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近,街道上原本絡繹不絕的人群逐漸散去,周邊小鋪也大多都收攤,朦朧的燭燈取代了明亮的日光,星星點點地在周圍房屋亮起。
又一次被客棧老板委婉告知已經沒有空房,碰了一鼻子灰的魏明姝站在客棧門口,神情忿忿。
她和裴知筠兩個人從中午便開始找今晚的留宿之地,可找了好幾家客棧都說沒有空房了。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們倆還是毫無所獲。
“以前也沒見客棧這麼爆滿啊。”魏明姝有些發愁地抓了抓頭發,苦悶道。
“或許是近日來探尋魂玉消息的人越來越多了吧。”裴知筠溫聲安慰。
滄渺鎮是修士與凡人共居之地,是一方繁榮小鎮。而隨之而來的是它極為發達的情報網。人們總能在這裡得到自己所想要的情報。
魏明姝也知道這是因為魂玉對修士的誘惑力之大,但也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
“師姐,或許還有一處客棧大概還有空房。”
在魏明姝還在苦思冥想對策時,裴知筠沉吟片刻,突然開口。
“隻不過……或許條件會有些簡陋。”裴知筠語氣有些抱歉,無奈地朝魏明姝彎了彎嘴角,“先前不說,是怕委屈了師姐。”
“哈?”
魏明姝一雙狐狸眼微微睜大,流光溢彩的眼眸像是看傻子一樣地看著裴知筠。
“裴知筠,你知道現在什麼時候了嗎。”她指指天上,此時月亮已完全出現,蟬鳴從遠處隱隱傳來,空曠的街道上隻有零星幾個步履匆匆的修士。
魏明姝怎麼也想不通裴知筠看上去明明挺聰明的,怎麼做事卻這麼不知變通。
“你……”魏明姝原本還想再說說他,但看到對麵的人抿起了唇,低垂著腦袋,整個人看上去說不出來的落寞,嘴裡的話突然就卡住了。
算了,她和他計較什麼。
想到裴知筠之後的結局,魏明姝頓時就發不出火來了。
魏明姝憤憤地跺了下地,“行了,總好過今晚得留宿街頭。”她向裴知筠撇了撇嘴:“帶路吧。”
裴知筠眉梢微微一動,細碎的眸光一閃而過。倒是有些意外魏明姝雖麵上有些不滿,但還挺配合他。原本已想好怎麼安撫她的話語在嘴裡繞了一圈,最終隻吐出一個“好”字。
他抬腳往前走,魏明姝在一旁跟著他。
“那家客棧是我一次外出曆練時偶然發現的。”裴知筠放慢步伐,和一旁的魏明姝輕聲解釋著,“那裡因為租客魚龍混雜,所以很多實力不佳的修士不願住那。再加上位置偏僻,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會空很多房間。”
魏明姝向來嬌縱,以往住客棧時都是找最大的客棧,還大手筆地買下天字號房,各方麵條件都儘量要最好的,連普通的小客棧都沒住過,更彆提這種來路不明的了。
不過現如今倒也沒辦法讓魏明姝挑剔了。
“知道了。”本也沒期望這家客棧能有多好,魏明姝此時也沒多抱怨,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裴知筠。
裴知筠偏頭,見魏明姝此刻有些倦怠的樣子,垂於白袍邊的修長手指輕巧一動,隨即魏明姝身邊便突然綻放開許多由空氣中的水霧所組成的海棠花。
這些海棠花漂浮在空中,淡藍色的熒光閃爍著,親昵地圍繞著她。
這是裴知筠一向用來給魏明姝賠禮的小把戲。
剛被魏明姝帶回山上的裴知筠不知為何總是不受她待見,後來發現魏明姝格外喜歡他種下的那些海棠花,他便學了這個法術來哄魏明姝開心。
魏明姝伸出手,一朵水海棠便輕柔地落在她指尖,觸感冰涼。
她心知這是裴知筠的有意賠禮,本還想讓他反省一下故意板著臉,但看著周圍一簇簇環繞著她的海棠花,一直忍住不笑的唇角還是偷偷勾了起來。
“師姐放心,今晚就先委屈一下師姐,明日我們便找另一家客棧。”裴知筠一直用餘光注視著魏明姝,見她露出了一個輕微的笑容後便故意垂下目光,語氣中的低落渾然不似作假。
“我沒怪你。”
見裴知筠這副模樣,魏明姝總有一種自己欺負了他的錯覺。她有些煩躁地拍了一下裴知筠的手臂,瞪著他。
明明當時被她找到的時候還凶狠得像個會吃人的小獸,怎麼在滄渺宗上生活了這些年還越來越柔弱了。
魏明姝注視著裴知筠的目光漸漸變換,最終變成了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本來修士風餐露宿就很正常,你有什麼好愧疚的。”她皺著眉,琥珀色的瞳孔靈動地亮著,散發著他身上所沒有的生命力。
明明才是最嬌氣的人,現在卻反過來彆扭地安慰他:“放心吧,有我在,那些宵小之輩傷不了你。”
裴知筠有些啼笑皆非。
她是以為自己擔心那家客棧不安全嗎?
