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雙星曜空”這個詞,再……(1 / 1)

鑽石海 鶴望西歸 5071 字 12個月前

“你的3A成功率不高,”某天高聖川特意在午飯時坐到他對麵,狀似無意道:“似乎有點問題。”

唐星州一口飯噎在嗓子眼,冷笑著:“當然比不了青年組就出四周跳的師兄啦。”

高聖川疑惑地看了他半天,最後道:“我建議你去見一見理療師。”

這是唐星州記憶裡兩個人最後一次這樣“平心靜氣”地交流。

過度透支身體的影響沒有多久就顯現出來——花滑運動員腳踝變形是常事,但像唐星州這樣,連腳踝帶腳趾,甚至腳背,都不同程度地迅速變形,到了原本的冰刀快穿不了的地步,還是非常少見的。

偏偏新賽季馬上開始,賽季首秀迫在眉睫,萬事俱備,他必不可能因為這個,在一開始的比賽裡就開天窗。就算換裝備,新冰鞋磨合也至少需要一兩個月,難度不啻於跟一個陌生人成為信任無間的戰友。

更合腳、更高級、能大大縮短磨合時間的冰鞋不是沒有,但那種全手工量體定製的費用,不是他這種條件能負擔得起的。

如果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足以把他拖入深淵的弱點,那麼對唐星州來說,它就是“自尊”。

冰刀對花滑運動員來說,是所有裝備中最重要的,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誰都沒告訴,麵對教練的詢問,他也隻是含糊地應付,把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動作不熟練,功夫下得不夠。

潛滋暗長的危機終於在青年大獎賽開賽前一周,猝然爆發。

因為冰鞋不合適,唐星州腳踝舊傷複發,在冰場上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但他硬是忍住了,想下了冰就去冰敷,再休息一天,應該能把這種疼痛壓下去。

這麼挺了一周,大獎賽第一站的短節目前,他不得不服軟承認,他的冰鞋徹底無法支撐他腳踝的壓力,如果硬上,後果很難預料。

但人就是這樣,都吃儘苦頭走到這一步了,前麵就算是深淵火海,他也無法說服自己不往下跳。

“唐星州,”一個他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來試鞋。”

他回頭,看到高聖川背著背包,一臉疲憊,風塵仆仆地遞過來一個華麗的盒子,衝他喊:“快,一會兒六練開始了!”

成年組尚在休賽季,高聖川在俱樂部忽然采集了所有人的足模之後就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唐星州一看那個盒子就知道——他曾在高聖川宿舍裡見過這種包裝,那是意大利頂奢冰鞋Borgne,全手工定製,幾乎能滿足運動員對冰鞋的任何稀奇古怪的要求,像他這種因為傷病而變形的足部,隻能說是最容易解決的問題。它的缺點也很明顯:排隊極長,而且貴,極其貴。

唐星州接過來打開,機械地套在腳上,幾乎是一瞬間便本能地被這雙冰鞋吸引。

是的,它好完美,唐星州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完美的冰鞋。它像一雙溫柔的手,緊緊地包裹著他脆弱的腳踝,竟然讓他生出了滯空甚至飛翔的勇氣。可它又很堅硬,硬得可靠,可以想見,無論是滑行還是跳躍,他將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強大的支撐和保護,讓他在跌倒受傷的前一刻奇跡般地將軌跡掰回原處。當他縱身跳躍,落在冰上,冰刀與冰麵相碰,那聲音將是他從沒聽過的清越,哪怕冰麵有細小的凹凸,它也會用自己有力的撐持儘量保護他。

可下一秒,唐星州脫下它,當著所有記者和鏡頭的麵,將這麼一雙堪稱完美的冰刀,狠狠地扔了出去。

一聲重物落地的震響,繡著他名字的金線泡在人來人往踩出的泥濘裡,沾了一片灰黑的臟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高聖川。

而他抬著下巴,冷傲地睥睨著高聖川震驚又憤怒的臉,心裡是從沒有過的舒爽和快意。

我怎麼可能接受彆人的施舍。

即使這是你親自飛去意大利,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花了多少錢搞來的,即使沒有你這雙鞋,我今天就會倒在賽場上,可那又怎麼樣。

