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悄然過去,海晏城再一次升起了日光。
居民們依舊按著往日作息出行,各個都麵色從容,沒人對它混亂的晝夜感到奇怪,也對昨晚在城裡遊蕩的龐大濁氣渾然不覺,好似從未發生任何異狀。
光線從窗欞大片灑落,燭台隻剩一堆凝固的燭淚留在桌上。魏明姝被裴知筠叫醒的時候,神色還有些迷茫。
“阿姝可清醒了?”
早已起床的裴知筠站在床前,溫柔小意地喚她。
他穿戴整齊,發冠也一絲不苟地束起,仿佛昨夜壓根沒睡一樣。
魏明姝慢半拍地應了一聲,大清早的腦子還沒轉過彎來,迷迷瞪瞪地看著出現在自己房間裡的人。
她原本柔順的頭發不知怎的,發梢有些翹起,兩頰還有剛睡醒帶來的淡粉。魏明姝坐在床上發呆了片刻,才像是剛反應過來一樣,猛地睜大眼睛,羞惱地朝裴知筠喊:“你……你背過身去!”
該死的,她怎麼能在他麵前有狼狽的樣子!
裴知筠乖乖地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窗前。
他的聲音傳來,語氣無辜:“阿姝莫要怪我,我隻是想叫你起來而已。”
魏明姝在此期間快速打理著自己,她一邊用著木梳梳著莫名翹起來的發絲,一邊不爽地看著裴知筠柔順垂下,沒有一點翹邊的烏發,總感覺有些挫敗。
收拾妥當後,魏明姝最後和裴知筠對了一次計劃:“我待會帶著魂玉再次去上次那個地方,你就負責去注意客人和侍衛那邊有沒有什麼異動。如果有事我們直接用神識聯係。”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魂玉拿出,藏於袖中。
這海晏城裡確實詭異很多,但也不是全然無法應對。她若非是為了知道其中隱藏的秘密和其與魂玉的關係,也不至於被動至此。
她自己自是惜命得很,這雲衍界廣闊天地,她還沒看夠呢,才不會輕易就死。
但是裴知筠可不好說了。
魏明姝將各種刻有術法的符咒都塞入袖中,又找了一些護身法器放入裴知筠的儲物袋裡,才滿意地拍拍手,抬頭看他:“萬事注意,一切小心,知道嗎?可彆把小命丟在這裡了。”
裴知筠眸子含笑,頷首應了魏明姝。他的目光從魏明姝的臉上繞了一圈,落在她的袖口上——魏明姝剛剛將魂玉放進的那邊。
“這個靈器……阿姝若是遇見危險,不妨用用。”他語氣關切,好似隻是好心提出建議,“既是被阿姝無意間所得,那自然說明阿姝與它有緣。”
“你不懂。”魏明姝扯了扯嘴角,語氣惆悵,沒打算和他解釋自己與魂玉之間的糾纏。
當時她給裴知筠用魂玉,也隻不過是因為他好像與魂玉綁定性命了一般,魂玉控製不了他,且那時他的神識情況確實不好。
她雖然現實沒和夢境一樣在和魂玉第一次接觸的時候就被蠱惑,但她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它還在潛伏著,等待著她受不住誘惑的那天。
“……”
裴知筠沒再作聲,隻是看著魏明姝有些忌憚的臉色,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
*
魏明姝離開客房,按著之前的路徑,朝著城主府中心深處走去。
裴知筠被她安排去了住有其他客人的院子,此刻存在她神海裡的裴知筠神識平靜,一切正常。
通往內院的小路和之前一樣,仍然沒有任何侍衛的蹤跡存在。她將魂玉從袖中滑下,握於掌心。
海晏城日光暉暉,魏明姝抬眸看了一眼高掛在天空的烈日。一切都和外界相符,甚至於比起外界清濁不穩導致的有些混亂,海晏城裡還能稱得上一句“海晏河清”,倒是符合它的名字。
溫暖的日光落在魏明姝身上,卻無端地讓她覺得有些可笑。
它所謂的“海晏河清”……又是用多少人的性命換來的?
魏明姝腳踩在地麵上,乾枯的落葉傳來哢嚓的聲響。越往裡靠近,寒意就越發明顯。
城主府的內院裝潢華麗,地麵上卻覆蓋著枯枝敗葉。本該是最該被侍者打掃整潔的地方,卻顯得有些荒涼。周圍樹木生長葳蕤,到了有些張牙舞爪的地步,隱去了日光。
魏明姝捏緊了手中魂玉,瑩瑩光線在她手中冒出,驅趕走了周圍寒意。她能感受到暗中窺探的目光垂涎欲滴地望著她,卻又不敢靠近。
她屏住了呼吸,穿過上一次未能走完的小徑,終於見到了那個存放有海晏城所有秘密的大門。
而與此同時的,是所有存在於海晏城內的“人”,在某個瞬間齊刷刷轉向某個地方的目光。
麵帶溫婉笑容的侍女來到住有尋求仙緣、長生、財富等各種願望的客人們的大院,目光幽幽,音調隱隱帶上了狂熱的色彩:
“吾神的誕辰已到,諸位客人……請帶上你們的賀禮,前來為我們祝賀吧。”
而隱在暗處的裴知筠目光淺淡,保持著自己神識的穩定,直到感受到屬於魏明姝的神識起了些許波瀾,才低下鴉羽,混在人群中走向了城主府的中心。
*
鮮血。
無邊的鮮血。
魏明姝推開那扇門後,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血紅。
在海晏城最深處的院子裡,一個鋪滿整個大殿的血池赫然出現在魏明姝麵前。
鮮血翻滾,好似無數包含怨恨的亡靈在其中掙紮滾動著。而在圓池的正中央,擺了一尊浸滿血液的鮮紅玉佛。
本該慈眉善目的佛像,卻高居在不祥的血池之上。注視著祂低垂的眉眼時,仿佛隨時都會有血淚留下。
大殿血池裡滿是腥臭的鐵鏽味,唯有這尊玉佛上飄散出馥鬱的異香。
魏明姝的神誌被眼前詭異的一幕給愕住,沒注意到手中魂玉的瑩白玉身上逐漸浮現一抹淡淡的紅。
海晏城的“賀禮”、所謂的神的誕辰、詭異的濁氣與居民,再加上現如今的血池與玉佛……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串成了線。
這海晏城……分明是用活人祭祀,將至潔之物墮為邪祟!
