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邪(二) 被超度的挺突然。……(1 / 1)

這般不輕不重哄小孩般的話,聽在池荇耳中,刺耳得很——他並非不害怕怨鬼索命,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麼罪,“冷血自私愚蠢惡毒”八字便足以概述他。

三拜後,許敬緩緩將香插入,忐忑等了幾息,無事發生。

他鬆了口氣,拽起還在地上說顛話的許重之,將香塞入他手中,低聲命令:“聽仙子的話,拜三拜,插進香爐,快!”

許重之卻似突然被觸發了開關,一把拋開還燃著的香,喊道:“她要殺我,我不拜!”

香落地,點燃了堆放一旁的符紙,符紙亮起星星火點,很快,屋裡彌漫一股燒紙的味道,白色霧氣在密閉的空間中越來越濃。

池荇一把推開呆怔的許敬,“施術”熄滅了火焰,將許重之摁在地上,“快磕頭!”

許重之頭被池荇按在地上,卻突然開始怪笑:“哈……到時候了到時候了,冤有頭,債有主。”

密閉的房間裡突然吹起一股陰冷的風。

香案上的香,滅了。

池荇似是慌了神,厲聲道:“小小邪祟,勿再行惡!吾乃太清門唐娘子,吾來助你平怨念,還不速速現形!”

許敬被她的話嚇得兩股戰戰,忘記呼吸,一動不敢動。

一陣不甚清晰的女子哽咽聲似是從遠處飄來,“公子……為何不救奴婢……”

哭聲漸近,許敬絕望地閉上了眼——早知如此,還不如將重之早早送走,如今可好,他怕是也要被害死了。

一旁的高顯突然哆嗦了一下,用力推著許敬:“鬼……女鬼來了。”

許敬閉眼搖頭,害怕自己一睜眼就與那女鬼四目相對。

高顯卻道:“她好像被仙子攔住了,你快看。”

許敬眼皮留出一條縫隙,確實。

滿室白霧中,一個白衣披發的女鬼,渾身發出幽幽白光,正在牆前掙紮。

她似是被什麼屏障阻攔了去路,哭聲逐漸淒厲憤怒,她怒喊:“許重之,我要你償命!我要你許家永墜煉獄……”

再看池荇,她一手掐訣,另一手似是在用拂塵與女鬼的陰氣相抗,“既然已死,何苦糾纏。你若殺了陽間人,便再無投胎輪回之日了。值得麼?”

女鬼怪笑一聲:“我後悔的是那日去了書房。脖子真的好痛,你們看看,是不是斷了?”

說著她向前一步,毫無預兆地,她的頭顱突然落下,被她接在臂彎處輕輕撫摸,她繼續淒厲道:"真的斷了,真的斷了……公子,你給奴婢接接罷……"

而空氣中卻隻剩詭異的安靜。

哎?這和她預想中不一樣啊?彆人不說,那許敬最為怕鬼,怎麼都不叫兩聲助助興?

還不等池荇回頭看看是哪一步出了問題,突然聞到一股腥臊。

懂了。大音希聲是吧。

女鬼捧著頭顱向前,卻又被“屏障”隔開,她尖叫一聲,擲出頭顱,砸到了癱坐在地的許重之懷裡。

霧氣彌漫,眾人隻勉強看清頭顱上的發絲似乎瞬間活了過來,纏住他的胳膊,向青年臉上逼近。

房間裡回□□人陰森的聲音和許重之驚恐呼喊。

池荇一掃拂塵,怒喝:“死性不改!”

她扭頭對在地上驚叫不止的許重之道:“認錯!坦白原委方可平息怨氣。”

可許重之“早已被嚇瘋”,如何能道歉?

池荇似是才反應過來,厲聲對著被高顯嫌棄在一旁的許敬道:“你來!”

許敬也害怕到了極點,見女鬼這般不受控,哪裡還在乎孫子的死活,隻哭著:“我什麼都不知道,彆找我,彆找我。仙子救命……”

黑發似被激怒,開始向池荇的拂塵襲來,池荇奮力抵抗,嚇他:“你若不說出真相平息她的怨氣,這一屋子人都要陪葬!我們死完了,你也逃不過。”

“快說罷,保命要緊。收了那女鬼後什麼都好說!”高顯也被嚇得失去判斷,急急催促。

橫豎這裡隻她一個外人,說了真相又如何?待到收了這女鬼,自然也不會放過她。

許敬經高顯提醒,如夢初醒,磕著頭結結巴巴:

“秋菊,是老夫有罪,不該逼死你……你就看在是我許家將你養大的份上,饒了我罷,我日後定日日為你上香祈福,助你來世投生到好人家……”

發絲停止了攻擊,停留在半空。

女鬼幽幽道:“你惡貫滿盈,手上沾染鮮血無數,該不得好死的人是你……嗚……我死得冤呐。”

“說……你為何要逼死我。”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背地裡乾了什麼勾當……”

池荇輕咳一聲,提醒屋外裝鬼的春杏。這台詞有點兒穿幫,作為一個女鬼,她思路顯然過於清晰了。

高顯果然再度露出了懷疑的神情,他拽拽許敬的袖子阻止道:“這……這事是不是有什麼貓膩……”

而許敬早已被嚇昏了頭,隻跪伏在地上,“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是我一直跟高大人合作,漕運時以次充好,調換物資。還……”

“夠了!蠢貨!”

高顯猛地一掌拍下。

不對,這一切都太不對勁了。

池荇看了眼高顯已經拔出的長劍,明白已經不能再演下去了,便又開始假裝施法,喃喃念著口訣,拂塵上噴出了大量煙霧,籠罩房間。

隻聽池荇道:“人間自會有人替你主持公道!你自去罷!”

