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過後,教師辦公室門口的日曆終於翻到了九月月末,而就在程姿了默默計劃著帶江才儘北上草原跑馬,東出瀚海捉鱉時,一則驚天噩耗便以長驅直入之勢,直接宣布她的秋遊計劃破產。
“我科室排班表出來了。”江才儘在聽筒的另一頭如是道:“或者你還有彆的願望沒?”
程姿了雙手攥緊購物車扶手,麵無表情地說:“我要去聽浪潮和海鷗的聲音。”
江才儘心懷歉意,儘量去安撫她,“遠路是不太行,但柑城那裡建了個很大的人工湖,要不然委屈你跟我過去一天?”
“哦。”程姿了沒精打采地問:“柑城什麼時候建了人工湖?”
“聽我科室一個女同事說的。”江才儘猶豫了下,“她住那邊。”
“還是算了吧。”程姿了把一盒旅行裝水乳又放回貨架上,明顯興致缺缺,“國慶假期出門的人本來就多,開車出去還是在路上堵著……”
程姿了走出生活區,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壓著購物車的扶手管向前滑了一段距離後,忽然又有所悟,“你把剛才那句話再說一次。”
“聽我科室……”江才儘不知為什麼,頓了頓,才語焉不詳地囔囔了聲:“同事。”
程姿了忍著笑,半眯起眼,打趣道:“不是女同事了?”
江才儘含混地應了聲。
程姿了接著逗他:“想我打聽?”
江才儘聲音越來越低,但又有些期待的意思在裡麵,“你聽嗎?”
“聽。”程姿了笑問:“追過你?”
“醫院的傳統了。”江才儘說:“入了職後的單身男女都會先在本科室醫生護士群裡篩一圈,不對眼就被介紹到其他科室。”
程姿了:“人情買賣。”
江才儘點頭:“可以這麼說。”
“可憐巴巴的。”程姿了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著扶手,眼睛又忽地亮起,衝電話那頭的人喊道:“哎,你吃蓮霧嗎?”
江才儘有些沒跟上她的思路,“什麼?”
“蓮霧,水果。”程姿了伸手從保險櫃上拿下一盒,塞進購物車裡,目光炯炯地說:“要不我給你帶回去嘗嘗吧?”
江才儘微笑道:“好。”
程姿了這才推動購物車,走了沒兩步,又一個猛回頭,猶豫不到兩秒,便從保鮮櫃上悶不作聲地拿了一盒紅毛丹、一盒人參果、一盒芭樂和兩顆袋裝檸檬,然後做賊似的溜出水果區。
“我覺得國慶咱們還是待在家裡樂吧。”程姿了這次腳下不打絆子地進了禽肉蛋類生鮮區,很快開啟了新計劃,“你想吃什麼,我給你直接做夠七天盛宴。”
“不要買太多。”江才儘溫聲道:“你看著安排就好。”
“我知道。”程姿了點頭,又輕輕喚了聲他的名字:“江才儘。”
江才儘在聽筒另一邊“嗯”了下。
“不要害怕。”程姿了彎起眼,語氣輕柔而又篤誠地對他說:“我愛你,就如同愛我的生命一樣。”
江才儘心口熱得滾燙,好半天後,才深吸了兩口氣,問她:“會快些回家嗎?”
“什麼?”程姿了有些不明所以。
“我想吻你。”江才儘說。
“好。”程姿了聽了,就笑,“逛完超市我就回去。”
“嗯,拜拜。”
“拜拜。”
掛掉電話,程姿了便自動將他說過的話濾出腦後,先是扯著塑料袋裝了四個雞腿,成品是蜜汁烤雞腿,當然江才儘家沒有烤箱,她還得回趟南郊的房子去取,還有蜂蜜罐子。
接著程姿了又裝了塊牛肉,這個成品是咖喱牛肉飯,結合江才儘上次在她家門口吃三明治的神情來看,他是可以接受西餐的,因此程姿了又拿了袋培根、兩塊鴨胸肉準備煎著吃;半斤紅蝦做蝦仁番茄意麵;洋蔥、口蘑、手抓餅湊成一碗酥皮奶油蘑菇湯;豬肉餡、餛飩皮再加一把小蔥做成生煎包。
當然也不可能總吃這麼高熱量的食物,因此還要一把菠菜、一盒豆芽、半斤麵筋調成涼菜;辣椒、土豆、茄子燒成地三鮮,生菜白灼,清炒玉米粒胡蘿卜,糖拌西紅柿,拍一盤爽口黃瓜。
一陣東奔西跑後,程姿了終於心滿意足地提上兩個大購物袋回到家門,把東西該往冰箱安置的都擺進了冰箱。
江才儘還沒下班回家,因此程姿了隻好先下樓去最近的飲食街安頓她的晚飯。
在等腸粉上桌的間隙,程姿了還順便在手機便簽上記錄好了七日飲食清單,然後給江才儘發了過去,並且言之鑿鑿,情之切切地說:雖然他假期比彆人過得辛苦,但自己絕對會讓他吃的比彆人好上百倍千倍!
