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未來之人。”
這句話有如滴入滾油的水,在許翊腦中炸開了鍋。
他呆呆愣怔當場,英挺劍眉擰作一團。
未來的溫嶠看著他一言不發地模樣,等了許久,突然輕聲笑了一下。
“沒話問我?”
許翊大夢初醒一般,
“你是如何會在此處?”
“我被困在溫嶠體內近五年。”那未來的溫嶠披上一件中衣,捏了捏太陽穴低頭回憶著,“最後的記憶,是2054年——”
“那豈不是我過來的一年之前,為何你會困在溫嶠體內四年多”,許翊愕然。
“我也不知,許是時空扭曲。”溫嶠搖搖頭繼續說,
“我叫溫嶠,是一位專門研究墓葬的考古學家,有一天我與課題組一同在靠近越南的一處山區中出野外勘探,我與同事走散,意外發現了一座被盜掘嚴重的千年古墓。
我向他們發送了位置後便隻身進去查探,被巨大的封門石死死困在一處2米見方的穴洞中。
穴洞中與外界全然失聯,我無法求救,隻能靜候同事們儘快找到我,然而,幾個小時過去,直到墓穴裡空氣越來越稀薄我昏迷過去,也沒有等到任何人。”
似是想起那幽閉方寸之間的可怖,溫嶠臉色驀地青紫。
“再次睜眼時,我遍體鱗傷地躺在一處刀山火海,被層層疊疊的屍骸掩埋,拚儘全力才苟延殘喘求得一線生機。”
“是邙壁之戰。”許翊抱臂。
“沒錯,是邙壁之戰!後來我才知道,那處刀山火海是1600年前的古戰場,剛剛結束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戮。
而我成了一個剛滿十三歲,在這世間六親儘斷,孑然一身的少年將軍。”
許翊忍不住唏噓一聲,這少年溫嶠當真不易。
現代十三歲的孩子,還捧著手機每天無憂無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而他卻在這世間舉目無親。
“方才你說被困住,是何種狀態?”許翊突然想到。
“我就像一隻入侵失敗的寄生蟲,我能通過他的眼睛看、通過他的耳朵聽,這就是為什麼我知道了你是未來人。他的喜怒哀樂我全然知曉。
隻是我無法運用我的意誌去說我想說的話、做我想做的事。
“溫嶠的身體被他的意誌牢牢掌控著,而我隻是附於其上的一撮淒慘的塵埃。
隻有在他昏迷、虛弱、困頓的時候,我才有可能出來。”
溫嶠鬆開攏著中衣的手,有些急切地拉住許翊,
“許翊,你一定要幫幫我!”他中衣霍然滑落半截,半濕的長發搭在肩上垂墜著。
那雙漂亮而深幽的眼瞳死死抓住許翊的目光。
許翊忽然覺得那視線灼燙的厲害,臉頰不自在地攀紅,他挪開眼念叨著「非禮勿視」
“把衣服穿穿好再說!”
溫嶠這才發現自己幾乎赤身露體,他局促開口問道,
“你都看見什麼了?”
“剛剛你沐浴完,那郎中非要遣我幫你擦身,你說看到什麼了。”
溫嶠窘迫不已,他自脊背到耳尖通紅,將中衣仔細穿好束上腰帶。
“許翊,可否去幫我求一劑藥,讓溫小將軍身體繼續虛弱那麼長一點點時間。
這樣,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與你交流,也可以有能力完成我想完成的事情,比如找到回家的路。”
他在床邊跪坐著支起上身,拉住許翊的雙手,微微仰頭就那樣抬眼看他,距離近在咫尺。
溫嶠的長相是毫無陰柔之美的清雋,劍眉下一雙漂亮的長眸,凶巴巴時斂去了所有溫柔,頗有幾分鋒銳。
然而一旦如現在這樣直勾勾地盯著誰看,乖順地懇求著什麼,那雙琥珀色的翦水秋瞳立即便蘊上萬般深情,讓人一不小心就會淪陷進去。
許翊低頭,不由自主地注視著那雙眼瞳,
心跳驀地有點失律。
這是什麼詭異的情緒反應,
許翊想著溫嶠的請求,莫名其妙地反省。
「拿藥讓溫嶠身體虛弱些?似乎百利無一害,來自未來的那個溫嶠會是這一世踽踽獨行的自己最親密的戰友!
兩人的目標相同,都是為了回家,這樣做何樂而不為呢?可是——」
許翊腦海中浮現出溫小嶠那威風凜凜舉劍朝自己劈來的身影,身體不禁瑟縮了一下,又回憶起之前水桶裡浸泡著的那具行屍走肉一般蒼白的軀殼。
心下不忍起來。
“你幾歲?”許翊沒頭沒腦地開口,“我是說你在現代的時候。”
“我二十六,跳過兩級,博士畢業進了G市考古所。你呢?”
“比你小兩歲,是個程序員。”許翊說道。
溫嶠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會兒:“你是通過瑟爾塔那邊過來的?”
“你怎麼知道?”許翊奇道。
“瑟爾塔的這個項目是跟我們所合作的,他們的項目書我仔細研究過,人員配比方案裡就要找一個非常優秀的程序員。”
許翊失笑出聲,“可惜他們選錯了,我與‘非常優秀’這個標準相去甚遠。”
“是嗎???研究所自有一套非常嚴格的遴選標準,一向隻會漏選不會錯選。”溫嶠奇道。
“你和小溫嶠名字相同,不然我給你們分彆起個昵稱吧。”眼看就要開始探討自己是否優秀,鹹魚屬性的許翊有些如坐針氈,他趕緊轉移話題。
“叫什麼?”