而後幾人就完全被煙霧遮住了視線,隻見房間中心開始有金光蔓延,伴隨女子的咒語聲又漸漸消散了:“諸位安心罷,厲鬼已被本仙子超度了。”

怎麼說呢,就……被超度的挺突然的。

“厲鬼”春杏開始反思,早知自己的演技如此不過關,今日晌午空閒時就該去戲班跟班主討教一二。

……

許敬癱坐在地上,已經完全嚇傻。

高顯握緊身邊佩劍,思索是否現在就除了池荇,以免再橫生枝節。

忽而砰一聲響動,門被人不甚友善地撞開。

煙霧順著門竄出,屋外火光通明。

許敬不適應突然的光亮,被晃得眯起了眼,抬手遮住大半,才赫然發現門口並排站著二人。

一人黑皂靴,飛魚服,手握利刃。

另一人通身白色道袍,負手而立。

而他們身後,黑壓壓不知站了多少人,皆著飛魚服。

“錦……錦衣衛?”許敬喃喃,腦中一片混沌。

高顯已經明白自己大難臨頭,笨拙辯解:“太子殿下……微臣……微臣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太子?你是太子?”許敬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完了,全完了”。

現下他已經反應過來了。他竟老眼昏花,囚禁審問了當朝太子不說,還讓錦衣衛旁聽了驅邪全過程,供認了殺頭的大罪。

他頹然跪在地上,開始絕望回憶都對這位太子做了什麼,方才又說了什麼。

上頭的那些大人,是會救他,還是會……

許重之原本隻是訥訥等待許家傾覆,不料屋漏偏逢連夜雨,自己不小心拖累的道士,竟是當朝太子——難怪唐娘子那般有把握,恐怕她早已知曉。可惜,無論他們餘下的許家人是否會被祖父牽連,都定會因為囚禁太子而喪命,而囚禁太子的源頭,正是他自己。

許重之苦笑認命,下跪謝罪,“草民有罪。請殿下絳罪。但草民父母未曾參與任何事中,還請殿下明鑒。”

連池荇也是微微詫異。

他不是該睡著嘛?

原本是計劃讓他參與幫忙的,可池荇思前想後,覺得不能讓他人察覺自己與太子早已互通有無,更不能讓人察覺自己此番並非為了驅邪,而是為了將許、高兩人的罪行展現於眾目睽睽之下。

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讓他從頭睡到尾,還能順便讓他養病。她臨時變卦,私下要求王管事將溫暨望送回柴房關著,且在他的飯食裡下了足量的迷藥,但凡他動了一點飯菜,都不可能像現下這樣清醒。

他是如何察覺的?

池荇有些心虛,假裝同樣驚訝地跪下行禮,“民女叩見太子殿下。”

溫暨望隻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見她毫發無損,便也安下心來。

不知為何她臨時改變計劃,若不是他已習慣吃飯前用銀針試毒,現在恐怕睡得正香。

方才在屋外,溫暨望隻聽得屋裡很是熱鬨,可現下踱步走入書房後隻見裡麵空空蕩蕩,唯中心放著一個香案。

他命令道:“周指揮使,將人都帶出去罷,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來處理。哦,這個神婆留下。”

周嬰愣了一下。

這小娘子五官穠麗,瞧著有兩分本領,又陰差陽錯救了殿下,怎的一向溫潤如玉的殿下口中會吐出“神婆”這樣的詞兒來,這是有故事呐。

他抿抿唇掩飾笑意,右邊臉頰擠出一個小小的酒窩:“聽到了麼,先把人都架出來。”

待清空書房後,他還不忘貼心地替屋裡沉默的二人將門關上,遞給溫暨望一個曖昧的眼神。

他並不知道,屋裡的窗戶早被釘死了。

溫暨望尷尬一瞬,在開門和摸黑間徘徊一瞬,選擇將錯就錯,在黑暗裡談話,正巧能掩飾他眼底的失落:“唐荇,你為何改變計劃?”

“民女有罪。”說完池荇就利落的跪了下去。

“說過你不必如此拘禮。無論怎樣,這次我脫離險境,都是你的功勞。我隻是好奇罷了。”

“民女記得太子殿下說過,您手上並無實權。”池荇緩緩開口。

溫暨望一噎。雖這是事實,可這樣直白地講出來,到底有些打擊他的自尊心。

他苦笑:“不錯,所以……?”

“幕後之人必位高權重,若他察覺是我與太子殿下合謀揪出溫、高兩家枉法,太子殿下必遭忌憚甚至暗害,我也必死無疑。所以我改了主意,希望您能回避一二。”

“隻盼望那幕後之人,相信我隻是因驅邪碰巧在錦衣衛麵前拆穿了他們,給我一條活路。”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溫暨望長歎一聲:“是我無能,怨不得你。今日的話我也聽到了,他並未說出多少內情,此事恐怕最終會不了了之。”

池荇走到後窗處,摸索幾下,摳下中間一個木塊,一束細細的月光順著孔洞淌入屋內。

“無礙的,殿下。”池荇手指輕輕撥動月光,在方才女鬼所立的那麵牆前投下纖長倒影,“隻要一絲光明亮起,遲早可以明亮整個暗室。殿下教過我,要有耐心。”

於國於民,他們兩家牽扯出的軍備案該查,但她最重要的目的,活著的目標,是重翻巫蠱案。

兩個案子中間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更有高官在背後攪動風雲,有這樣的開頭,也不算差。

今夜隻是破了一個洞——通過這洞,她也就距離真相更近了一步。

順利的話,也將會離權力更進一步,畢竟自己也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說不定還能借此謀個什麼女官當當;若是不順利,那便是闔家團圓,她已儘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