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嶠嶠,你睡的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該醒了?”
“今天這裡有暴雨,我沒走成,就在這陪你。”
“你這樣真沒意思,重新來過算了!”
“嗬……”
溫嶠猛地睜開雙眼,
如一條遊魚驚拍擱淺的岸,殘喘著自身體深處嗆出幾口濃重的濁氣。
他撐起身。
山中寒露深重,他將錦被在身上裹緊,怔怔出神。
原來,還是在這裡啊。
一彎月牙已然躲進那株參天老樹背後。
周圍不時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在野外也屬正常,他見怪不怪。
“做噩夢了嗎?”
有聲音從背後輕輕地傳來。
溫嶠猝然轉過頭去,看見那個身影。
“許翊?是你嗎?”
“是我!”
許翊搓了搓臉,又使勁錘了錘腰,“這幕天席地睡一宿,老腰真受不住!”
下一瞬,許翊被一股力拉坐至樹下安置的露床上。
手掌被捏住時,他下意識看向溫嶠,
原本看見自己總淬著冰渣雪沫眼睛此刻是很柔和的弧度,他居然從一貫殺氣騰騰的眸色中看出一絲親近柔婉。
「見鬼!真是犯桃花了?」許翊琢磨。
溫嶠認真地看著他,視線對上時,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拉過許翊的手掌,示意他看著:
“你來自哪裡?”修長的指尖在手掌上麵寫道。
第一個問題就把許翊難倒了,他給自己安排的是濮陽無名人士,當著溫嶠也說過多次。
他蹙眉思忖著,
“濮”字怎麼寫來著?
見許翊半天不回,溫嶠手指做了個抹去剛剛字跡的動作,繼續寫,
“你在哪工作?”
第二個問題更讓許翊摸不著頭腦,
「我在哪工作……現在是南鄴的無業遊民,之前辭職去了考古所,再之前在『Nixfei』,不過這是能說的嗎?」
「等等,古人也說工作嗎?」
他愣怔間,手指寫字的動作又頓住了。
溫嶠秀眉蹙得更緊,
抹去字跡重寫的動作急躁了幾分。
他快速寫道:“哪個單位?”
溫嶠此刻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不滿的神色,這個人是憨憨嗎?
爭分奪秒的時刻,光看他神遊天外。
“單位???”許翊實在忍不住出聲詢問。
看著身前人那癡傻模樣,溫嶠心如死灰……
意識正在離自己越來越遠,溫嶠手指快速地在許翊手上寫著:“我是二。”
手指驟然停住。
「???」
「他是二?」
「是挺二的」,二得有點讓許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許翊開口問道“你是二什麼?”
“溫嶠,說話?”
他突然感覺手腕一陣劇痛,“疼疼疼。”
溫嶠瞳孔中有劍芒刺來,他死死掐住許翊的手腕。
“你這癲公,怎得日日清晨來我這揩油!”這回他還算克製,沒有拔劍。
“到底講不講理,是你一早上硬拉著我怎麼說都不放手。”許翊無語凝噎。
“混賬!”溫嶠一手刀狠狠朝許翊劈過去,被許翊一把箍住。
“溫嶠——”,許翊製住他沉聲斥道,“你是精神分裂嗎?!”
“放開!”溫嶠怒目而視。
“一早上便這般熱鬨?”