“我叫你大嶠,然後他是小嶠,好不好?”許翊說。
溫嶠表情僵了一下,曹孟德,是你嗎?
他與溫小嶠性格迥異,一般不愛與人針鋒相對,雖然自己算不上喜歡大嶠這個名字,還是好脾氣的點點頭。
許翊顰蹙著劍眉,
“有沒有辦法,讓你們共存呢?不用害死任何一個。”
“害死?這從何而談,”
大嶠啞然失笑:“我隻是想讓他不要那麼強罷了。”
“可是鳩占鵲巢,又嫌主人太強,豈不無理?”許翊反駁。
“你心疼小嶠???”大嶠似笑非笑地深深凝了幾眼許翊。
“我跟他隻是在這世間萍水相逢,談什麼心疼。
我隻是覺得……隻是覺得這樣奪走他的人生對他很不公平。
有沒有辦法像是《X重人格》裡麵那樣,多種人格可以隨意喚醒和切換。”
許翊沒有對他透露他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那是他的軟肋,許翊並不覺得眼前這個從天而降的考古學家如此值得信賴。
“許公子,幫小友擦完了嗎?”
錢樞乙回屋等了許久,許翊都沒有動靜,終於忍不住推門進來詢問。
見到許翊被那俊美的少年牽著雙手,兩人一上一下凝神對望著,氛圍有些微妙。
他裝作不經意地放下針灸箱和囊袋,“敢問這位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溫嶠,謝先生救命之恩,再生之德無以為報!”溫嶠拱手恭敬地行禮。
“溫公子,喊我錢樞乙就行,請躺下。在下看溫公子氣色似乎好了一些,再施三四遍針沒準便能痊愈。”
錢樞乙伸手指引他躺下。
溫嶠心中砰砰亂跳。治好小嶠自己又將淹沒於那無儘的黑暗中,他站起身。
“錢先生,我今日有些不適,實在難忍這針紮之苦,可否待明日我好些。”
他瞧了眼許翊,這人整個人隱在黑暗中唇瓣微微開合,似是念念有詞,不知在乾些什麼。
“好吧,那你早些休息,明日再看。”錢樞乙收起一應物事。
一旁的許翊見他要走,站起身從懷裡掏出幾錠金元寶,
“錢先生,我與溫嶠腿腳多有不便,能否勞煩您明日幫我們買匹馬,剩餘作為您的診費,我們要儘快回城。”
“哪裡用得著這許多!”
錢樞乙迭聲推拒。
許翊對南鄴的金錢毫無概念,
他隻知道一件事,溫嶠的庫房裡有的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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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錢樞乙,許翊神色凝重地在溫嶠床邊坐下。
“我來之前,瑟爾塔研究所給我配了個係統”,許翊開門見山。
“第371代AI預言家模擬編程係統”,溫嶠接話,“當時國家撥款了一筆巨資,在整個考古學界都引起了轟動。
“沒錯,這個預言家係統可以幫我算出我所做的抉擇,有多少成功的可行性。”
許翊說道:
“剛剛我問了係統,如果小嶠虛弱或病死,寄居在他軀殼中的你,
意識繼續存活下來控製身體的可能性是多少。”
溫嶠垂下長睫,靜靜等著那個答案。
“——15%,還是建立在現代醫療設備基礎上。”
溫嶠氣息滯住。
許翊表情凝重下幾分,
“我還詢問了如何才能讓你們共存。係統給了一個有趣的方案。”
“是什麼?”
“通過交替喚醒的方式,讓你們練習徹底成為共同體,變得一樣強大。
這樣你也可以時不時掌控身體做自己想做的事。”許翊露出保險推銷員一般的表情,
“是不是聽起來很棒啊?!”
“隻是,雙重人格的切換通常是通過創傷回憶、強烈情緒壓力或是特定心理狀態觸發的,類似於一個係統的觸發按鈕。
我們需要決定用什麼樣的一件事或者一段記憶去觸發和喚醒你,並不斷地加以練習。”
許翊讀著腦海中係統給出的參考資料。
“一件事或者一段記憶?”溫嶠有些恍然。
“我不知道什麼事會喚醒我,但是我知道什麼事會讓我立即奪路而逃。”溫嶠想了很久,終於遲疑地開口。
“是什麼?”
“一個密閉的空間。”
“說來奇怪,似乎小嶠也不喜歡密閉的空間,我看他每天晚上都幕天席地睡在後院,進了有頂的房間都會冷汗直冒。
起先我還以為他有什麼大病。”
許翊突然想起這個細節,覺得很值得推敲。
“大嶠,這是不是就意味著你的心理狀態,有可能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他,比如你害怕的東西、某種強烈的情緒——愛或者恨。
等他蘇醒,我們可以做些實驗。”
“有什麼是你生命中非常美好的回憶嗎?”
溫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許翊,似是陷入沉思。
半晌,緩緩開口:
“我喜歡——
音樂。”
“那就先用你喜歡的音樂,你說幾首最喜歡的歌。”
“You had me at my name | Stand by me | YMCA……”溫嶠輕抬眼簾看來,淡淡細數著。
“等等,你不是考古學家嗎?為什麼都聽英文歌?難道不應該喜歡高山流水、金蛇狂舞那種古風歌曲嗎?”
許翊心態有點崩,觸發點選好了,也得有人會唱會奏才行啊。
“許翊,我是學考古,不是古人。”
“可是大嶠,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會唱,有沒有恰好給你留下美好印象的簡單的歌,比如今天你唱的洗澡歌?
兩隻老虎?葫蘆兄弟?國歌?國際歌?”
“月亮代表我的心——”
溫嶠靜靜走到院中,看了看窗外高懸於天際的上弦月,驀然開口。
“許翊,你會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