他看著魏明姝,一身紅衣的少女站在他麵前,耀眼得像是燃燒的火焰,奪目而燦爛。
周圍的水霧被他凝聚成海棠花模樣,本是最脆弱虛假的東西,卻格外受她喜歡。
他半闔上眼皮,遮住了眼底漠然而冰冷的神色。半晌,他抬起目光,伸手握住魏明姝衣袖,眼神全然柔弱信任。
“那就……多謝師姐了。”
輕柔的語氣背後,藏了他帶著好奇的惡意。
就讓他看看,她這一次……會走到什麼樣的結局。
*
一炷香過後,他們終於抵達裴知筠所說的那家客棧。
魏明姝站在門口,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家客棧。
從外觀上看,除了老舊一些,倒是和彆的客棧沒什麼兩樣。
掛在店門口正上方的牌匾隻寫了“客棧”二字,溫暖明亮的燈光透過窗戶照射出來,客棧內有著隱隱約約的交談聲。
魏明姝閉上眼睛,放出神識,仔細感受了一番屋內的氣息。
刹那間,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力量籠罩了整家客棧。
她先前說的可以保護好裴知筠的話並非作假。
滄渺宗宗主,也就是魏明姝的師父——林逍,是當今雲衍界劍道第一人,故滄渺宗弟子大多主修劍道。如謝嵐,便是年輕一代修習劍道中的翹楚。
但滄渺宗並非強行要求全部弟子都隻能修習劍道。弟子可在宗門裡自由選擇自己最為向往的道來修習。
而魏明姝天生神識極為強韌,能輕易感知他人神魄,辨彆善惡,故主修的便是神識。
“裡麵的人確實如你所說一般,魚龍混雜。但亡命之徒倒是沒有。”
魏明姝睜開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剛剛用神識所看到的大多是一片象征著中立的灰,和她預想的一樣。
“走吧。我們進去。”
魏明姝走在前麵,推開了客棧的大門。
客棧大堂裡隻有幾個人坐著,大多神色嚴肅,竊竊私語。見門被推開,眾人隱晦的眼神在魏明姝和裴知筠二人身上掃過。
唯獨一個渾身沒有一點靈力波動,算命先生打扮的年輕人還在滔滔不絕地和同伴講話。
魏明姝瞥了一眼那個算命先生,以為是那些招搖撞騙或者學了些皮毛的凡人在忽悠人,也沒在意,徑直走向有些昏昏欲睡的掌櫃。
“掌櫃的,還有空房嗎?”
魏明姝也不廢話,直接從儲物袋裡拿出一袋靈石放在掌櫃麵前。
“有的有的,二位來得真巧,本店正好隻剩下最後兩件客房了。”
掌櫃見魏明姝出手闊綽,瞬間打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條線,伸出手來帶他們前去,“二位貴客請隨我來。”
隨著他們上樓,身影逐漸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那個年輕的算命先生停住了話語,目光轉向二樓,短短一瞬後便收回了目光。
“先生,之後呢,之後我該怎麼做?”