趙嬰齊似笑非笑背著手從一間廂房走出。
兩人一驚,停下手上動作。
許翊頭腦高速運轉,皇帝不知在那看了多久,他起身相迎前警告溫嶠一聲,
“彆露餡。”
“跟子徉吵架了?”趙嬰齊步履未停,朝樹下走來。
“讓皇上見笑了,嶠兒氣我昨夜沒陪他。”
許翊親昵地將溫嶠拉過來摟到懷裡。
溫嶠身量也高,隻稍矮許翊半頭不到,不過因著年紀尚小很是清瘦,被環入懷中時居然有種小鳥依人的感覺。
他與許翊麵對麵,臉頰已是氣得赤紅一片,
“數三聲,馬上放開我”,他低聲咬牙切齒。
許翊見皇帝越走越近,手臂力道加重了些,低聲道,
“彆露餡,再借個位”,說著低頭預備演上。
溫嶠數完三聲,見那登徒子還不放手,用力掙脫,偏頭間唇瓣恰巧與正在搖頭晃腦借位演戲的許翊臉頰相觸。
趙嬰齊角度看過去,像是溫嶠繾綣地吻上了許翊麵頰。
他心下霍然慍怒叢生。
眼前這兩個他求而不得,故意在他麵前卿卿我我之人,實在讓他心頭無名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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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換身成功的另外三位夫人各自在惶惶不安中睡去。
她們眼睜睜地看著過去的自己一點點化為萬千齏粉,沒入塵間,煙消雲散。
此前,無論許翊如何疾言厲色、幾次三番地諄諄教誨,告誡她們需時刻謹記切勿妄圖更改曆史,一旦破戒便即灰飛煙滅時,她們並未如何放在心上。
當她們在瓊漿溫泉邊赤裸裸麵對“灰飛煙滅”的一幕時,竟是如此真實且可怖。
許翊將突然出現的皇帝支走後,三人終是支撐不住,跪伏在池邊,痛哭出聲。
“姐姐,如今我們姐妹四人該當如何是好?”前途未卜,左夫人飲泣問道。
溫淩玉斂攝心神,她已然先她們三姐妹一步經曆過此事,然而再來一遍,看著漫天血沫甲片殘肢飛天,仍覺悚然。
“當下之際,也許唯有許上仙能扭轉宿命,救我等於水火之中。”她望著天邊幽幽開口。
而幾人的救世主許翊,正將自稱突覺不適癱在他懷中的皇帝半拖半拽送回廂房,好容易才擺脫了他的糾纏。
回屋,他疲累地癱倒。
他本就是條吃完上頓飯,下頓飯何時再吃何時起身的鹹魚。
不願回首往事,也不願思考太多前路。
然而這陣子,凡事均需他謹慎綢繆、人人算計、步步為營的生活實在讓他心力交瘁到極致。
就連想睡個好覺,也要擔憂那樣一個色鬼皇帝候在一旁廂房裡虎視眈眈。
比起色鬼皇帝隔壁,倒不如便在這大樹之間看看星星將就一晚,許翊往寺院後院踱去。
行至樹間,忽然瞥見樹下一如將軍府裡那樣安置著一架露床,溫嶠枕著寶劍正兀自閉目熟睡。
許翊不明就裡。
好端端的孩子,怎得那般喜歡露營呢?
他在這架露床旁找了個妥帖的位子,拴上了自己的布吊床。
時至晨間,他自然醒來,正兀自發愣,便看見溫嶠裹著錦被團縮著坐起,粗重地氣喘。
許翊突然念起自己曾經的那個弟弟。
若是長成,也如溫嶠這般大了吧!
聽右夫人說溫嶠從小便父母雙亡,想來也是並無父母寵愛的苦命孩子,才如此這般暴躁易怒。
於是,他心不由軟下一片,走上前去。
問道,“做噩夢了嗎?”
如今細細思忖,
晨間大樹下的那個寫字問自己「你來自哪裡」的溫嶠,與現在這個溫嶠真的是同一人嗎?
他寫的「我是二」又指的是什麼?
許翊百思不得其解。
回過神,低頭再瞧端詳現下自己懷中這個——
牙關緊咬,臉頰漲得通紅,氣鼓鼓的好似個河豚魚的溫嶠。
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險,他下意識鬆開手。
溫嶠麵紅耳赤將他的手甩開,又覺恐在陛下麵前壞事,乾巴巴地找補道:
“我與許翊玩鬨,陛下見笑了。”
“少年心性,無妨。”趙嬰齊笑意盈盈地綿裡藏刀。
方才溫嶠劈向許翊那記手刀他可是瞧得真切——
那絕不是愛侶之間的小打小鬨,而是,要命的招式!
對溫嶠的手刀他深有體會,趙嬰齊伸手摸了摸頸脊,兀自發寒。
溫淩玉這女人一貫狡詐多智,此回三番四次為溫嶠求娶,絕對事有蹊蹺。
所以,他的閎子高轉世重生,也許並非已愛上他人,隻是被溫淩玉脅迫著,有甚難言之隱?與他也並非緣儘於此,隻是好事多磨?
