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嶠嶠!!!”
「???」
溫嶠踏進永延殿時,便看見許翊旋風兒似地跑向自己,
臉上那表情似足了流落街頭幾日後,重新得見主人哼哧哼哧迎上前的哈巴小狗。
原本清冷起來有些淩厲的長眸,如今微微睜大成接近橢圓的形狀,看向兩人時眼瞳裡星光璀璨。
“小嶠嶠,淩玉姐姐,你們來啦!”
溫嶠斜睨哈巴小狗一眼,
「好家夥,還尚未如何,姐姐已然叫得順口」
定睛後,他旋即訝然。
怎得才經過一夜,
好端端一個如玉公子,變得如此蓬頭垢麵!
——蟲洞旅行前,就許翊所配備「服飾」的問題,考古所老先生們進行過一次激烈的論戰,南鄴缺乏史料考據,但穿著前朝後代的服飾左右不妥、顏色的選擇在有些曆史時期往往性命攸關。
最後,所裡頗為謹慎地為他敲定了閒散居士的裝扮,廣袖鶴氅,既可做文人,也似雲遊仙。
當造型團隊收工,白衣墨簪的許翊神容清疏地從造型間款款步出時,考古所上下掩嘴驚歎。
所有人都難以將眼前這個仙姿玉貌的溫潤君子與短短兩個小時前那個雞窩頭格子衫上躥下跳、弓腰駝背的生物扯上關係。——
而此時此刻的溫嶠,也很難將麵前這個衣冠潦草的家夥與先前的那個他聯係在一起。
進皇宮前,這登徒子可是打扮得霞姿月韻、玉樹臨風,從廂房出來的時候,著實讓他與幾位夫人都不禁看呆了一瞬。
在看現下,許翊穿得那身素靜的月白色錦衣如今七褶八皺,長發淩亂地用原先那枚玉簪草草束起,還有幾縷沒有綁上,垂墜在頰邊。
昨夜是發生了何事?
溫淩玉腦中也正在轉著差不多的念頭。
她心思百轉千回,打量著許翊,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些蛛絲馬跡。
許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眼底烏青甚濃,
——溫淩玉臉色一變。
他捋了把袍袖,開始拆樹上的懸床,準備打道回府。
左臂上有片淤青。
——溫淩玉臉色又變。
他又捋了把袍袖,右臂上也青紫一片,
再看喉間,若有似無仿佛有一處紅印。
——溫淩玉臉色一變再變。
許翊揉了揉他的老腰,哼唧了一聲,心道,「年紀大了,就是不適合露營了」。
——溫淩玉瞳孔劇震。
想不到皇帝已是一把年紀,昨晚的戰火竟是燒得如此激烈!
功虧一簣,功虧一簣。
她該不由分說讓溫嶠賴在永延殿住下的。
如今許翊失貞,若是身心也被那狗皇帝征服,與她倒戈相向可如何是好。
見右夫人臉色青白交加,許翊完全不疑有他,
高高興興一把挽起溫嶠,
“陛下,那我回去啦!”
趙嬰齊心下對許翊不舍,卻也沒有更多理由將他留下了。
“陛下,我們姐妹四人想後天去梵淨山的承恩寺禮佛,還請恩準。”右夫人沒有意識到,她正在恰如其分地為趙嬰齊遞上一個完美的台階。
昨天從永延殿回去,右夫人便去尋了建興十二年間的那三位夫人,敲定了過幾日輕裝簡行上梵淨山禮佛之事,今日正好來求聖上恩準。
想來她們姐妹四人對趙嬰齊來說也無關緊要,陛下沒理由不答應。
“也好,多帶些隨侍”,趙嬰齊心不在焉。
“我等打算輕裝簡從,不敢擾了梵淨山清淨,反正子徉和靈均武藝高強……”
話剛一出口,溫淩玉幾乎立即後悔,她住了嘴,抬眸看向趙嬰齊。
果不其然,趙嬰齊一雙眸子唰得亮起,
“輕裝簡從甚好,梵淨山雖是佛門聖地卻千般景致皆妙絕,許久未去,朕也頗向往之,玉兒可願攜朕同去?”
那聲“玉兒”激得溫淩玉起滿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在心中破口大罵,
「這狗東西何時對自己這般溫言軟語過,不過是對許翊那點小心思,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已。」
皇帝開口了,還能說不嗎?