沒有人能用這種恩惠讓我俯首,沒有人能讓我變成一個等待彆人拯救的弱者,我沒有能力,那就付出沒有能力的代價。

沒有人能這樣踩著我,成全他自己的名聲。

所有人都在看著呢。

那次比賽,讓唐星州的舊傷全麵爆發,一整個賽季的後續比賽幾乎全盤放棄,做了手術,休養半年之後,才得以重新上冰。而在那之後,他的狀態再沒有回來,四周跳遲遲出不來,從一個準一線選手,直直落回了三四線開外。

一顆本該光耀的星辰,就這樣隕落在巔峰之前。

而“雙星曜空”這個詞,再也沒有人提了。

關澈沒有料到,她聽到的竟會是這樣令人扼腕的往事。

她不知道唐星州為什麼會長成這樣,是什麼樣的經曆或者創傷,讓他寧肯放棄自己璀璨的前途,也不肯接受彆人的幫助。

他在過於年輕的時候,就支付了自己命運的代價。

唐星州所有的行為,似乎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他把自己隕落的責任,完全推給了高聖川。

這種人她也見過很多,因為不能接受自己的錯誤,於是推鍋推得一乾二淨,好像不這樣做,就無法麵對自己。

不是不能理解,他們那時候都太年輕傲氣,最基本的溝通都沒有做到,可把怒氣不由分說地撒在高聖川身上,未免有失公允。

關澈權衡再三,極隱晦地提醒:“我聽下來,好像有一個矛盾點:你的意思是高聖川不讓你進步,所以讓俱樂部換了密碼鎖,那他又為什麼親自跑去意大利,人肉背冰鞋回來給你,讓你被傷病折磨,自此失去跟他競爭的實力,對他來說,不是更好?這樣你也怪不到他頭上。”

唐星州慘笑一聲:“他的腦回路我怎麼知道,他不就是這個樣子,以為自己牛逼上天,什麼事都喜歡大包大攬,好像人人都得聽他的安排。”

關澈默然。

他明明也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卻不敢深想,生怕想明白了,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如果當年沒有那樣的誤會,如果他能放下自己無謂的自尊,接受師兄的好意,現在應當是另一幅光景。

但關澈想到的,是另一層。

她現在完全確定,這個俱樂部就是高聖川家的,那麼唐星州之前的話就顯得尤為可疑——

“你知道俱樂部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錢嗎?”

明明這兩個人因為舊事已經勢同水火,但聽唐星州的意思,俱樂部該在他身上花的錢,一分都沒少,即使他已經離功成名就越來越遠,花出去的錢根本是扔進水裡,連個響都聽不到。

從昨天唐星州對自己大放厥詞,到現在他迫於壓力來道歉,還不到48小時,俱樂部處理事件的效率不可謂不高。那件事鬨那麼大,要說俱樂部沒想著要處理,她是不信的。

唯一的解釋就是,俱樂部收到高聖川的授意,甚至壓力,讓一切照舊。

關澈手指輕輕點著桌麵,沒把這話說透。

也許是出於當年自己考慮不周的愧疚,也許是出於對他的了解,高聖川應當不希望他知道。

她輕輕揚了揚唇角:高聖川這個人,越來越有意思了。

“關老師……我還有一個請求。”

唐星州皺著眉頭,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我知道你是媒體人,隨便寫寫文章就……他……”

這句話支離破碎,他真正想說的,最後還是消散在了溫暖氤氳的咖啡香氣裡。

可是關澈聽懂了。

當年的事外界多有猜測,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高聖川對外形象全麵崩盤的開始,但當時無論哪一方,都沒有公開回應。

現在關澈拿到了唐星州確切的說法,完全可以拿出去曝光,按照外界對於高聖川的印象,他的這段主觀敘述,完全可以把高聖川原本就千瘡百孔的聲譽踩進泥裡,再狠狠跺兩腳。

但他不願意。

關澈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輕聲道:“我明白。”

這動作恰到好處地撫慰了唐星州,他吸吸鼻子,對關澈笑了。

可這場景被某個人透過冰場的玻璃牆看到,可是礙了大眼了。

高聖川仰頭灌了口水,捏著手裡的運動飲料的瓶子,麵無表情地想,要不就仗勢欺人一把,真把這孫子趕出去得了。

*

京嶼的冬天除了天寒地凍的冷,還有一陣陣不講理的妖風,尤其是入夜之後,趕上郊區人煙稀少,不但冷,而且恐怖。

冰場關燈後,高聖川堅持把關澈送到地鐵站,猶豫再三,欲言又止,最後說:“……路上小心啊。”

關澈淺淺笑著:“你不問我可真走了?”

