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皇帝與國師在清晨回到了宮中。溫暨望洗漱一新在晟昭帝殿前候著。
晟昭帝此時正在丹房認真扇著扇子,控製丹爐的溫度,聽聞自己的獨子求見,不耐煩地揮揮手:“朕今日沒空,叫他快走。”
平日裡這個兒子倒是聽話的很,極少打攪自己,今日定是那幫老頑固教唆他來問壽妃的事。
問問問!有何好問?
定是天佑自己成仙,降下天火懲罰妄想阻礙自己的人。若不是看在宋十還有幾分用處的份上,真想一道殺了。
晟昭帝越想越氣。
怎麼全天下都阻攔朕飛升?
來傳話的李公公也是一身道袍,配上他尖嘴猴腮的麵相很是不倫不類,他小心補充道:“殿下說是昨兒夜裡,皇後娘娘給他托夢了,才來叨擾聖上。”
李公公躬身遞著話,偷偷撩起眼皮觀察晟昭帝的反應。
晟昭帝原本憤怒不耐的臉上神色一凝,轉而眉頭舒展,渾濁的眼中有了光,迸射出巨大的欣喜:“快快快,宣太子進來。”
溫暨望很少踏入煉丹殿內。
一個巨大的黃銅爐鼎正正當當居中,上雕仙鶴瑞獸,配上四周香爐和幾個誦經的老道,顯得赤腳坐在丹爐前蒲團上的晟昭帝也有了幾分仙風道骨的意思。
晟昭帝不耐煩地打斷溫暨望準備跪下行禮的動作:“行了,撿要事說,昨夜夢到你母後了?”溫暨望麵色猶豫:“兒臣深知不應打攪父皇清修,可昨夜之夢恍然如真,兒臣不得不報。”
晟昭帝向前探身子,急不可耐:“知道你孝順,快講。”
溫暨望忌憚地看了一眼四周:“還請父皇稟退左右。”
晟昭帝聞言揮揮手,殿中便隻剩父子二人。
“兒臣昨夜夢見了母後。母後仍是兒臣記憶中的樣子,未見一絲衰老,她說她一直在等您。”溫暨望說著,目光澄澈:“想來是母後思念父皇,才托夢給兒臣。”
晟昭帝的臉變得通紅,他整個人從蒲團上彈起,先是原地轉了兩圈,而後開始瘋狂大笑,一邊笑還一邊抬頭對著房梁感歎:“終於要等到了!哈哈!”
溫暨望溫聲:“父皇與母後鶼鰈情深,是兒臣之幸。”
他站在那裡,依舊如玉,眸底卻閃過一絲晦暗。
父皇唯一的期待便是得道飛升,不死不滅。
驟然聽到他離世多年的發妻“等他”,不生怨懟惶恐反而如此興奮,恐怕在他心中,母後是“天上人”。
這般一切就都說的通了。
國師想辦法破解了“鳳枯木”之卦,使母後不僅沒有應卦,還用了什麼手段令父皇堅信皇後已得道飛升,所以才沉迷致此。
再思及宋三娘所述,國師曾問過母後是否想要離開皇宮,溫暨望心中更沉——極有可能是母後與國師聯手,將盛國推入了萬劫不複。
他幾乎難以掛住笑容:“既已告知父皇,那兒臣就先告退了。”
晟昭帝心情大好,眼中難得的流露出一種接近慈愛的神采,拍拍溫暨望的肩膀,:“若有一日父皇得道,盛國就交給你了。”
“待到朕成仙,定會庇佑大盛。那個什麼熒惑守心,太子也不必在意,自有國師來解決。”
溫暨望垂頭行禮,掩飾自己滿眼的失望:“那兒臣便提前恭喜父皇了。”
晟昭帝重新坐會丹爐前:“去吧去吧,朕要接著煉丹了。”
溫暨望行在禦花園中,渾身無力,他尋了一處石凳坐下,隻覺眼前一切荒唐刺眼。
……
另一邊,玄寧宮中茶室裡,針落可聞。
蘆葦簾遮住四月春光,國師坐在竹方幾後,緩緩擦著他的細劍。
劍光森寒,池荇可以想象到,隻需輕輕一揮,它的利刃便可輕易割開自己脆弱的脖子。
林鹿終於開口:“聽說你這幾日出儘了風頭。”
池荇跪在一旁,猜不到國師打探到多少,含糊道:“師傅之前不是叮囑徒兒多與太子殿下接觸麼,所以徒兒才邀請太子殿下去我的舊宅小住了一晚。”
“太子的事最後再說,為師要說的可不止這一件。也好,我們一件一件好好聊聊。為師先問你,為何在太後麵前提起十年前的巫蠱案?”
林鹿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池荇卻知道他已開始懷疑。
好在也隻是懷疑。
“是徒兒立功心切,想找到那骨雕的出處,徒兒知錯了。”
她隻好繼續維持想要升官發財的形象,悶悶道:“本以為太後娘娘會賞賜徒兒個官兒當當,可惜光領了差事,一錠元寶都沒見到。”
林鹿輕笑一聲,不置可否:“這些天你派那個……春杏幾次出入冷宮,又是為何?為師聽聞昨夜冷宮走水時你與那丫鬟都在,你們是如何逃出來的?為何不聲張?”
