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水龍頭嘩啦啦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江才儘彎腰把碗放進櫃子裡,然後從窗台上抽出張紙,背靠爐灶台,低頭給程姿了擦著手上的水。
擦乾後,江才儘隨手把紙扔進垃圾桶,然後雙手拇指從程姿了掌心處的薄繭上慢慢向上摸,最終停在腕上那道陳舊的傷疤上。
程姿了低著頭,問他:“什麼時候發現的?”
江才儘說:“你上次高燒。”
“唔。”程姿了撓了撓耳朵,麵皮子跟著熱了,“……其實剛上初中那會兒,我們班裡就有很多中二病患者用圓規把自己男女朋友的名字縮寫劃在胳膊上,還有什麼1314521之類的,瘮得慌。”
“至於我嘛。”程姿了腳趾扣完地,又開始胡說八道:“大概是叛逆期晚了些,哈哈。”
這簡直可以說是無聊的冷笑話了。
但江才儘沒有生氣,而是關上廚房的燈,帶她回到臥室,坐在床上,問:“為什麼?”
程姿了一言不發地盤著腿,靜默許久後,大概是姿勢有些不舒服,她又動作非常緩慢地平躺下來,用被子把自己包住,壓低聲音,猶猶豫豫地開口道:“因為我想……即便是痛苦地活著也行,所以才乾了件蠢事。”
江才儘也躺了下來,程姿了掀起眼皮,暖黃的燈光將對麵人的虹膜染成了琥珀色,她看著他,緩緩道:“我意識到自己想要結束這條生命,那非常糟糕,所以才留下一個教訓,這也是我當時能想到唯一一個可以停止死亡帶給我誘惑的辦法。”
肉、體品嘗著痛苦,靈魂才能敬畏著生命。
她想,為什麼我要為那些再不相乾的人葬送自己的未來?她在便簽上記錄著人世間的每一處山河湖海,計劃日後的旅行,她開始投入忙碌的打工生活,將所有繁亂的記憶拋之腦後。
這世上沒有比好好活著更重要的事情了。
抱著這樣的念頭,她終於撐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背上行囊,遠遠地逃離了這片土地。
“所以在中北的那幾年,”江才儘撫著她的眉梢,輕聲問:“你有想過我嗎?”
“開始有,後來就不常有了。”程姿了枕著胳膊,睡眼惺忪的,“有些事,怕明白太遲,我就老了,所以一菜一湯,一人一影,一生向往……不過後來,見了你,念頭又變了。”
畢竟愛意也好,恨意也罷,任何情感隻要天長地久地掛在心頭,就都會漸漸發酵成一種名為“執念”的毒,然後噬心蝕骨,將人從此變作空洞的骨架。
江才儘望著她恬靜的麵容,很久之後,才認真地說:“我也是。”
程姿了沒有說話,江才儘抬手撥著她額前的碎發,聽見枕邊清淺平緩的呼吸聲,終於確定她是真的睡著了。
江才儘有些無奈地叫了聲:“知了。”
程姿了眉頭微蹙,應該是半夢半醒間聽到聲音有些不舒服,往他懷裡滾了滾。
江才儘今天算是切身體會到什麼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他艱難地由著程姿了抱了一小會兒,又覺得這個姿勢實在不太行,食指便勾了勾懷中人的後衣領,輕輕地說:“知了,醒來往裡麵睡些。”
程姿了眉頭皺得越發緊了,她抬起手,右巴掌不客氣地呼到江才儘臉上,然後翻了個身,非常不滿地咕噥道:“不要說話,你好吵……”
江才儘頓時哭笑不得,他側過身,借著床頭那盞小夜燈,目光灼灼地凝望著那段白皙秀頎的後脖頸。
程姿了右耳後細小的碎發被柔軟的光影襯得毛茸茸的,在那裡,有一顆青痣。
江才儘從前並不懂得欣賞這些東西,因為從醫學角度分析,它隻是色素痣和某些錯構瘤,不管是麵相學上的美人痣還是淚痣,任何東西一旦加上病字頭,都讓人有些敬而遠之。
但程姿了耳後的痣卻時常令他恍惚,這個人總是無意識地暴露情與欲,江才儘一開始覺得無關緊要,然而等他回過神時,這朵夜色裡的野玫瑰早已在他靈魂深處熱烈而又肆意地紮根生長,種種危險的不確定因素帶來的影響在他身上形成了不可愈合的傷病,如癌症步入晚期,藥石無醫了。
江才儘終於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單單夫妻的名義甚至載不動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生,他是世俗人,哪怕同坐屋簷下相依,過去的日裡、夜裡,江才儘滿心滿眼依舊都是程姿了。
那個與他有著一牆之隔,他心愛的人。
年輕而又毛躁的靈魂抵著他所痛恨的那麵冰冷的牆,在無邊的夜色裡窺覷著,江才儘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太過輕浮,完全不在掌控之中,可不管身體還是心口都是滾燙的,血液翻騰著,欲望叫囂著,他隻能儘可能把一些事避開她,隱秘著歡愉著。
心臟跳動的頻率遠遠超出了它的正常範圍值,浩大的聲響幾乎要炸裂鼓膜,江才儘屏住呼吸,有些難耐地用手臂撐起上半身,然後低著頭,吻上了那顆耳後的青痣。
直到這時,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滾燙的氣息,翻身下床,輕手輕腳地從衣櫃裡抱出備用的棉被,走出主臥室。
半小時過後,衝完涼水澡的江才儘趿拉著拖鞋,走到客廳,抖開被子躺在了沙發上。
貓貓聞聲而動,從那形同虛設的籠子裡跑出來,跳到沙發上喵了兩下,江才儘無聲地笑了笑,掀開棉被一角,讓它鑽了進來。
他覺得自己此時荒唐的不像話,卻又心甘情願。
而就在江才儘窩在沙發上苦不堪言地將就時,主臥的程姿了也久違地做了場令人惱火的夢。
她夢回高三,老班站在講台上撐眉努眼地警告他們,這次月考要是不及格就叫家長來學校談話,程姿了臨時抱佛腳不成,便讓江才儘給她傳答案。
江才儘提前交卷,經過時果然很講義氣地放了個紙團在她桌上,程姿了提心吊膽地在桌兜裡拆開,費老半天勁兒才看清上麵隻寫了一句話:三食堂雞公煲,給你占座位。
於是程姿了艴然不悅地翻身從床上坐起,然後咬牙切齒地洗漱上班,直到下班後江才儘打電話過來,那醞釀了一整天的怨氣才徹底發酵。
“一會兒出去吃?”
