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姝十二歲時,在一個暴雨夜將裴知筠撿了回來。
初見時,她舉著把傘,提著琉璃燈,居高臨下地看著渾身濕透的裴知筠。
她站在山腳,身著丹衣,一身潔淨,腕間帶著個玉鐲,是師父給她的護身靈器。
尋常修士爭搶不已的護身法器在她這卻隻成了一個好使的避雨器。
魏明姝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天為什麼會神使鬼差地偷偷溜下山轉轉,半路上還遇到個不知道還有沒有氣息的小孩。
那小孩蜷縮在樹下,一動不動,不知呆了多久。
雨勢浩大,劈裡啪啦的雨聲陣陣作響。白日時靜謐的樹林到了夜晚卻額外恐怖。潔白的月光落在地麵上,隻留下幾片碎裂的光影。
饒是魏明姝自詡天不怕地不怕,在此刻還是有些慌了神。
她一點點靠近那小孩,試探性地呼喚了片刻。見他沒反應,她剛想伸手扶他起來,就見那小孩猛地睜開了眼。
在寒冷的夜晚還被雨水泡了這麼久,小孩的臉色早已被凍得發白,可一雙嘴唇卻紅得詭豔,淺灰色的瞳孔盯住人時有種不該出自這個年紀孩子的冰冷感。
可偏生這小孩有著讓人驚歎的容貌。那雙眸子即使毫無感情,卻也如同盛滿了盈盈月光般,剔透澄澈。
那一瞬間,魏明姝真以為自己遇上了師父用來嚇唬她時說的林中豔鬼。
*
“師姐?師姐?”
被裴知筠的幾聲呼喚回過神,魏明姝才發覺自己不知怎的想起了她把裴知筠撿回來的那天。
第一次見到裴知筠就被他嚇了一跳這回事,魏明姝決心一輩子也不跟彆人說。現在想起來也隻覺得是裴知筠的長相過於精致,以至於到了有些非人感的地步。
“沒事。”
魏明姝搖了搖頭,咳了兩聲,又努力裝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你來這做什麼?”
少女的嗓音是偏柔軟的聲線,以使她再想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感覺,卻還是給人一種色厲內荏之感。
“師姐忘了嗎?今日是我來照顧海棠樹的日子。”
裴知筠早已習慣魏明姝驕矜的性子,也不惱,一如既往地溫聲和她解釋。
他總是慣於彎起那雙本該顯得鋒利的眼睛,露出柔軟瀲灩的目光,再加上瞳色偏淺,近乎灰色,眼型天生帶來的銳利感被衝淡了不少。
淡粉色的唇瓣又總是笑著的,一副溫柔無害的模樣。魏明姝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來當初第一眼見到裴知筠時帶給她的衝擊感。
她當時把裴知筠接回山上後,他就已經是如今這般乖順的模樣,還總是說著要報答她。
魏明姝要什麼有什麼,唯一一個做不到的就是喜歡養花偏偏又總是養不活,於是就閒著給裴知筠丟了個養花的活。
本來隻是想打發他的事,結果沒想到裴知筠卻做得很好。在他的照料下,整個聽雨閣的海棠都開得極為燦爛。花季一到,漫山遍野都是一望無際的粉白海棠。
這段時間被夢中的事情糾纏著,讓魏明姝把這回事都忘了。
她看了一眼裴知筠,心裡感覺有些複雜。
裴知筠自從被她撿回來後,雖說天賦不是很好,但討人喜歡的功夫倒是厲害。
半路出家的師弟本該沒那麼快被滄渺宗上的弟子接受,可當魏明姝回過神來想去看看裴知筠時卻發現人人都對這個小師弟讚不絕口。
按道理來說,如果裴知筠逃過滄渺宗的那場劫難,最後也不會活得太差。可偏偏他在魏明姝夢裡最後出現過的那一次,就已經變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修士變成凡人,除非像夢裡的魏明姝那樣,靈府被生生毀去,再也無法凝聚靈力,否則彆無他法。
在那場劫難之後,裴知筠大概也做了什麼錯事,以至於有了這樣的結局。
師姐在她離開聽風閣之後就已經動身前往集合地,魏明姝本想著回來收拾一下東西就下山去滄渺鎮躲上一段時間,直到師姐回來。
誰料她偏偏這時候碰上了裴知筠。
糾結猶豫了半晌,魏明姝看著裴知筠清澈單純的眼神,還是沒忍心袖手旁觀。
至少裴知筠當時是被她親手帶回來的,這些年來也一直幫她照養了這片海棠林。
夢裡的魏明姝自己都自身難保,更彆提幫一把裴知筠了。
而現在的魏明姝提前知曉了未來的走向,能想辦法讓滄渺宗度過這個劫難,但裴知筠之後經曆過什麼事她卻完全不知。讓她冷眼旁觀裴知筠一步步走向最後的結局,她也實在做不到。
魏明姝眼一閉,心一橫,決定破罐子破摔:“師姐不在宗門了,我想下山,還缺個伴,你去不去?”