趙嬰齊突然心情好上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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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承恩禮佛皆是無波無瀾,許是昨夜眼睜睜見到自己的分身湮滅,幾位夫人跪拜上蒼時更加虔誠了幾分。
下山路上,右夫人為恐夜長夢多,又一次奏請皇帝允準許翊與溫嶠成婚之事。
她已問了兩人的生辰八字,大吉之日若不選當月的十五,也就是十五天之後,那便要待四個月之後。
趙嬰齊不置可否。
右夫人伏地又為二人求了一次。
“此事不急。朕怎得總覺得他二人貌合神離,今晨還見他二人大打出手。
雖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緣,但婚姻畢竟是終身大事,淩玉也不想那許翊嫁入府中,三天兩頭地找你哭訴吧。”
“怎會……哈哈哈”,溫淩玉尷尬有禮地微笑著。
“不忙,便再觀察觀察。”趙嬰齊好整以暇應道。
一路策馬疾馳回到宮前,眾人與許翊二人告彆。
趙嬰齊招招手叫了許翊過去:
“靈均,我瞧你孤身一人來到京城,無依無靠,賜你兩個影衛可好,均是部曲出身,可為你牽馬墜蹬,危難中,也可為你保駕護航。”
說著,他招手喚來一男一女兩名黑衣影衛,對著許翊恭敬行禮。
“風竹、影月,旦憑靈均公子差遣。”
這趙嬰齊定是個顏控,挑選的影衛也是容貌出眾,五官利落清晰,長身玉立間頗有鋒銳俊秀之姿。
“謝陛下好意,靈均心領,隻是……”
許翊下意識就想推拒,抬眼看見趙嬰齊麵沉如鐵,轉念間改口道:
“隻是許翊身無長物,怕陛下賜給草民的影衛營養不良。”
趙嬰齊失笑。
“你總有些新詞,營養不良又是何物?”
“陛下,就是跟著我,要餓肚子。”
“那朕便賜你一些銀兩可好?”皇帝失笑。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道理許翊不是不清楚,他裝作感恩戴德地跪下,
“陛下,許翊無功不受祿,隻是想跟陛下求個恩典。”
“但說無妨。”
“許翊想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雖然草民彆無所長,但從小我就喜歡玩泥巴蓋房子,不知道朝中是否有適合草民之職位。”
「皇帝老哥,提示到這份上,再不按需分配就不禮貌了!」
許翊在心中期待地唱起歌:
「多冷啊~我在南鄴玩泥巴,雖然南鄴不大~
我在南鄴沒有家~」
「吵死了」腦中聲音響起。
耳邊同時傳來皇帝的聲音,
“許卿天賦異稟,正乃我朝工部急需之英才也。”
Bi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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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目送眾人離去。
溫嶠小心地環顧四周後,悶聲開口:
“剛剛姐姐將我拉去一邊囑咐,陛下如今埋了眼線盯著,讓我們行事謹慎些。”
“她說陛下瞧出了破綻。”
溫嶠嗔道,“定是你行事乖張,太過托大!”
許翊簡直氣笑:
“溫子徉,我認識你第一天,便被你戳了好幾處血口子,小小年紀動不動打打殺殺,你確定是我行事乖張?”
“小小年紀?三天後便是我的成年禮了。”溫嶠俊臉帶霜,柳眉倒豎。
「重點是這個嗎?」許翊無語。
“不管怎麼說,請你克製你的爆竹脾氣,這十天我們好好演戲給皇帝派來的廚師、花匠、隨侍、影衛們看。”
許翊扶住溫嶠的雙肩,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請你謹記我們的人物設定——我們是曾經起誓,要朝暮共往、白首相依一生的愛侶!”
許翊鬆開他的肩膀,掰起手指頭——
“這樣情深意重的愛侶之間必須約法三章”
“拔劍,達咩——”
“等等,什麼是‘達咩’”,溫嶠打斷他問。
“就是‘不可以’”,許翊頓了頓,繼續:
拔劍,達咩;
手刀,達咩;
暴怒,達咩;
拍案,達咩!
“這些都不行,那我可以做什麼?”溫嶠無語。
許翊兩眼一黑。
“對著你長姐那副乖巧可人的模樣就可以!”
他繼續循循善誘:
“愛侶之間可以做的事很多啊,
比如一同騎馬登高、泛舟遊湖、漫步山林、遍嘗佳肴、品茗聽琴、設宴慶生、還有那什麼什麼。”
許翊心中忽覺崩潰,他何錯之有,要與一個大男人討論這些。
“那什麼什麼是什麼?”溫嶠認真發問。
“朝雲暮雨,巫山之所有”,許翊搖頭晃腦。
見他一臉清澈的憨傻,
“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溫嶠搖頭。
許翊笑歎,他這個母胎單身居然能當戀愛導師。
“不明白也無妨,此乃九淺一深,令人色變聲顫之事,
嶠兒,你年紀尚小,還是不知曉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