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高聖川才換好衣服,就在俱樂部門口撿到了關澈。
她看起來精神得很,在俱樂部隻開了邊帶燈的昏昧燈光裡笑得粲然:“沒晚吧?總算趕上了。”
高聖川訝異得不行:“起這麼早,吃早飯了嗎?”順手手裡的蛋糕遞給她:“彆一會兒低血糖。”
還是那個醜醜的蛋糕。關澈接過來,想,他好像特彆喜歡吃這個。
麵上卻公事公辦,道:“多謝。你放心,不打擾你,你練你的。”
高聖川對她擠眼睛:“要跟不住怎麼辦?我等你?”
關澈本來打算定機位拍攝,根本沒打算要跟,他這一說,又覺得手持效果好像也不錯:“不用,跟不住我會自己停下,你按平常速度來就行。”
……
勉強跟了四圈半,關澈隻覺得嘴裡全是血味。
高聖川減了速,跟在她身邊:“可以啊關老師,我熱身馬上結束,你拍好了就休息下等我。”
關澈:“……”
她半條命都差點搭上,人家就是個熱身。
也不挑地方,直接坐在地上,話都說不出,隻有擺擺手的力氣了。
高聖川見她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樣,胸口忽然軟了一瞬:“要不……”
關澈指著跑道:“快去。”
高聖川笑:“好嘞。”
*
她慢慢緩過那一陣風箱一般的喘息,昨夜裡的糟心事就漸漸在心裡卷土重來。
她在回京嶼的車上就給陳舒羽打了電話,磕巴但清晰地提了提是不是可以預支一下項目尾款,陳舒羽踟躕了半晌,為難地回絕她,說工作室賬上也沒那麼多錢,如果要的話,幾萬塊倒是可以先私人借給她。
幾萬塊當然解不了燃眉之急,陳舒羽欲言又止半天,終於問:“你找過宋青霄了嗎?”
關澈二話不說就掛了電話。
現在想起這句話,她還覺得荒謬。
宋青霄……他也真是敢提。
“關老師?”一個飛揚的聲音,帶著氣聲落在她耳邊,她回頭就看到一條遞過來的白色毛巾:“又在走神?”
關澈沉默地接過,高聖川隨手把汗濕的額發向後一抹,倒是心情很好:“來跟我說說,你走神的時候都想什麼呢,是不是在想,這家夥還挺牛逼的?”
關澈無語地眯了眯眼睛:“在想你頭上為什麼在冒傻氣。”
高聖川真的伸手摸了摸自己頭頂,又笑開了:“也行,起碼是真的在想我。”
關澈:“……吃早飯嗎,有東西給你看。”
高聖川:“吃吃吃,餓死了!”
可等高聖川拿到這個“東西”,他什麼也吃不下去了。
那是一本小小的口袋畫冊,裡麵每一頁都是他——呱呱墜地的他,蹣跚學步的他,第一次穿上冰刀在公園的野冰上邁出第一步的他,第一次跟啟蒙教練見麵的乖巧,第一次被教練訓的不忿,第一次參加業餘比賽的懵懂和拿到第一名的驕傲,第一次踏進俱樂部的興奮……
再往後翻,他圓胖的小身體開始抽條拔高,第一次站在國際比賽的賽場上的緊張,第一次看到國旗升起的熱淚盈眶,直到參加冬奧會,腳踝腫得老高,臉上卻依然堅定和不甘……
最後,是他在冰上大汗淋漓地翩然起舞,周圍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但霍世平一直背著手站在他的身旁,程琦和祝玉也始終跟在他身後,期待而熱切地望著他,冰場的儘頭,是一個巨大的領獎台,靜靜地佇立著,等待著他的到達。
關澈畫技一般,隻有畫分鏡的那一點本事,好在特征抓得很準,三兩筆就勾出了她想象中的高聖川。
這一幕幕,都是基於她的幻想和構思,隻是很初級、很淺顯的表達。
高聖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捧著小畫冊,看了又看,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
“這是這個項目的導演闡述,我想這種形式你會比較容易接受。當然還很初級,需要你幫我細化……”關澈掰了一小塊蛋糕,細細解釋著,卻發現他好像根本沒在聽:“高聖川?有什麼問題嗎?”