她雖說著邀請的話,語氣卻是脆生生的,帶有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惱意。
裴知筠看著麵前的少女自從剛剛就一直神遊天外,回過神來就開始一直變換神情,最後還彆扭地邀請自己一同下山。
滄渺宗上人人皆知,魏師姐向來要強驕矜,最不喜向彆人求助。除了在大師姐和師父麵前露出一些嬌氣模樣,在外人眼中都是永遠高高在上,難以接觸。
這樣的魏明姝,居然也有缺伴的一天?
裴知筠不覺有些好笑,麵上卻不顯。垂下眼眸,鴉羽般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神色。他嘴角依舊掛著溫柔的笑意,語氣甚至有些藏在驚訝下的喜悅,依舊是魏明姝最熟悉的乖順模樣:“能和師姐一起,自是情願的。”
魏明姝愣住,她沒想到裴知筠居然連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不過這樣也好,免得她還得絞儘腦汁想辦法糊弄過去。
“嗯,我待會收拾一下東西就走了,你也回去收拾一下吧。半個時辰後練功堂後門見。”
魏明姝全身心都放在之後的事上,簡單交代裴知筠幾句後就匆匆走回聽雨閣。
一襲丹紅襦裙的少女漸漸隱於粉白花海裡,也沒注意到裴知筠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才轉身離開。
慢悠悠走回自己住處的裴知筠全然不似在魏明姝麵前的那副模樣。
嘴角依舊是上揚的,眼睛也是微微彎起,一切都是他熟稔於心,最能讓人放鬆警惕的神態。
隻是那雙眼眸失去了潤澤澄澈的偽裝,便沒有了讓人卸下心防的效果,反而因為過於標準顯得虛假。
他低頭,閒閒注視手中上下拋著的一個泛著金光的玉石,眼底一片漠然。
唯有想到剛剛少女那拙劣的演技時,才會閃過些許興味的光。
師姐……好像變得和上一輩子不太一樣了呢。
若是魏明姝此刻在場,必然會驚愕的發現:
那塊被裴知筠隨意把玩的玉石,便是夢中造成了一切的悲劇,被千萬修士狂熱尋找的珍寶,也是她避之不及的——
魂玉。
*
等到魏明姝收拾完東西來到練功堂時,裴知筠已經到了。她向裴知筠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她走。
見裴知筠已經跟上來了,魏明姝便轉身往後門走去。
練功堂後門是滄渺宗管控最鬆的出入口,往往是隻有個彆受罰的弟子來看門。她這回是背著師姐偷偷溜下山,走這條路是最容易成功的。
可當魏明姝前腳剛剛轉出去,後一秒就看見執法堂的隊伍往這邊走來。
“真是倒黴!”魏明姝暗罵一聲,便急忙拉著裴知筠往假山後躲去。
執法堂往日都不見來巡邏過,偏偏今天就來這個最偏僻的出口了。
魏明姝緊緊抿著唇,目光盯著那群執法堂的弟子,祈禱著他們快點走人。
一直安靜著任由魏明姝帶著他到處走的裴知筠突然開口說話了。
他低下頭,靠近魏明姝耳邊,似乎有些不解:“師姐為何這般……小心?直接與他們說不行嗎?”
本不願告訴裴知筠自己是偷溜下山的,魏明姝此刻也沒辦法,隻好小聲地應付回去:“師姐不同意我外出,這回我是偷溜出去的。”
“那…不如讓我出去和他們說說?”
裴知筠有些羞赧地笑笑,“師兄他們一直都很信任我,我出去和他們解釋一下應該可以糊弄過去。”
“你行嗎?”