池荇解釋:“一來是太後娘娘所托,徒兒不得不從;二來是徒弟存了私心,早聽聞壽妃娘娘對師傅……所以生了好奇之心。
火起時,我們二人正巧在淨室,便翻出窗逃生了,不知背後是何人所為,徒兒沒敢對壽妃伸出援手,可是徒兒做錯了?”
林鹿深深看著跪在地上小小一團的池荇。
確實如她所說,壽妃是死於毒煙,而冷宮正殿淨室的高窗處,有飛虎爪的痕跡。
“你與壽妃都談了什麼?”
地上的人兒一僵,支支吾吾:“就是……就是女兒家的私房話,師父不必介懷。”
林鹿輕輕彈了一下劍身,銀劍發出清脆嗡鳴。
赤裸裸的威脅。
“是徒兒嫉妒壽妃娘娘與師父關係匪淺,派春杏去說風涼話的,我知錯了……”
池荇腳趾扣地。暗想下輩子再投胎,就當個不用說話的石頭,安安靜靜站在山崖上,雨淋不壞刀砍不爛那種,總比現下對著大自己二十歲的殺父仇人曲意逢迎強得多。
竹方幾後的人緩緩起身,走近,青黑色的布鞋踩在地上,幾乎沒有聲音,卻讓池荇頭皮發麻。她不敢抬頭,但能感受到那細劍的寒意——那劍此時就在她脖子上垂著。
“壽妃至死時,對我都是忠誠的,你拿什麼來保證對我忠誠?”林鹿一邊問著,一邊用劍在池荇後頸滑下一條嫣紅的血痕。
池荇感受著利刃劃破皮膚的疼痛,反思自己還是小看他了。
他疑心過重,恐怕她怎麼解釋都隻是無用功,難以動搖他的殺心。
要想獲得他的信任,首先要做的就是利益一致,其次才是情感忠誠。
池荇將心一橫,心中對溫暨望道了句對不住,對林鹿道:“徒兒願做您手中刀,勸父殺子。”
林鹿將刀收回,來了興趣:“為何?太子殿下帶你不薄。”
這是裝都懶得裝了,明晃晃將自己的立場擺給池荇看。
今日結果無非兩種,要麼她死在這茶室,要麼林鹿接受她的投誠,帶著她到翻天綱。
“徒兒自以為有幾分聰明,雖不知師父籌謀一切的原因,但總歸殿下的命怕是留不住了。殿下幾次向我表明心意,我卻不願日後受他牽連,隻願唯師父馬首是瞻,早日與他劃清界限。”
“坐下說說,什麼是勸父殺子?”林鹿麵上多了一層極淡的笑容。
他心中很清楚答案,畢竟這計劃他耐心等了很久,如今才有實施的機會。隻是這小娘子這麼輕鬆就勘破一切,讓他覺得少了些趣味。
池荇揉著酸脹的膝蓋,腦子裡飛速過著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生怕哪句露了餡,毀了全局。
“熒惑守心自古以來便是大凶星象,曾有兩位賢能君主死前都出現了熒惑守心的天象,或許可以說這星象便是上天給帝王的考驗,通過了便可位列仙班,而通過的關鍵,便是找到熒惑災星是何人轉世。”
林鹿點點頭。與他計劃差不多,他甚至有衝動與池荇商討一二,找出更能一箭雙雕的做法。
“你說這些,不怕?聰明是好事,但是要顯露出來,就未必了。”林鹿語氣沉沉,池荇卻並未感受到他的殺意。
“這世上人皆愚昧,唯有唐荇堪與師父同行,唐荇不會欺瞞師父。”
——嗯,唐荇不會,池荇會。
少女眼中含淚,將落未落,楚楚可憐重夾著一絲少女獨有的嬌怯,林鹿微怔。
自己這一生,還能有同路人?
池荇看出他眼底深藏的那一分動搖,趁熱打鐵:“太子已經察覺到師父的變化了,還提醒我小心您。”
林鹿回神,頗為不屑。
溫暨望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雖沒忍心讓他跟那個昏庸皇帝一樣迷信修仙問道,但也沒教多少好,也就是他繼承了皇後娘娘諸多優點,才長成如今這般濁世佳公子,但他也隨了皇後的缺點——單純,軟弱,無知,且他這些年也放任他的缺點繼續擴大,成為缺陷。
林鹿嗤笑一聲,問道:“他可有什麼動作?”
“他似乎在查當年皇後娘娘薨逝一事。這件事……可與師父有關?他說是什麼‘鳳枯木’……”池荇滿臉好奇。
林鹿麵色沉了沉。
“皇後娘娘曾於我有恩。讓她的孩子平安活到如今,已是我最大的讓步。”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陰狠,渾身充滿肅殺之氣:“怪就怪他們與晟昭帝扯上關係。”
看起來他與晟昭帝私怨頗深。可無論他怎樣怨恨那位昏君,都不該前後枉送那麼多條性命。池荇壓抑著情緒,還是問出了最無用的一句:“師父火燒冷宮,可有過一絲猶豫?”
林鹿嫌棄地瞥她一眼:“無用的人,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區彆。若你不能收起所謂的良心,勸你趁早嫁進東宮去,過兩天風光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