十秒過後,一道記憶久遠的專屬鈴聲突兀響起,店裡的服務員把腸粉端來放在桌上,程姿了接過電話,拆了雙一次性筷子,甚至都來不及打招呼,就聽對麵人言簡意賅地說:“三號糖兒和筆師到泉康國際機場東站,你是二號過來住我這裡還是三號直接機場外見?”
那一瞬,程姿了腦內直接一萬頭草泥馬光速飛過。
錚錚誓言猶在耳畔,她轉頭就做了負心漢!
“不是……姐,咱們接機都這麼突然的嗎?”程姿了人都傻了,“為什麼糖兒回國沒有跟我說過!”
“因為他們倆要在國慶節逛兩天陽阜再回家,我剛給大菁打完電話接著就聯係你了。”宋時雨問程姿了:“這有問題嗎?”
程姿了鬱悶地說:“所以是一點兒都不帶考慮我的是嗎?”
“考慮你什麼?”宋時雨感到莫名其妙,“你哪年節假日不是趴在床上混吃等死?有為國家GDP指標做出過半點兒貢獻嗎?”
程姿了頓時啞口無言。
“啊,不對,sorry,我忘了。”宋時雨忽地一拍腦門兒,終於想起這事了,“你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所以呢?先有計劃了?要不你帶你那小夥子過來一起遊湖吧。”
程姿了說:“遊個錘子。”
宋時雨問:“這麼快就離了?”
“盼些好的吧。”程姿了說:“他要上班,走不開。”
宋時雨納悶,“那你這不是乾脆利落地就直接過來了嗎?”
程姿了鄭重地說:“三分鐘前我確實可以這樣。”
“所以這三分鐘你是失去了什麼?”宋時雨波瀾不驚道:“被騙進黑診所做了個無痛人流嗎?”
“不,比那還令人痛心。”程姿了悔恨交加,捂著胸口,內心潸然地說:“你坐實了我渣女的人設,你讓我拋棄愛侶,讓他獨守空房,讓我的海誓山盟變成了一張大餅。”
宋時雨有些猶豫:“那我給您跪一個?”
程姿了含恨吞下一大口腸粉,體貼地說:“跪安吧。”
“喏。”宋時雨從善如流地掛斷電話,將狼藉的戰場留給她收拾。
吃完晚飯,程姿了又在附近廣場裡消了個食,聽完一曲手風琴獨奏的《喀秋莎》,還在水果店裡稱了半斤橘子,最後坐在樓道裡一口氣吃完了。
直到時間被消磨得不能再消磨了,程姿了才從兜裡掏出鑰匙,站在門口,換了幾口氣,於寂靜的夜裡擰了下門把手,然後貓著腰進了自家家門。
狸花不明所以地叫了一聲,程姿了立馬豎起手指,然後眼觀鼻鼻觀心地貼著牆根,打算偷進衛生間先把指甲上的橘子汁洗乾淨。
大概是賊人心虛,因此當程姿了摸著牆,抬頭看見衛生間緊閉的門和暖黃的燈時,腦子都不帶轉的,一下就擰開了門把手。
然後……
然後這世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然後!
溫煦的燈光從天花板上打在浴室裡,江才儘站在花灑下,水珠滑過腹壁,渾身上下隻穿了件寬鬆的灰色衛褲,左手抓著條柔軟的珊瑚絨毛巾,從頭發滴水的程度來看,他的下一個動作應該就是把毛巾蓋在頭發上。
但是,一切都結束了。
潮濕的水汽把江才儘的瞳仁浸得比平時還要黑,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眼下他就這麼衣不蔽體地回望過來,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Bravo!程姿了!你居然把江才儘惹毛了!
