。
也就是唐星州跟高聖川決裂的那個賽季,高聖川在訓練中忽然受傷,以至於整個賽季幾乎空轉,可她翻遍了當時的消息,隻有一些語焉不詳的聲明,並沒有詳細報道他傷在哪裡、傷到什麼程度,想來是他要強,接受不了外界的慰問同情,才這樣將消息瞞下來。
但他不說,自有人替他說。
這個人,就是高聖川的父親——高慵。
那時候直播剛剛興起,高慵搭上了當時他因傷退賽的熱度,開直播直接將高聖川的髖關節受傷接受手術的消息公之於眾,並在直播裡直指高聖川不贍養自己,家裡花了大價錢培養他,讓他學滑冰,現在他學成拿了獎金,家裡一分錢都沒見著不說,還把小女兒也控製在手裡,自己上門去求他想見女兒一麵,竟被他趕了出來,並揚言要斷絕父子關係。
高慵皮相好,長得文質彬彬,竟也有些才華,談不上出口成章,但勝在感情充沛、條理清晰,言語間挑動情緒的功夫,不比影視劇裡精心打磨的台詞差,說到傷心動情處,他哽咽氣短,潸然淚下,讓無數觀眾為之動容心碎。
代價是高聖川從此成了眾人眼中不孝不悌、數典忘祖的混蛋。
當時這個直播鬨得很大,國家隊運動員陷入輿論危機,連冰協都被驚動,直接聯係高聖川,讓他處理好自己的家事,給公眾一個交代。
可高聖川最煩的,恰恰就是“給公眾一個交代”。
他向來我行我素,訓練比賽拿成績,無愧於天地,更無愧於心,運動員要的是成績,什麼時候得連同自己的私事也一同擺在公眾眼前,供所有人茶餘飯後消遣?
然而公眾的疑問並不會因為他不回應就消失。
事情發生的第三天,高聖川在俱樂部憋煩了發言稿,又擔心妹妹因為這事心情不好,按時按點去接她放學,結果在學校門口,看到有人正帶著攝像、舉著話筒,直直對著妹妹。
他妹妹高聖翊,那時候才十四歲,她淚水漣漣地望著鏡頭,不懂這些人的目的,一心隻想為哥哥說話:“我哥哥他不是壞人,我爸爸,爸爸他……”
這段視頻因為幾經轉存而模糊得不成樣子,關澈望著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樣,心疼得鼻尖直酸。
而下一秒,視野忽然傾倒,攝像機從高處翻倒在地,鏡頭中倒映出高聖川怒火衝天的樣子。
他幾乎毫不猶豫就上去掀翻了攝像,怒發衝冠地揪住記者的領子,厲聲問:“誰允許你來打擾我的家人?!”
……
這一切,被倒在地上的攝像機完整地記錄下來,也成了高聖川被處分的證據。
運動員在外尋釁滋事,被處以禁賽半年的處罰。
而他父親在直播中說的那些事,他為了不讓妹妹再次受傷,直到最後,都沒有回應過。
那些不堪入耳的名頭,他真的全都擔下了。
*
關澈看完這些,隻覺得胸口堵得要命,站上沙發把窗子打開透了半天氣,才覺得好些。
冰冷的空氣擠進她的呼吸,稍稍冷卻了心頭翻湧的怒火,大腦也跟著清醒起來——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高聖川對記者都是那個輕視又敷衍的態度,也終於知道他為什麼對私人生活那樣諱莫如深。
事實上就算關澈自己也算是媒體人,麵對這樣的舊怨,她也無法為自己所謂的同行執言半分。
一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焦慮感在她心底潛滋暗長,她煩躁地咬了支煙在唇間,齒關一緊咬碎了爆珠,偏頭哢噠點了火,一股清新刺激的薄荷香在齒間散溢開來。
她稍稍平了心緒,在微信裡翻出高聖川的對話框,想說點什麼,盯著手機半天,最後卻長歎一聲,把手機扔在一邊,作罷了。
算了……關澈想,舊事重提未免太傷人,他肯定不想讓我知道的。
等到他對我不那麼防備了,再說吧。
為了拍早訓素材,她咬牙上了早上六點的鬨鐘。於是催命符響起的時候,距離她鑽進夢裡,隻過了兩個小時。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像看著一個死人。
早飯都沒來得及吃,關澈趕在早高峰開始之前,拎著機器,緊趕慢趕到了冰海俱樂部,門衛見了她,笑眯了眼,遞給她一個蛋糕盒子:“高聖川交代的,讓你直接進去,找地方吃點東西,他晨練結束就聯係你。”
關澈一愣:“已經開始早訓了?”
門衛:“哪兒的話,這都幾點了?他一般五點半就開練了。”
關澈低頭按亮手機,早上六點四十,蘋果手機的壁紙都還沒天亮。
她苦笑,打開盒子拿了個小蛋糕放在門衛桌上:“您辛苦,以後也要麻煩您。”
門衛低頭看著醜得毫無造型的蛋糕,笑得更開了:“得嘞!”
等她進了冰場,才發現高聖川已經上冰了,正低頭跟同樣穿著冰鞋的祝玉說著什麼。祝玉微微仰頭看他,隔了好遠,關澈都能看到她眼底的崇拜和喜歡,正映著雪亮的冰麵,勃勃地躍動著。
關澈站在入口,迅速開了機器,先是把兩人都收進取景框,見祝玉在師兄的指導下又完成一個跳躍,高聖川衝她點頭,似是很滿意,關澈迅速拉了近景,給了他欣慰的表情一個特寫。
她倒是沒有見過高聖川這種耐心有餘的模樣。
下一秒,一個人影忽然奔她而來。
祝玉不消三秒便從場中一個加速衝到她麵前,垮著臉問:“誰讓你拍我的?刪掉。”
關澈啞了一瞬,解釋道:“沒有,我……”
祝玉抱起雙臂,油鹽不進的模樣:“你知道我一個廣告能賺多少嗎?這樣偷拍的視頻要是傳出去,影響我的商業價值,你賠得起?”
