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並非出自於你的本意，但就是有錯。”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麼這麼喜歡他吧？”童雨薇抬手，摸著脖子上新出現的傷疤，神色平靜地回憶道：“初三的時候，我感染了肺結核，當年班裡本來有四十九個人，後來有的住院，有的轉校，走了大半，所以畢業那年，沒有什麼同學錄祝福語，我手機上收到的隻有各種臟話。”

“他們罵我是瘟神、垃圾，把我的鋪蓋從床上拖到地上踩，在我的桌子上刻著‘童雨薇賤貨’之類的話。後來我媽去學校辦理休學手續，我回班裡取東西時，有個女生把我的書丟進垃圾桶裡，他們質問我為什麼還不去死，為什麼非要毀了他們的初三……”

“那個時候，隻有他站出來，抱著我的書把我送到了校門口。”童雨薇的眼微微上挑，連語氣裡都帶著些笑意，“你一定不知道人在孤立無援的時候是多麼痛苦，那個時候我也在想，是啊，我為什麼不乾脆死在醫院裡算了呢？”

程姿了眉頭微皺，下意識地冷著臉道：“彆胡說。”

童雨薇短促地笑了一聲，端詳著她，“其實初中那會兒，我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又矮又胖，哪怕生了一場大病，體重依舊高的堪憂，可為了他，我還是努力改變，每天晚上上體重秤，哪怕多上0.1千克，也會焦慮地一天都不吃飯，後來終於在厭食症出現前減到我滿意了。”

“我知道他不喜歡我這種類型，平時說話做事都是唯唯諾諾的，他喜歡漂亮的、張揚的女孩子，就像你這樣，所以你可能沒辦法理解……”

“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我也崩潰過。”程姿了默然片刻，有些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高考結束那年吧，出門打工的時候，總覺得靈魂被挖空了，很疼，空閒時間不是把自己最喜歡的影片反複播放，就是看著窗外的天空什麼也不想，吃的東西一入嘴就想吐，又不能不吃，曾經喜歡的東西都會變得枯燥乏味，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一場普通感冒都會將你傷得體無完膚，那才是真正的有苦難言，至親、至愛，任何一個人你都不能向他開口求助，隻能抱著卷衛生紙獨自在房間裡哭泣，從天黑到天明，會忍不住將雙手掐向自己的脖子，或者期盼這場疾病能結束生命，讓軀體腐爛在出租房的木板床上。”

“但一切都不會發生的，因為普通感冒的致死率低到可以被大數據忽視，所以太陽出來的時候，依舊要笑。”程姿了右手習慣性地往口袋裡摸了摸，沒有煙，她便揉起眉心，歎道：“我比你明白的早，知道有心理疾病的人的內心就像宇宙黑洞一樣，會吞沒所有的光，你會覺得這個時間沒有儘頭，但還是想說一句，不要放棄拯救自己。”

“可我還是跟你不一樣。”童雨薇嘴角提起，伸手指了指她，半是自嘲地說：“我一直知道人是會變的，所以那個時候篤定了，就算他現在不喜歡我，以後也不一定會不喜歡我。高中的時候，我硬生生地求著我媽花錢把我塞進他們學校，我早上給他買過早點，下雨天給他送過雨傘，寫過情書，每天瘋了似的追著他的背影，可以因為他跟我說一句話就開心好幾天，那個時候他要是肯回頭看我一眼，我甚至連命都能給他。”

“我這輩子確實唯唯諾諾，也改不了了，迄今為止做過最大膽的事就是追他。”童雨薇唏噓道：“後來有一天，他終於答應做我男朋友，高二他去了藝術班，我也去了，我們當初還約定好一起上中北美院。”

“那現在呢？”程姿了抬眼。

“明年再戰，我現在心理問題很大，我媽給我找了個醫生，讓我休息一年，現在回想起來，我這個女兒真是非常不孝順呢。”童雨薇歎了口氣，苦笑道：“不過程姿了，我希望我們還是不要再聯係了，就算以後在學校裡見了麵，也當作不認識吧，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但很可惜，有緣無分，我是打心底裡不喜歡和你這種人相處。”