真是放了個響當當的好屁啊!
他又不是任人揉搓的麵團!
程姿了扶著門,彎著腰,本來在氣勢上就輸了一大截,此刻猝不及防地又將目光直愣愣地撞進那雙眼睛裡,咽完口水就開始打冷顫。
少頃,她看見江才儘嘴唇微動,沉著目光,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關門。”
果然生氣了!
江才儘話音落下,程姿了嚇得打了個激靈,立即謹遵聖命,“啪嗒”一聲把門關上了。
江才儘眼睛微微眯起。
兩人相對片刻,場麵一度非常尷尬,十秒過去了,程姿了才一臉如遭雷劈的神情,接著大手揮開浴室門,風一樣刮走了,“對不起!”
老程你他媽見過的裸模是還少嗎!區區一個年輕……剛健……富有生機與活力的……上半身而已!揭開表皮真皮,下麵不都是白骨配爛肉嗎!
豈不知君子三戒,紅粉青樓,狗馬聲色,聚鐵鑄錯,一失足,為千古恨啊!
程姿了抱緊雙膝,蜷在床上,直到半個小時後,她聽見浴室的門再次響起,神智才像重新被打開似的,動作迅速地爬到床頭,薅起本書就胡亂翻了起來。
江才儘回了臥室,目光偏過去,見床上人神色鎮定……就是腳丫子蜷縮太用力了。
他轉身拉開衣櫃,翻了件上衣,係著扣子,回頭見程姿了手依然捧著書,卻一言不發地瞄著自己,便問:“看我做什麼?”
程姿了衝他眨了下眼,坦誠道:“你長好看。”
江才儘指上動作一頓,問她:“就好看?”
“啊。”程姿了點頭。
“沒彆的要說?”江才儘指了指自己。
“那……”程姿了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肉、體也好看?”
江才儘端詳著她的神情,沉默半晌,才垂下目光,係完扣子,輕描淡寫了句:“你是第一個誇我長得好看的人。”
“嗯?”程姿了微怔,隱約覺得他有些不開心,但思緒很快又被這句話帶偏了,於是想一出是一出地問道:“工作前沒人追過你,誇過你的長相嗎?”
江才儘不語,程姿了被勾起好奇心,催促他:“說一下,讓我八卦八卦。”
江才儘歎了口氣,邁開步子走到程姿了身前,彎起腰看著她,“你確定這會兒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詢問我的私事,江夫人?”
程姿了一下啞巴了,怵怵地往床頭一退,心裡七上八落的,頓時想把自己變成鵪鶉,埋進土裡。
她打開書,驗鈔機似的從尾到頭又過了一遍,倏然見扉頁上有江才儘的筆記,是幾句現代詩。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這詩……”程姿了在短短幾秒內就搜完了她的腦瓜子,隨即不是很確定地問:“我們是不是學過?”
“舒婷的《致橡樹》,高一學的,我還被元老師課堂點名背誦過。”江才儘坐在程姿了身邊,隨手把那本舊小說翻了兩頁紙,在她耳邊歎了聲:“你總是記不清關於我的事。”
“我不是,我沒有。”程姿了下意識否認,“彆瞎說。”
江才儘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紅豆泥斯密馬賽。”程姿了撲通一下就給跪在了床上,態度誠懇地請教道:“所以我這個驢踢的笨腦瓜子在如此具有紀念意義的時刻裡乾什麼天地難容的蠢事去了?”
江才儘:“……”
程姿了眨了眨眼,洗耳以恭聽。
江才儘想起自己當時坐下後,下意識往後桌看了看,再望著她這雙與數年前如出一轍的,泛著清澈愚……乾淨微光的雙目,舌頭難得打了結。
“你當時……”江才儘不敢直視程姿了那充滿期待的目光,於是彆過臉說:“在和張成蹊探討世界局勢。”
程姿了抿唇不語。
“工作的時候有幾個,不過我都沒太留意。”江才儘試圖蒙混過去,但程姿了豈能如他所願。
“轉太生硬了。”程姿了伸出兩根手指,戳了戳江才儘的腦門,跟他說:“耳朵紅了……按照我當年的尿性,如果不聽課,應該就是和老張在傳紙條,八卦班裡人倫關係……所以你們大學高智商美女呢?”
