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邪(一) 他不願再做盛國潰爛傷口上……(1 / 1)

池荇摸摸鼻子,她方才真是畫了好大一張餅。許敬若倒了,他家恐怕難逃傾覆。

許重之本質並不壞,也與舊仇無關,可形勢所迫,二人立場相對,她隻能利用他。他們間相隔血海深仇,永遠不會成為朋友或同路人。

許重之心中也清楚,麵前早已是死路,惟她的法子或可給無辜的父母一線生機。至於他……就當是為秋菊償命了罷,是他的一時無措軟弱,害了秋菊。

許重之垂下眼簾,健壯挺拔的身體此時有些佝僂:

“四月初一,秋菊替我將風鈴送給祖父。回來後,對我說她聽到祖父和兵部尚書的密談,祖父以她家中親人生命為威脅逼她自絕,她來求我,我卻什麼都沒做,害她絕望自儘,是我對不起她。

從那之後,祖父開始猜忌我,又不能殺我,隻好與高大人商議將我送去高家入贅,合情合理地監禁我。

我不願去,也想阻止祖父繼續,才裝瘋賣傻。祖父最信鬼神之說,我本想借著秋菊的名號恐嚇他,最好能全家遠離這是非之地,卻遇到了你。”

“你絞儘腦汁,就打算靠撞邪來逼你祖父停手?”

池荇毫不留情地嘲諷:“那麼多人的性命他都可以不顧,你又認為在他眼裡親人有多珍貴?”

許重之囁嚅:“他隻是其中一環……屯軍械、調換軍糧的人也不是他。”

終於套出話了,池荇卻心中更沉。涉及軍械軍糧,許、高就隻配當棋子。國師當年借助箴言放權給許家,恐怕就是為了籌謀此事。

若那幕後之人確實為現下隻手遮天的國師,那麼即便錦衣衛來了,恐怕也隻是礙於太子在場做做樣子,最終虎頭蛇尾地滅口結案,並不會為她平巫蠱案提供多少助力。

也許她這一遭,得到的隻是一個模糊的猜測,卻有可能因為揭發高許二人的罪行而被滅口。可……她以做不到置身事外,既然如此,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將半掩著的花窗大開,陽光傾瀉,讓她整個人沐浴其中,她淡淡道:“許敬不是刀,不是持刀人,他心甘情願地做一塊磨刀石,便是清白?既清白這樣簡單,你為何不也乾脆作那塊磨刀石?橫豎到最後向天下萬民舉起屠刀的也不是你。”

許重之啞然。他自然知知道自己的辯解全是漏洞……事關軍備,一旦開戰,就注定會牽連數十萬人的性命。

半晌,他喃喃問:“你要如何做?彆忘了,你如今也身在許家,我都難以自保,更何況你……”

“我要做的,便是掃清魑魅魍魎。“

池荇緩緩說著,語氣平靜,引導他卸下心防:”我可以幫你給秋菊一個公道,也可免你被逼入高家,你隻需配合我。你若執著救許敬,下場隻會是全族陪葬。”

“即便祖父親口承認又如何?他定會殺你滅口,這家中亦無人會幫你。”

“這無需你操心。你隻需繼續裝作中邪就好。明日我會將計劃和所需之物帶給你。”

池荇一邊緩緩踱步,一邊縷清自己的思路。

國師一手遮天的情況下,太子可以查出多少?

自己捅破許、高兩家的黑幕,僅憑太子一諾,真的可以全身而退,甚至轉投國師門下再做打算?

她握了握胸口玉墜——唯有儘人事,聽天命。

“唐娘子?”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王管事?

池荇與春杏有些訝異地對視一眼,許重之更是提前進入狀態:“嘿嘿,鬼。”

池荇同情地瞥了一眼抱著柱子捏著蘭花指的大漢,示意春杏去開了門。

王管事照舊穿著一身灰藍色直裰,神態自若,恭敬開口:“仙子,老爺問您可有什麼需要,何時可以開始驅邪。”

池荇瞧著他的樣子,猜測他已經疏通了關係,保下了自己的兒子王春發。她心裡微微一歎——不知那綠帽護院是死是活。

“確實有交代。”

池荇頜首道:“勞駕今夜徹底清空老太爺的書房,並將前後窗以木條徹底封死,不可留一點光。”

“明夜我便會開壇設法,祛妖除邪。具體的我待我見到老太爺時親自交代。”

“有勞仙子。”王管事簡單致謝兩句,便退出內室。

春杏看著他的背影,憤憤然道:“瞧他一臉紅光,八成是給他兒子脫了罪,無恥。那李護院可就慘了,聽說人已經傻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王管事也一樣。”池荇深深看了一眼陷入沉默的許重之,“這個家已經被許敬和他的爪牙蛀爛了。”

許重之眉頭緊鎖,逐漸,他麵上的掙紮痛苦被堅毅決絕洗去:

“好,我答應你。”

他不願再做盛國潰爛傷口上的毒蟲。

站到正義一方後,他終於覺得自己的脊背可以直起幾分了,此時此刻,他內心隻餘平和。站著死,總比跪著裝瘋,窩囊愧疚一世來得爽快。

……

次日。

玄時,許府外響起打更人悠遠唱腔:

“二更至,關門關窗,防火防盜。”