“抱歉。”程姿了捧著咖啡杯，有些尷尬地說。

童雨薇忽然很想笑，她站起身，看向窗外，有些鬱悶道：“你還真是總愛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道歉呢。”

程姿了微微抿唇，沒有說話。

“下雪了呢。”童雨薇忽然說。

程姿了抬頭，目光順著她的視線落在窗外，聽見童雨薇說：“不管怎樣，至少今天祝你平安夜快樂。”

童雨薇的腳步聲響起，程姿了忽然想起什麼，匆忙站起身，抓著桌上的紙袋子，說：“我給你買了份泡芙，帶回去吧。”

“謝謝，不用了。”童雨薇腳下未停，擺著手，聲音輕飄飄地落了過來，“我不吃甜的。”

“對……”程姿了一愣，隨即閉上嘴，低頭看著手上的紙袋子，神情有些落寞。

天色逐漸變暗，街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童雨薇隻喝了半杯咖啡，程姿了自己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把所有東西都吃完後，才係好圍巾，再次推開了咖啡廳的玻璃門。

雪大了，鵝毛樣的紛紛落下，程姿了摘下眼鏡擦著，沿人行道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若有所覺，抬起頭看向站牌後一輛又一輛的公交車。

呼出口熱氣在寒風中化作一團白霧，程姿了吸了吸鼻子，終於鬼使神差地抬起腳，跟著排隊的人上了車。

直到五六站過去後，被車廂內的人推擠到後門口，一直心不在焉的她才回過神，從兜裡掏出眼鏡，看向公交車內的運行表，被尾末一個站名刺著心——中北醫科大學。

程姿了瞬間渾身冰冷，握著扶手的右手緊了緊，艱難地吐出一口熱氣，靈魂與肉、體在虛空中痛苦地撕扯著，直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以怎麼樣的心情踏進那道校門的。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冬雪綿綿悄無聲，而世界的一隅，沉靜又安寧，唯有每一盞路燈下或坐或站著身穿棉服、包捂嚴實的學生，在風雪夜裡，捧書而讀。

那段路程姿了無法走完，她在這格不相入的小世界裡，徑自抬起腳邁入黑暗中，怔怔地坐在一個空落落的長椅上。

直到眼角那滴淚無聲無息地砸在手背上，程姿了才倏然感覺悲哀，她彎下腰，有些頹唐地將臉埋進了掌心中。

雪一路靜悄悄地落在道沿兒上、草叢中，不知過了多久，程姿了才手腳冰冷地直起身，雪花從肩頭抖落，她搓了搓已經僵硬的手指，正準備離開，前傾的身影忽然一頓。

薄雪覆蓋的長椅上多了樣東西。

程姿了心頭一顫，伸手拿起那個印著綠色聖誕樹的塑料包裝袋，發現袋子底下還折著張彩紙便簽。

她顫著手打開那張便簽，入目便是一筆清秀雋麗的好字。

TO：這位正在傷心的陌生小姐姐

雖然初雪很美，但也很冷，所以千萬不要在學期末生病哦，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在這裡一個人難過，如果是考研壓力太大的話其實可以短暫休息休息的，但如果是有人惹你生氣了，千萬不要為了他為難自己的身體！還是怕你不記得，就想跟你說件事，請抬頭看看，今天是初雪，可以許願的哦~

這個魔法聖誕樹送給你，一定要天天開心鴨！

淩寒的冬意幾乎要奪走身體上的所有溫度，心頭卻又熱得發燙。

那天晚上，程姿了不出所料地病了，而且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

等她剛走出醫科大校門，末班車便從眼前呼嘯而過，而宋時雨的電話又恰到好處地打了進來，程姿了當時坐在人行道上，按著胃，有些痛苦地請求道：“你開車來接我吧。”