高聖川沒抬頭,卻向她伸出手:“筆。”
關澈不明所以,以為他要就地修改,拿了筆放在他手心。
高聖川提筆,在最後的領獎台邊,畫了一個扛著攝像機的小火柴人。
……畫技之爛,讓關澈困惑了半天,直到他寫上她的名字,她才恍然大悟。
她失笑,伸手要拿畫冊:“鏡頭怎麼能出現在畫麵裡,這不就穿幫了嗎?”
高聖川啪地合上畫冊,舉得高高的:“這是我的,你不許改!”
關澈:“……這是我的分鏡本,你拿走了我怎麼拍片子?”
高聖川抻著胳膊堅持:“我給你複印一份!”
*
另一邊,邱意濃已經到了,正在俱樂部四處轉悠,一拐彎就逮到了正在磨刀房磨冰刀的程琦。
磨床聲音刺耳,冰雪般的少年凝神握著刀刃,一雙上挑鳳眼低垂著,把細長白皙的指尖擱在上麵,順著方向輕輕劃過,又微微仰頭,對著燈光檢查凹槽,冰刀將燈光反射得雪亮,投在門口靜靜欣賞的邱意濃身上。
月光般的光斑落在邱意濃眼睛裡,她眯著眼抬手虛擋,程琦剛好抬起頭來。
邱意濃心跳驟停,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他用這張臉看我,他一定是喜歡我。
程琦的眼神這才落在她身上,見來人麵生,便不做聲,又扭頭聚精會神地繼續擦刀。
無論來的是誰,反正也不會認識他。
邱意濃被他這漠然的眼神看了個透心涼,有心安靜離開,腿腳卻鬼使神差般地先於理智,向他走去。
程琦感覺到有人停在他身邊,擰了眉抬頭,詢問地看向她。
好在邱意濃向來心裡有團火,毫不在意剛剛他那冰涼的一眼,她俯下身子,聲音雀躍著:“我、我想要一張你的簽名,可以嗎可以嗎?”
程琦一愣:“要我的簽名?你認識我?”
邱意濃困惑地揚眉:“你這麼好看,在冰迷裡也很出圈,為什麼不認識你?”
程琦垂下眼“哦”了一聲,接過紙筆,一筆一劃寫下名字,又抬頭幾無起伏道:“還是希望,你能關注我的比賽。”
邱意濃幾乎從他這個眼神裡看到了懇求。
但她還是把這句話當成一般愛豆所說的“關注作品”,大喇喇地一點頭:“你每一場比賽,我都看了!”
程琦眼神一滯,貨真價實地愣在當場,以至於眼前的女孩忽然接了個電話,對他一點頭便飛奔而去,他都沒能想起問一句她的名字。
她說她每一場都看了。
程琦一個人捧著冰刀,坐在空無一人的磨刀房裡,把每個字都細細咀嚼一遍,安靜地笑了。
關澈架好攝像機雲台,鏡頭緊跟著場上的高聖川跑,邱意濃“咦”一聲,指著她的新設備:“鳥槍換炮啦?”
關澈搖頭:“是高聖川的,我借來用用。”
——她最終還是沒有當禮物收下,但因為項目需要,便當做設備借用,等項目完成,再歸還給他。
邱意濃此時剛好看到路過的高聖川,抬手打招呼:“嗨,一哥。”
高聖川一個趔趄急停,麵無表情道:“嗨,迷妹。”
邱意濃低頭跟關澈輕聲吐槽:“這人怎麼這麼不要臉,還真跟網上寫得一樣一樣的。”
關澈眼睛沒離開視窗,卻忍不住笑:“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人設不崩。”
高聖川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隻看著關澈揚起唇角,眼睛像彎彎的小月亮,無端讓他想起毛茸茸的小貓來。
心裡猝不及防被撓了一爪,他抓了一把頭發,轉身滑向冰場中央。
邱意濃折騰走了高聖川,心滿意足地掏出程琦橫平豎直的簽名:“看!首戰大捷!”