高聖川不自在地撇開眼睛:“沒什麼好問的。”

“哦,那行。”關澈也故作嚴肅:“反正那種事,我也不會加到片子裡。”

說完轉身就走。

“哎,”高聖川伸手虛攔一把:“哪種事啊?”

“不是不問嗎?”關澈抿著唇,儘量不笑得太過分:“什麼事你自己不知道?”

高聖川認命地垂下手,咬牙道:“行吧,就知道這孫子狗嘴吐不出象牙。”

關澈:“你決定吧,想加進去,我就想辦法補拍鏡頭用旁白重現,不想加就算了,都行。”

“隨便,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既然挑明了,高聖川索性不再遮掩:“我問心無愧。”

關澈奇道:“既然問心無愧,你又問什麼?”

有一瞬間,高聖川甚至不敢往下問了。

但很快,他又勸慰似地想,有什麼,就算她想得跟其他人一樣,不也正常嗎?

為什麼要對她有所期待。

他定下神,看似又回到了那種漫不經心:“隨便聊聊唄,你呢?那件事,你怎麼看?”

關澈:“我隻是個記錄者,怎麼看不重要。”

高聖川深深望著她的眼睛,裡麵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期許,說出的話卻言不由衷:“你們搞文藝的都喜歡‘痛苦’,你肯定也是站在他那邊吧。”

關澈對這種反複出現的先入為主一頭霧水,但麵對甲方的提問,還是一五一十地講實話:“他的敘述雖然不算客觀,但事實是什麼,其實很清楚。非要說的話,大概隻是你們兩個人在意的事情不同。”

高聖川輕輕挑了挑眉。

關澈接著道:“你覺得比賽是最重要的事,優先級高於一切,可他不是,他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心。花滑和自尊之間,他選擇了後者,就這麼簡單。”

夜風寒涼,漫卷起街邊乾澀的雪粒,吹進人的領口,冰冰涼涼的,可高聖川渾然不覺。

沒有“他有錯但你也欠考慮”,沒有“所以你到底是不是故意換了鎖”,也沒有“他都那樣了你就讓讓他吧”,這些不管是出於真情還是假意的話,他都沒有從她口中聽到。

她言語間甚至沒有因為他是甲方就對他偏袒,有的隻是令人信任的中立客觀。

“你問我的看法,我能說的就是這些。”關澈微微仰著頭,麵容被地鐵口明亮的白光加了一層柔膩的濾鏡:“但我還是那句話,我怎麼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評價這件事。”

高聖川微垂著眼簾,輕輕點點頭:“行吧,我知道了。”他衝裡麵的電梯揚了揚下巴:“不耽誤你了,到家說一聲。”

說完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轉身,深深吸了口氣。

再不走,他怕是要當著這個不算熟悉的女人的麵,捂不住自己的軟弱了。

他的風評一如既往地不堪入目,他可以遠遠地跑在所有人前麵,任這些雜論在身後不分時候地兀自追逐,彆人如何定論,如何對他品頭論足,他其實根本不在乎,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一星半點的解釋都懶得給。

可極偶爾,他也會被追上。

那樣的話看多了,也難免會想,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真正冷靜地看待他嗎。也不需要袒護他,就如實地反映事實,就行了。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人在意,真正的他究竟是誰?

經年累月,這種想法漸漸從一顆種子,長成了參天大樹,把他密不透風的心硬是頂開了一個大窟窿,呼呼地往裡灌著冷風。

他偶爾也會覺得冷。

高聖川緊了緊外套,快步向俱樂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