“接什麼？”有那麼一瞬間，宋時雨估計是想直接從手機屏幕裡鑽出來把她捶進十八層地獄，勃然怒道：“我他媽上哪兒開車去！”

“學校西門口啊。”程姿了頭腦清晰地說：“共享汽車。”

宋時雨：“……”

半個小時後，一輛白色卡哇伊蹦蹦跳跳地越過減速帶，停在了程姿了麵前。

其實程姿了本意是想回宿舍再好好地請宋時雨吃一頓大餐肯德基，但無奈她病情反複無常，還未到校門口就已經半死不活地癱在副駕駛上了，因此宋時雨當下便方向盤一轉，往最近的醫院開去了。

當天晚上，程姿了就被確診為急性胰腺炎強製要求住院了，宋時雨給她辦好住院後，趙大菁打電話過來問她們的行蹤。

彼時的程姿了正躺在病床上，拳頭緊攥，腕上被綁著紮帶，任由護士小姐姐“啪啪”地在掌背上那幾根細弱的血管上拍打著，聽見趙大菁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回了句：“洛陽親友如相問，謫居臥病潯陽城。”

於是第二天上午，趙菁和薑甜甜也跑了過來，因為之前“牽線”的事，薑甜甜很是自責，程姿了沉寂好些日子，察覺到薑甜甜情緒不對勁時，也在事發後半個月了，於是專門找了個空，拉著宋時雨和趙菁一道出門吃飯，並開解她。

在主治醫生查完房後，他身邊的實習生又過來采了個血糖，並叮囑了日後飲食上的注意事項。

“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薑甜甜坐在病床上，聽得愣了愣，“這不就大熊貓嗎？”

“大熊貓是國寶，我程子姐這算什麼？”趙菁咬了口禁食清單上的橘子，冷著牙說：“舍寶嗎？”

實習生用棉簽按住程姿了的指尖，低頭笑了起來，宋時雨當即瞪向趙菁，“你能彆口出黃言嗎？”

“我……”趙菁把橘子皮一扔，氣哄哄地說：“是你腦子有問題才對吧！”

“血糖4.6，正常。”實習生將消毒棉簽和碘伏放好，拿起血糖儀給程姿了看了一眼，緩緩開口：“孫老師今天要上門診，如果有什麼問題就讓你朋友來醫生辦公室找我就行。”

“好。”程姿了拇指壓著無名指上的棉簽，點了點頭，“謝謝你了。”

“不客氣。”實習生頷首，端起鋼盤離開了病房。

趙菁用手肘碰了碰程姿了那條沒有掛吊瓶的胳膊，彎腰低聲詢問道：“誒，那小實習生叫什麼名字啊？”

“我怎麼知道。”程姿了看向趙菁，“感興趣自己追過去問。”

趙菁嘴巴一撇，“我那是替你考慮，明天上課我們走了，那不得找個人給你帶飯嗎？”

“你能彆瞎點鴨子譜嗎？”宋時雨從塑料袋裡拿出個橘子砸進她懷裡，“她昨天剛吐過，眼下禁食著呢，帶個屁。”

“也太慘了吧。”薑甜甜忍不住同情，隨即莞爾一笑，“這得虧是把這兩天的考試岔開了，不然下學期還要補考，話說回來，需要給你捎兩樣學習的東西嗎？”

“你可快放過我吧。”程姿了苦哈哈地說：“我沒那麼勤奮好學。”

薑甜甜眯眼笑了笑，又看向她病床旁櫃子上的那棵聖誕樹，好奇地問：“不過你那個東西是在哪裡買的，還挺有意思的。”

程姿了的目光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藍色的木櫃上，經過一夜時間生長的七彩聖誕樹已經結了半邊晶體，程姿了抿起唇，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帶著零碎的笑意。

“這個啊……”她說：“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姑娘留給我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