關澈意外:“這麼快?”
邱意濃小心地折好,塞回口袋:“那當然,等以後他成了世界冠軍,我這份肯定老值錢了。”
關澈提醒她:“這張簽得這麼規矩,到時候肯定被人說是假的。”
……這兩句正好落進結束磨刀準備離開的程琦耳朵裡。
他從沒想過,會有人把他和“世界冠軍”四個字聯係在一起。
他不由自主地向著兩人走去。
關澈見他過來,特意介紹:“程琦,這是邱意濃,美院高材生。那句‘三庭五眼’,就是她誇的。”
邱意濃難得赧然:“哎呀阿澈你說什麼呢,怪不好意思的。”
程琦默默重複了一遍邱意濃的名字,對她點點頭,順勢坐到她身邊。
可他天生不擅長閒聊,隻要沉默下來,他整個人又會像一座冰雕一樣,沉靜得像一幅畫。
他目光落在關澈沒吃完的蛋糕上,像是找到了什麼突破口,問:“好吃嗎?”
“還可以……”關澈敏銳地意識到這句話裡有個信息點,立刻打開筆記本:“這蛋糕有什麼特彆,高聖川好像特彆喜歡吃。”
程琦默了默,道:“這是買給你的。”
關澈一愣:“什麼?”
邱意濃探了腦袋過來插話:“他應該不能吃這個吧?花滑選手對體重控製超嚴格,吃了這個他應該就跳不起來了。”
程琦點頭:“對,太甜。”
關澈語塞,她想起在雲川的時候,她扔了塊應急的巧克力給他,看來是誤會她喜歡吃甜食,這才每天拿一盒來,有時候都還熱著。
她筆尖停在紙麵上,半天不知道該寫什麼。
邱意濃的目光看熱鬨似地在遠處助滑起跳的高聖川身上繞了一圈,用胳膊肘戳她:“阿澈,你寫啊,你寫‘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說完便跟關澈笑成了一團。
動靜有點大,差點把在空中的高聖川直接拽下來。
落冰後他頂著霍世平的罵聲,掀起眼皮,向觀眾席望了一眼。
……程琦這小子,最近有點欠練。
關澈心裡壓著那沉甸甸的九十萬,眉宇之間的笑意一散,就透出些憂心忡忡來,引得邱意濃悄悄問:“阿澈,這東西是不是很難拍?”
“不難,”關澈道:“怎麼了?”
“那你……”邱意濃伸手按平了關澈的眉頭:“眉頭皺這麼緊,我以為你在發愁項目。”
關澈踟躕半晌,小聲問:“你知道網貸……需要什麼手續嗎?”
邱意濃立刻警覺起來:“你連信用卡都沒有,怎麼想起網貸來了?”
關澈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通,這次換邱意濃出神:“九十萬,半個月……把咱倆捆一起賣了都不夠……要不找你老板借點,應個急?”
關澈苦笑:“製片那邊,讓我去找宋青霄。”
邱意濃霍地站起來,聲音尖利地拔高了一個八度,引得周圍人一陣側目:“不行,我不許!”
被關澈拉著坐下,她還是憤憤地:“我跟你說,你那個前男友,真的不是個東西,你要去求他,指不定他給你挖什麼坑呢!咱不能吃這個虧!”
“我當然知道,”關澈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好像她提起的隻是某個路人:“放心,我跟他不會再有交集了。”
微信忽然連震好幾條,是陳舒羽在那邊催命。
陳舒羽:上次洋星年會的母帶呢?
陳舒羽:就是你半路把人家女員工劫走那次!
陳舒羽:快送回工作室!
陳舒羽:快快快
陳舒羽:看到回複!
關澈:“……”
除了上次在放映會後收到陳舒羽的那通奪命電話,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被這樣催過了,可見事態之緊急,陳舒羽急得連麵子都顧不上了,搞不好是洋星那邊已經打上門來,伸手問他要證據。
關澈不敢耽誤,立刻回:“這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