“好啊。”
“想吃什麼?”
程姿了陰陽怪氣道:“當然是吃雞公煲唄。”
江才儘舀了勺香味濃鬱的高湯澆在米飯上,長籲一聲:“所以怎麼生氣了?”
程姿了咬了一嘴滑嫩的雞肉,正吃得津津有味,聽了這話,眼神頓時變得冷漠起來,“你自己反思。”
“好吧,”江才儘點點頭,“能給個提示嗎?”
程姿了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一臉寂然地說:“你昨天晚上差點把我氣死。”
江才儘頓悟,“你做夢了。”
程姿了麵容平靜,“為什麼不給我答案。”
“你是不是記錯了?”江才儘緩緩道:“我不可能不給你答案的。”
“就是你!高三!那麼重要的月考!不給我傳英語選擇題答案就算了!竟然還在紙條上亂寫!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程姿了餘怒未消,控訴完後,憤憤扒了兩口米飯。
“……你要清醒一點。”江才儘無聲地吐了口氣,隨後掐了下眉心,很認真地說:“你那個夢有問題,我高三在理科班,你在文科班,所以根本無法傳答案。”
程姿了咬碎了一塊軟骨,目光如刀,從表情上看,江才儘覺得她更像是把那口軟骨當成自己嚼了,於是語氣放軟,“我沒有要跟你講道理的意思。”
程姿了不吭聲。
但這句話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就在回家路上,江才儘在十字路口刹車等紅燈的間隙,目光偏了偏,發現副駕駛上的人手指搭在車窗上,指尖伴隨著車載音樂有節奏地敲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卻都散發著“彆惹我”的氣息,他就知道事態已經很嚴重了。
一頓飯都擺平不了的程姿了,就是渾身紮刺的刺蝟,棘手。
這種詭異的沉默一路保持,最終發酵為室內冷戰,進了家門,程姿了便把外套隨手丟在沙發上,先去洗漱了。
直到程姿了抱著本厚重的《水滸傳》盤腿坐在被子上時,江才儘才彎腰從床頭的櫃子第二層裡取出一個古樸的麻布項鏈收納盒。
程姿了正埋頭看書,頭發便被人用手攏起,她背對江才儘,翻過一頁紙,嘴裡很平靜地陳述著:“我現在還在為你昨晚考試沒有給我傳答案有些生氣,所以最好明天我們再說話,否則的話……嗯?”
程姿了聲音頓了頓,隨手把書壓在腳脖子上,掌心托起脖子上突然多出的那枚精雕細琢的玉墜,垂著視線打量了片刻,“這是什麼?”
“玉蟬。”江才儘一隻手撐在被褥上,嘴唇貼近程姿了耳後,烏黑的瞳仁盯著她掌心上的塔青玉蟬吊墜,“畢業時我爸送的禮物,之前一直帶著,不過自從上了臨床後就隻能把它放家裡了……你以後帶著好不好?”
潮熱的氣息又輕又癢地掃在耳朵上,程姿了下意識地縮起脖子躲了躲,然後手指摩挲著那枚細膩的吊墜。
玉身並不涼,江才儘在給她戴之前還放在掌心上暖了半晌,此刻尚有餘溫在,程姿了把它塞回衣領下,靠在江才儘的臂彎裡,偏過頭,輕輕眨著眼,“我是不是要說些什麼?”
江才儘垂眸想了想,“如果不知道說什麼那就算了吧。”
“我可以親你一口。”程姿了借著這個姿勢自下而上地看著江才儘,好半天後,才抬起左手,掌心貼著他的側頰,輕聲說:“我今天還沒有親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