坐在他對麵的男子見他不說話了,語氣焦急。
“咳咳,彆著急嘛。話還得從那至寶前主說起。話說那……”
年輕人很快又揚起了營業式的笑容,語氣神秘,內心卻隱隱不安,背在身後的手悄悄按住了藏在寬大袖口裡的羅盤。
自從剛剛那對結伴而來的修士進來後,這個他記事以來就毫無動靜的傳家寶就一直發燙。
而在那個白衣男子在經過他的那一瞬間,羅盤更加躁動不已,若不是他強行按住恐怕都要直接飛出去。
想到離家前大哥和他說的話,年輕人咽了咽口水,心中隱隱浮現一個可怕的猜想:
一直被他用來招搖撞騙的家族傳說,該不會是真的吧……
*
魏明姝和裴知筠的房間都在二樓,掌櫃將他們帶到自己的房門口後就離開了。
魏明姝伸了一個懶腰,坐在椅子上,發出了喟歎:“總算能休息了。”
這個房間雖說沒多華麗,但至少整潔乾淨,家具上不至於有落灰。但魏明姝一會嫌棄不夠亮,一會嫌棄沒有花,現在又覺得不夠安靜,開始使喚裴知筠去貼隔音符了。
魏明姝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著裴知筠將符咒整整齊齊貼於房間四角,還額外打下了幾道警戒咒。
“喂。”
魏明姝看著裴知筠始終心平氣和,任勞任怨地聽她各種吩咐,心中驚奇,“你脾氣一直這麼好嗎?”
原本閉目凝神,掐好手訣的裴知筠聞聲睜開了眼,指尖跳動的藍色光芒也逐漸散去。他回頭,目光溫潤而平靜:“師姐何意?”
“我這麼使喚你,你不生氣嗎?”
裴知筠在宗門裡一直名聲很好,魏明姝雖然沒有特意關注過他,但也從來沒聽說過他是個任人揉捏的包子性格。
本以為裴知筠會覺得她此番下山鬼鬼祟祟,結果這一路來她說什麼裴知筠就做什麼,到了現在連一句疑問都沒有。
“師姐說笑了。”裴知筠一怔,隨即失笑。他站在房間一角,與坐在房間裡側椅子上的魏明姝對視。
“我既身為師弟,照顧好師姐,本就是這個身份應當做的事。”
他眉目含笑,語氣低柔,但卻莫名讓魏明姝覺得平靜——近乎置身事外般的平靜,仿佛話中的主角不是他本人一般。
那雙時時刻刻都如同浸過水般潤澤的淺灰色瞳孔裡笑意盈盈,他看著魏明姝,嘴角勾起,露出一個笑容:
“更何況……我的命,都是師姐救回來的。”
他一步步走向魏明姝,在和那襲紅衣處於一個符合禮節的距離時停了下來。
屋內的琉璃燈掛了好幾盞,是她剛剛讓裴知筠掛上去的。原本隻有朦朧燈光的屋內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
裴知筠就站在魏明姝麵前,低頭看著她。
魏明姝有些不滿。
這個姿勢,她得抬頭才能和裴知筠對視上。從來都是她位於高處俯視彆人,還從沒有她仰視彆人的時候。她皺眉,垮起臉:“你彎點腰。”
裴知筠也順從地俯下身,好讓他們可以平視。
他原本束在身後的長發隨著俯身滑落,冰涼柔順的發梢恰好撫過她的手。魏明姝一抖,不由自主地捏住了扶手。
“師姐讓我做什麼……”當裴知筠開始特意利用他這張臉時,很難有人會毫不動搖,至少魏明姝沒辦法。
“我就會去做什麼。”
他望向魏明姝的眼神分明是恭敬的、仰慕的,可總是莫名其妙流露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蠱惑。
“所以師姐,請儘情利用我吧。”
就像上一次那樣……無數次那樣。
這是“裴知筠”這個身份,命中注定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