魏明姝有些懷疑,但比起被執法堂的人抓住導致之後想溜下山更加困難,還不如讓裴知筠去試試。
“那好吧。你見機行事啊。”
囑咐完幾句,魏明姝就硬著頭皮和裴知筠直直走向巡邏隊了。
為首的弟子是執法堂首席,名叫梁賀。在滄渺宗弟子中算是年長的,一向鐵麵無情,哪怕是對身份比他高的魏明姝依舊嚴苛。
魏明姝之前便有過幾次被他抓到的經曆,此刻更加緊張,手腳都有些僵硬。
而身旁的裴知筠倒是一如既往,熟稔地走上前和梁賀問好。
而魏明姝就目睹了在她印象裡一直板著張臉的梁賀難得的露出笑意,對裴知筠點點頭,轉過頭來看到她的一瞬又皺起了眉:
“二師姐為何來此?”
魏明姝被氣笑了,“怎麼,何時我去哪也要和你報備了?”
“大師姐在離宗前特意交代,不許您下山。”
梁賀不理她的惱火,依舊平靜,隻是態度依舊不讓半分。
“請您回去吧。近來雲衍界都不太平,大師姐也是為您考慮。”
在氣氛變得更加劍拔弩張之際,裴知筠上前走了一步,將魏明姝擋在身後。
他向梁賀拱了拱手,語氣平和:“梁師兄多慮了。魏師姐這回是同我一起下山修行的。”
“和你?”
梁賀有些不信。魏明姝什麼時候會同人結伴下山修行了?
“正是。”裴知筠摸摸鼻尖,目光有些慚愧,“如師兄所知,我天賦不佳。如今有秘寶現,我雖不敢妄想奪得秘寶,但與之伴生的靈草卻對我的修行有極大益處。”
裴知筠扭頭,目光看向還在生悶氣的少女。
“而魏師姐正是來幫我的。師姐不願讓彆人知曉此事,所以才想從此門離宗。”
語罷,他歎了口氣,目光懇切,“還請師兄通融。”
“若是如此……也非不可。”
雖心中還有些疑慮,但當對上裴知筠眼眸時,梁賀莫名就鬆口了,甚至於心中還生出了幾分希望他們遇見危險的惡念。
“多謝師兄。”
裴知筠微笑,在無人注意之時瞳孔飛快地閃過了一道翠綠的光芒。
而魏明姝就眼睜睜看著裴知筠三言兩語就說服了以鐵麵無情出名的梁賀。
直到被裴知筠帶著走出滄渺宗,來到滄渺鎮上,她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這麼搞定了?”
“嗯。”裴知筠含笑點點頭,語氣輕快,“承蒙師兄信任。”
“不,這不是……”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吧?
魏明姝心中還是覺得有些奇怪,梁賀這種人是會這麼輕易就鬆口的嗎?
午後的陽光正好,耀眼的光線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裴知筠身上暈染開來。
魏明姝停下腳步,抬頭看向他隻瞧見他白皙的側臉,在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裴知筠也頓下腳步轉過頭來。
燦爛的陽光在此地沒了遮擋物,大片大片地把他籠罩起來。淺灰色的瞳孔對上了光線,逼出了刺激性的淚水。
裴知筠輕嘶了一聲,用手擋在眼前。他有些難受地半眯起了眼,還含著水霧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魏明姝,長睫微微一顫。他朝著魏明姝歪了歪腦袋,語氣有些不安:“師姐……我是做錯了什麼嗎?”
“不。沒什麼。”
魏明姝默默扭回了頭,不去看此刻在陽光下聖潔單純得如同一尊神像的人,不想承認自己突然覺得有些許心虛。
魏明姝大步大步地往前走,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在。而裴知筠逐步跟著她,神態自若。
路邊的商販看著這兩人氣勢非凡,心知大概是滄渺宗上的修士,目光不由得有些豔羨。
他搖了搖頭,吆喝了一聲,想給自家養的狗喂食。
往日裡商販剛喊一聲,大黃就早已經迫不及待地跑出來撲到他腿上。可今日他連喊幾聲都不見大黃身影。
商販心中疑惑,繞著鋪子走了幾圈才發現大黃躲在角落裡,夾著尾巴嗚咽著。
他順著大黃的目光看去,就正好看見那位穿著白袍神仙似的公子。
那公子麵容溫和,低眉時恍若悲天憫人的仙人。陽光為他鍍上了一層金邊,可那倒映出來的漆黑影子裡……
卻好似潛伏著來自深海的狩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