關澈定定地盯著祝玉深褐色的貓兒眼,禮貌解釋:“畫麵很和諧,沒忍住就拍了。這個鏡頭很重要,你要是不願意出鏡,我可以保證剪掉你的正臉。”
祝玉眼底怒火驀地燃起來:“你懂什麼?!運動員付出了多少才有今天的身價,難道就被你一個鏡頭毀了?!”
這一聲堪稱突兀,高聖川聞聲過來,探頭看剛剛拍的片段,很快就發現祝玉在發瘋:這拍攝角度清奇,她又是運動狀態,臉糊成一片,就算拿放大鏡,也根本看不出這個人是誰。
他抱著胳膊靠在一邊,道:“我也覺得拍得挺好,留著吧”又看祝玉,似笑非笑地:“祝大小姐,行不行?”
聲音懶懶的,透著點不耐的揶揄,根本沒有剛剛在冰上的耐心。
祝玉絲毫不在乎這點細節,紅著臉應了一聲,逃也似地跑了。
關澈端著機器,忍不住困惑地望了他一眼:這個人,怎麼變臉變這麼快……
他跟祝玉,到底是不是那種關係?
高聖川顯然把這眼神理解成了惱怒:“她就這性格,人不壞,我替她賠個不是,關老師多擔待。”
一副替師妹兜底的大師兄的口氣。
關澈道了句“沒事”,抬眼看到高聖川淩冽的眉眼,無端想起昨晚上看到的視頻裡,他把攝像機掀翻在地,一把將妹妹護在懷裡,臉上怒氣未消,卻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悲傷和茫然。
高聖川見她出神,伸手在她眼前大喇喇地晃:“喂,沒睡醒啊?明天彆來跟早訓了吧你。”
關澈猛地回神,淡笑著:“你說什麼?”
高聖川:“我說,中午請你吃飯,想吃什麼?”
關澈想了半天:“吃你們食堂吧。”
高聖川:“……”
*
最後他還是沒好意思讓關澈陪他吃食堂。
等兩人在咖啡廳坐定,食堂把配好的餐送過來,期待著運動員專供配餐的關澈,險些把手裡的攝像機掀翻。
白水煮菜,白水煮肉,白水煮蛋,一點粗糧。
量多版的女明星瘦身餐。
跟關澈點的豬扒飯對比那都不是鮮明,那得叫慘烈。
關澈看看兩人的飯,舉著筷子猶豫:“……要不,我打包吧。”
高聖川瞧著她乖巧的樣子,撚起一塊煮得發白的肉:“關老師行行好,就在這吃,讓我聞聞豬扒飯是什麼味兒。”
“你天天就吃這個?”關澈始終澹靜的臉上終於起了波瀾,指著配餐驚異地問:“整個賽季?”
這種生動的表情高聖川還沒見過,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便故作認真道:“不然呢,你以為花滑那麼好練的?”
關澈一咬牙,把機器對準了他:“要什麼真實客觀,你再吃一口,表情再痛苦一點,我回去配上BGM給你放網上,讓他們再罵你……”
高聖川大笑,推開鏡頭,視線又落在桌邊的筆記本上:“學習成果?”
關澈放下攝像機翻開筆記,道:“對,剛好有問題問你……B級賽,是什麼意思?”
高聖川揚起的眉頭半天沒放下:“這才幾天,你的問題就從‘為什麼不穿白色’進化到了B級賽?”
關澈翻了翻自己熬夜做的幾十頁筆記,一本正經地點頭:“略有進益。”
自豪的樣子以為高聖川看不出來。
高聖川笑得明朗:“你還挺不謙虛……世錦賽、四大洲、大獎賽這樣牛逼的世界比賽是A級賽,不那麼牛逼的世界比賽,就是B級賽。”
關澈:“……你這個人,還好你沒去當老師……它有什麼特彆的?”
“特彆的嘛……”高聖川想了半天,忽然道:“啊,上次說的MTS還記得嗎,世錦賽最低分數線。”
“記得。”
“B級賽可以刷MTS,就比如李晏舟那小子……”提起李晏舟,高聖川忽然一陣頭疼:“下個月的B級賽他要是不爭口氣,技術分達不到MTS,這次世錦賽我就隻能一個人去了。”停了停,又道:“哦,下個月的B級賽,咱們也去。”
關澈一陣緊張:“為什麼你也要去?你也不夠MTS?彆人……記者知道嗎?”
糟糕了,這要是讓他們知道,可不又要出言不遜了麼!
高聖川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心底一暖,輕笑一聲:“我怎麼可能不夠,就是太久沒比賽了,去恢複恢複狀態,再說,這東西都是公開的,想查都能查,不要緊的。”
關澈放心了,低頭咬了口酥脆的豬扒,香濃的汁水溢了滿口,抬頭就見高聖川麵沉似水,目光越過她,擰著眉緊盯著什麼。
她回頭,發現他一瞬不瞬盯著的,是在冰上一刻不歇練跳躍的程琦。
她看不懂動作,隻覺得那個一次又一次平地而起的身影,透著無法忽視的焦慮。
關澈回身問:“他怎麼了?”
高聖川站起身,目光始終沒離開過程琦:“你先吃,你那個三庭五眼的弟弟,又開始卡bu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