許老太爺院中家奴聽了報更,都加快忙完手裡的活計,依吩咐低著頭退出去。

許敬坐在堂屋上首的太師椅上,麵色陰沉,身側坐著一個中年男子。

池荇攬著她那把仙氣飄飄的拂塵,看著像在閉眼念咒,實際卻借自己睫毛濃密,留了一條縫細細打量堂中客人。

那人正是兵部尚書高顯。

他身材臃腫,麵相和善,一身紅色正三品官服似是有點緊了,他彆扭地向外扯扯腰帶,熟絡開口:

“許老,這小娘子當真靈驗?我瞧著重之已經大好了,不如換個環境,直接送到我府上將養著,也許三兩天就能如常。”

許敬訕笑:“重之近日好轉,正是這位仙子的功勞。大人既然都來了,就讓仙子試上一試罷,今日蒙大人相助,老夫理應叩謝大人恩德。”

說罷起身要拜,高顯費力站起將他托住,笑道:“許老這不是折煞本官嘛,重之是我女婿,如今這樣我也心疼得緊。”

他笑眯眯看向池荇,問道:“唐娘子,重之被邪祟侵擾,為何非要本官也來呐?我昨日還特地問過國師,他可沒說師門中還有個女弟子。”

池荇自然聽出了他的試探——軍備之事意外泄露給了家仆,還鬨出人命,他們既然最初就選擇了隱瞞,斷斷沒有快解決了反而上報的道理,若他當真知道什麼,她也不會現下還站在這裡。

池荇理理衣袍,慢條斯理道:“您自然可以報上我名諱,看看國師大人是否識得。”

“哎,唐娘子莫怪,莫怪,本官就是隨口一問,國師雖未說有,也未說沒有呀,是本官說錯話了。”高顯和善道歉。

“放心罷。那女鬼怨念皆係於許家人身上,您隻需一旁靜候,到時候給她上一炷香即可。”池荇麵無表情。

“哎,冤孽喲。”

高顯麵露同情,挪回座椅裡,抓起一塊糕點,不經意地問:“國師可已知道了唐娘子來尋他?可需要本官代勞?”

“那就有勞高大人了。”

池荇不想跟高顯這樣的笑麵虎多糾纏。

那高位上的二人已打定主意驅邪後就滅口,她也打定主意驅邪後就抓這二人入獄,隻需靜候鹿死誰手。

她看看更漏,“時辰差不多了,兩位老爺請,王管事,還請將少爺也帶至書房。”

……

往日守著七八家仆的院子現下安安靜靜,一絲燈燭未點。許敬瞧著黑漆漆的書房,打了一個寒噤:“仙子,當真沒有危險罷?這瞧著怎得陰森森的……”

池荇引著他們步入書房,高深笑笑:“要引來冤魂,自然有些陰氣在這院中。老太爺放心,我已做好萬全準備。”

王管事從裡屋出來,拱手道:“公子已服下仙子的丹藥,看來已不會失控擾亂超度。”

順著他視線望過去,許重之正靠柱坐在地上,麵色麻木,口中喃喃。

“時辰將至,三位自尋個地方坐著即可。切記,千萬不可妄自出門,一會兒屋外可沒有我的陣法相護,一切務必聽我指揮。”池荇麵色凝重地告誡道。

高許二人對視一眼,在被釘死的後窗下並肩盤腿坐下,環視四周,,二人麵前正對一個香案,一堵白牆。

池荇關上身後的門屋裡霎時漆黑一片,隻一絲慘淡的月光勉強擠入,讓他們隱約能看清彼此輪廓。

屋裡落針可聞。

許重之吞吞口水,幽幽哼唱:“惡儘處,黃泉路,陰鬼借壽……”

黑漆漆的環境裡,他那詭異的唱詞讓在場的人忍不住汗毛倒豎,他們四下打量,生怕突然冒出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閉嘴!”

許敬本就是心虛怕鬼之人,此時已經完全後悔,就不該答應這唐娘子來此胡鬨!

現下好了,他也走不得了,隻能抓緊高顯的衣袖。

“噓……”池荇示意他噤聲,道:“你們隨我敬香請她來。隻要香能穩穩插入香爐不滅,便可將她超度。”

池荇燃香,向正南叩首,她神經兮兮地邊小聲念著自己也聽不懂的經文,一邊繞著香案把燃燒的符紙拋出。

她用的紙經過特製而成,乍一看與尋常黃紙無異,卻是極薄,遇火燃燒會因溫度升高而飛向房頂,似是鬼火般漂浮而後湮滅。

人天生就對黑暗與鬼神存畏懼之心,加上眼前一幕,連一直渾不在意的高大人也信了三分。

她將香插入香爐後重新燃起三支,遞給身後的高顯道:“高大人,請持香三拜。”

高顯滿目懷疑融入沉沉黑暗中,他接過香,定下心神拜了三拜,鄭重將香插入。

隻見青煙嫋嫋,風平浪靜。

高顯心中嗤笑,果然隻是些江湖人的小手段罷了,許敬竟真的相信她那些一番裝神弄鬼的江湖技倆,難怪將那等要事泄露了出去,害他還要填上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那個廢物。

他又瞥瞥那被嚇瘋了的未來女婿,暗罵他們一家子蠢貨當真扶不起。

許敬雖一向篤信鬼神,可惜舊日都僅僅是認真拜了財神爺而已,如今悔不當初。深知自己才是最該被那女鬼憤恨的人,他有些喘不上氣。

手心被冷汗浸得冰冷粘膩,許敬強壓恐懼,接過池荇手中香,口中喃喃:“我也是沒辦法,你消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