雲衍界內未曾聽說過有神的誕生,隻有四方仙人存在於世。人們有心中信仰,故才有了塵世意義上的“神”。
“神”的身上寄托了信仰,也承載了願力,故多蘊含清氣。
而這海晏城,便是通過將神墮的方式,奪取其身上所藏的清氣。
魏明姝當機立斷,通過神識迅速跟裴知筠傳遞了眼前所見。
“此處絕非尋常危機,你可不顧其他,迅速離開幻境,前去尋謝師姐。”
她的神識劇烈震蕩著,儘量清晰而平穩地朝裴知筠傳遞著訊息,隻是她還來得及說完,神識的傳遞就被外人強行阻隔。
一個陰沉沉的笑聲從她麵前響起——有個人踏在粘稠血液上,自深處緩緩朝她走來。
他看著魏明姝,神色詭譎:“魏小姐,吾神的誕辰,可不容彆人破壞。”
在他走出來的那一刻,原本還包裹在海晏城上那一層安詳美好的假麵儘數消去,露出了其真實的一麵——
整座海晏城,以及其中的所有居民,都是由濃烈至極的惡念構造而成。
而站在魏明姝麵前的這個男子,身上湧動的靈力是她在這座城裡見過的人中最盛,身上惡念也是最深。
「三日後,城主將會出現在府裡,替吾神為我們賜福。」
——這個男子,恐怕就是侍女口中的“城主”了。
“鬼鬼祟祟的藏了這麼久,總算舍得出來了?”
魏明姝冷笑著,也懶得再遵守這海晏城的什麼規矩,裝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於是用神識凝出歸一劍,遙遙舉在他麵前。
“既然不要我破壞你的神明誕辰,那你是不是應該讓身為賀禮的我在你身上砍幾劍出出氣啊?”
她目光灼灼,帶著痛惡之意,直視著城主。
流光溢彩的歸一劍似是感受到主人的怒火,發出陣陣錚鳴聲。魏明姝的神識化入其中,在空中破開了那股持久不散的渾濁黑霧。
這海晏城不懂存在了多少年,這個血池裡有多少是那些被貪念所噬的人,又有多少是如林曇那般被受騙過來的無辜之人?
站在魏明姝對麵的中年男子卻麵色不改,臉上還掛著漠不在乎的笑意。他看著魏明姝,否認了她的話:“魏小姐可是弄錯了什麼。”
他笑著,瞳孔往上看去,神情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麼,又像是陶醉著什麼。
他舔了舔唇瓣,目光往玉佛身上看去,流連忘返,許久才回過頭來看向魏明姝:“魏小姐可從來都不是我們的賀禮……”
“你進入海晏城所帶的賀禮,不正是你那親愛的小師弟嗎?”
*
內院外。
比起內院裡劍拔弩張的氣氛,內院外也好不到哪裡去。
裴知筠笑容從容,行走在無數惡念中。
那些惡念有些還維係著最後的人形,有些已直接化為一團黑霧。
可無論是哪種存在,皆被裴知筠一劍穿透,迸濺出腥臭而黏膩的惡液,被他輕輕巧巧躲開。
正如魏明姝所知道的,他沒有選擇的道論——
於他而言,經過千百次的輪回後,是哪種武器又有何區彆呢?
不過皆是奪人性命之器。
還泛著劍光的劍一滴滴地垂落下那些液體。
他提著劍,漫不經心地走著。
在路過一個掙紮著想逃走的惡念時,停下腳步。那個惡念惶恐地回過頭,哪怕早已沒有人形,卻還可笑地有著逃命的本能。
他張口欲求饒,但卻在看清裴知筠長相那一刻扼住了喉腔,一瞬間失去了說話的本能,隻餘下身體不住地顫抖。
神,神真的回來了。
在他早已不算是人,勉強還能算是某種事物存在於世的最後瞬間,他的心中隻留下這樣最後的想法。
裴知筠嫌惡的拔起劍,確認自己身上沒有沾到任何臟汙後才離開,轉身前往那群聚集在一起的客人。
他不在乎他們是為何而來,是被貪欲所控亦或是清白無辜,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等師姐回來就說他們被惡念所控自相殘殺好了。
他心裡甚至還有閒情,興致盎然地想著,施施然跨過一堆隻餘腐爛肉塊地屍體,朝他們走去。
不過在路過一個躲在柱子後瑟瑟發抖的女孩,突然頓住了腳步。
她好像……是阿姝救回來的那個人?
他臉上一直掛著的雲淡風輕的笑容逐漸消失,原本隻是嫌臟才做出剛剛那些舉動的心理,第一次明確生出了殺意。
……憑什麼,她能讓阿姝如此在意?
柱子後的林曇抖得更厲害了。
裴知筠站在這頓了片刻,還是抬腳離開,去除掉其他人。
他隱在寬大白袍裡的手動了動,摸了摸食指尖——這上麵,好像還有著昨晚少女柔軟發絲的觸感。
“師姐會生氣的。”
他低聲喃喃自語道,麵上再一次帶上了微笑,完美無瑕,略帶幾分掩蓋起來的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