這回輪到江才儘沉默了。
不得不說,在某些方麵,程姿了還是有清醒的自我認知。
江才儘揉了揉她的腦袋,先沒吭聲,徑直往客廳走去,衝了杯熱豆奶粉回來塞給程姿了,才接著說:“平時太忙了,上課天天早八,除了周三和周五下午沒課,其餘時間都是滿的,周末不是在趕實驗課,就是被安排去醫院見習,睡覺的時間都嫌少,哪來的功夫去談戀愛。”
程姿了抱著玻璃杯,跟著他坐在床上,先是心不在焉地舔了兩口甜香的奶沫,接著便擠到江才儘身邊,空出的手攥住那段衣擺,突然露出一個乖巧到不像話的笑,眼巴巴地瞧著他,說:“我親你一口吧。”
江才儘瞧她麵上乖順可親,就知道此人背地裡指定存了什麼蔫壞的心思,不然就是做了虧心事,怕他興師問罪。
如果說人的成長始終會與真實的自我漸行漸遠,最後選擇疲憊地按部就班,那麼程姿了的出現就是再次帶回了遠走的夏天。
她是從前的人,也是此後真切與他關聯的責任,相處的時光不僅讓江才儘重新認識了曾經的自己,更讓他找回了失去的稚氣。
於是他心頭一動,便有些無辜地說:“可是我今天不想親了怎麼辦?”
程姿了眼底的驚疑都快溢出來了,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徹底放下玻璃杯,像個聰慧的智障,雙手夾著江才儘的臉,吧唧一口親了上去。
江才儘一隻手按在枕頭上,不為所動。
程姿了一計未成,又小雞啄米似的親了四五下,中途還將雙手從江才儘的衣擺下伸了進去,恨不得當場表演個霸王硬上弓。
江才儘終於忍無可忍地把她摁在床上,接了個黏膩而又漫長的吻。
半個小時後,程姿了仰躺著,頭腦發昏地喘著氣,江才儘右手將那兩隻四處作亂的爪子按在她頭頂,眼底閃爍著細碎的光,笑問她:“現在玩開心了嗎?”
程姿了濕潤的嘴唇張了張,雖然想回答,但又確實沒什麼力氣去開口說一句完整的話,於是腰背便動了動。
江才儘頭往後仰了一下,沒給她碰上,無奈地說:“不要胡鬨了。”
“沒有胡鬨,”程姿了定定地看著他,氣息不穩地說:“認真的,我發誓,江同學。”
江才儘由衷道:“相比之下,我還是更關心你到底乾了什麼對不起我的壞事。”
程姿了輕輕眨了眨眼,語氣討好地說:“你就不能當做我色令智昏,特彆想睡你嗎?”
出乎意料地,江才儘沒有立即回話,而是欲言又止地看著對方,半晌,他才撐起上半身,從程姿了身上下來,然後順手拽住她的手腕,將人拉起,語氣有些生硬地說:“不行。”
程姿了拽起一邊的衣領,敏而好學地求問他:“為什麼不行?”
江才儘固執地說:“因為現在不行。”
程姿了盤腿坐在床上,手指握著自己腳腕子,歪頭問他:“那什麼時候才行?”
“下次……”江才儘看著她的眼睛,喉結上下滾動,定住心神後,才嗓音沙啞地說:“我想帶你出去走走。”
程姿了埋頭掰著兩個手裝模作樣地掐了兩下,隨後深深吸了口氣,對江才儘說:“我不覺得咱們年前年後能遠途出門,所以下一個法定節假日應該是明年四月五號的清明節。”
程姿了幽幽地問:“你是打算帶我去墳頭先給列祖列宗磕一個嗎?”
江才儘明顯沉默了會兒,“那就下下個。”
程姿了點點頭,摸著下巴分析道:“那也就是指兩百多天後,也就是說七個半月後的那個五一勞動節?”
江才儘莫名有些煩躁,他的視線落在程姿了身上,有些凶,“所以你這個假期到底要乾嘛?”
程姿了:“……”
她不僅要提起褲子拍拍屁股不認人,甚至還要卷完鋪蓋才肯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