“再好不過,姐妹們定要開懷萬分,隻是皇帝去的話,這輕裝簡從……。”右夫人恭敬有加的福了一禮。
“玉兒放心,上山朕便隻帶昆侖與琅琊,子徉和靈均也在,定然妥帖。”
許翊在一旁崩潰撫額,
猥瑣皇帝,怎得如狗皮膏藥一般,甩不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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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將軍府上熹和元年的三位夫人需提前安頓穩妥,於是,由許翊陪著漏夜出發,先行上山。
正好,可以避開那不懷好意的皇帝。
許翊著實是沮喪,穿越劇裡的男主不都桃花朵朵開,絕色公主、英氣俠女左擁右抱,怎得輪到他,不是暴躁砍人少年就是變態油膩大叔,這哪裡是桃花這是一朵朵毒蘑菇啊。
出行當日,趙嬰齊失望地得知許翊昨晚已先行一步,練習了許久的假笑瞬間煙消雲散,麵沉如鐵。
足足半日有餘,馬車才奔至梵淨山腳。
梵淨山中常年雲遮霧障,因著山間交錯盤虯的鬆柏、深沉的樟木,襯得這座半隱於飄渺霧靄中的千年古刹更顯曲徑幽深。
承恩寺落於雖不高峻但頗險要的梵淨山山巔,馬車轎輦難行,幾人遂落車緩步上山。
南鄴雖不興裹腳,但四位常年於深閨足不出戶的夫人腳程均不算快。
皇帝著急早些見到許翊,三步並作兩步,沒耐心等著,
溫嶠則陪著幾位皇妃緩步上山。
行至承恩寺前,已是臨近黃昏。
叩響山門,迎客僧迎了幾人入內。
寺廟山門朝西,背靠峭岩崢嶸的蜂巒,匾額古樸,牆壁斑駁,雖香火也旺,但遠不如皇家常去祈福的雲頂禪寺那般金碧輝煌。
好在許翊提前話於寺廟住持,寺廟上下一夜未眠,收拾出了幾間上好的廂房,也算能讓幾位貴人住得舒適。
一天走下來,眾人均腰酸背痛。
許翊還是未曾露麵。
趙嬰齊早已在寺中不著痕跡地尋了一圈,見溫嶠與右夫人也絕口不提,心頭煩悶不堪卻是無處宣泄,眉宇之間隱有戾氣。
主持笑眯眯開口:
“梵淨寺後山飛瀑流泉之間有一處養心勝境,喚做七疊雲硯,傳聞是西王母的銅鏡墜於人間幻形而生,一年四季均宜人,可調精舒體。
老衲看陛下與幾位娘娘似是舟車勞頓,甚為乏累,何不去那雲硯勝景中小憩一番?”
眾人一聽,興致盎然。
用過晡食後,便一同來到這氣霧蒸騰處。
孤月懸空,七疊雲硯果然名不虛傳。
其表麵光滑如幾方巨大的硯台層疊交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味,溫泉清澈見底,雲霧蒸騰繚繞著,似是九天降下人間的幾池瓊漿。
正巧,後山這七疊雲硯剛好有不多不少七汪清泉,由於山石雲霧阻隔,泡於池中不用擔憂彼此坦誠相見。
隻不過溫嶠麵薄,借口還要練劍,轉身回了山寺。
皇帝老大不客氣地首當其衝脫了周身衣裳浸入池中,有些微燙的溫泉水漫過肩膀時,他舒服地輕哼出聲,周身疲勞登時消解了大半。
右夫人見趙嬰齊自得其樂,領著三位夫人尋了最遠處的三汪清泉池。
月輝映照下,熱氣氤氳成硯間霞蔚,幾位美人褪去袍衫浸入水中,宛若雲端仙子墜下凡塵。
染上一片緋色的臉頰水光瀲灩,絲毫未察即將大限將至,
後山林間,許翊閉著眼念念叨叨「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他背轉著過身,慢慢從另一頭離去。
他背後,有三道倩影緩緩脫去周身衣裳,不著一縷,從林間悄然步出。
趙嬰齊頭枕在一塊黃白色的軟石正兀自發著美夢,恍惚聽見連聲驚呼,
他猛然抬頭,看到稍遠處雲霧間有幾道搖曳不定的身影,鬼影幢幢。
脊心處驟然升起一陣惡寒。
自己怎得如此大意,這梵淨山荒郊野嶺,因幾位夫人在此淨身沐浴,他遣開了琅琊與昆侖,若是有居心叵測之徒想要謀害於他,他豈不引頸就戮。
他高聲喝問一聲,“是誰在那?”
無人回應。
趙嬰齊渾身肌肉下意識緊繃,有種不安的心情湧上心頭,他輕輕摸過池邊的衣袍披上,將飾劍攥在手中,往幾道身影走去。
雖已是春日,山中夜晚仍是寒涼,水汽蒸騰凝結成時而濃烈,時而稀薄的霧氣,如仙境般。
趙嬰齊猝然聽到一聲輕笑,
如同被人迎麵一擊,霎時間呼吸艱難。
“陛下——”
“是誰?”趙嬰齊手握飾劍下一瞬就要刺出。
“是我,許翊。”
對著袒胸露懷的皇帝說出自己名字時,許翊覺得,自己為這四個女人實在犧牲得太多了。
皇帝隻消再走幾步,便會看見此時此刻那三處瓊漿池如今骨血騰天,青絲滿地的駭然場景。
他彆無他法,隻能大義凜然挺身上前,壯烈犧牲自己的色相了。
“陛下,這溫泉還算宜人吧?”
見到那雙言笑晏晏的桃花眼眸自仙霧中轉出,趙嬰齊渾身肌肉徹底放鬆了下來。
他假作站立不穩,腿腳癱軟,
“靈均,還好你在!
方才地滑走得又急崴了腳,你過來,扶朕去那邊瞧一下。”
他心滿意足地被許翊半抱在懷中,撥開重重霧靄後,對上四雙水霧氤氳的翦水秋瞳。
夜色把一切醜陋的東西都掩蓋了起來。
趙嬰齊沒有注意到,
那四雙清波流盼的美目下,
斂著的是震顫是淒迷是赫然驚懼,
是明明大限已至,而又從他人處竊得苟且殘生的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