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江才儘扶著門板,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她睡覺了。”
夏媛女士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抬腳走進客廳,嘴上還在叮囑著:“下午儘量不要讓她睡覺,不然到了晚上睡不著熬夜,對肝不好……”
走過玄關,視線便自然落在了客廳開關下的籠子上,夏媛腳下一頓,有些詫異,“你養貓了?”
貓貓白天睡覺時還能安分地待在籠子裡,此時聞到生人氣息,耳朵動了動,便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客客氣氣地叫了一聲,然後翻身又睡了。
“嗯,剛收養的。”江才儘倒了杯水,換過她手裡的保溫飯盒,“這裡麵是什麼?”
“紅燒肉,我燉了兩個多小時。”夏媛對動物從來都是不冷不熱的態度,也沒就這個話題繼續,抱著水杯坐在沙發上,抬起眼說:“我這次做了甜口的。”
“這還沒到退休年齡呢。”江才儘揭開蓋聞了聞,歎聲道:“您是真閒了啊。”
“我就算退休了還能返聘,”夏媛說:“倒是你,稀裡糊塗地混什麼日子呢?”
江才儘坐在她對麵,不是很明白,“我怎麼了?”
“你裝傻充愣要唬多少人?”夏媛非常嚴肅地看著他,“知道你大姑媽這段時間旁敲側擊地跟我打聽了多少次嗎?連你奶奶在那邊都問,所以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跟小姑娘辦婚宴?”
江才儘右手搭在膝蓋上輕輕敲著,麵無表情地說:“不急。”
夏媛一陣頭疼,算是快被當代青年的沒譜兒程度給氣死了,眼見那混球還伸手去夠塑料袋裡的犛牛乾,當下便極其不滿地一巴掌拍了過去。
江才儘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縮回手,無可奈何道:“我說媽,這事您二老就彆摻合了,我們跟你們的情況實在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夏媛道:“你銅雀春深?”
江才儘:“……”
“能讓我們倆先把這個年過了嗎?”江才儘低眉看著手背上的那片紅,長歎一口氣,“過完年,我保證給您個明確的時間。”
夏媛一聲不吭地從兜裡掏出手機,打開日曆,敲著屏幕上的時間給他看。
“多好啊。”江才儘抬眼,由衷地說:“豐收節。”
“再有一個星期……”夏媛把手機揣回口袋,斥道:“再有一個星期九月就過完了,當然我本來也不指望你國慶還能有兩天假趕趟結個婚,但元旦呢?過完年你是打算給我拖到明年清明節順帶祭祖嗎?”
“清明也就一天假,而且說不定我還排班呢。”江才儘趕在他老媽上火的邊緣說:“您又不是不知道,年底科室忙,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很怕冷。”
夏媛女士瞬間啞口無言,險些忍不住將那杯水直接給他扣在頭上,但少頃,還是自己喝完了。
就在這時,裡間門“哢噠”一聲響了,兩人同時轉身側目,就見程姿了趿著拖鞋,悠悠忽忽,兩步一撞牆,三步一趔趄,右手還拿著眼鏡在袖口處亂蹭,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
直到戴上眼鏡走進客廳,全套動作行雲流水般進行完後,程姿了才頂著一頭亂糟糟的毛,難以置信地看著沙發上的兩人,“媽?您怎麼來了?也不叫我一聲啊?”
江才儘從容不迫地站起身,拍了兩下袖口,程姿了的視線當即被他吸引過去,飛快眨了兩下眼,前者掩唇悄無聲息地笑了笑。
這兩位兀自暗渡陳倉,另一邊夏媛將程姿了上下打量一番,確定這孩子是真的單純在臥室睡覺後,才開口說話:“小程醒了,那就跟我出去走走,你留家看門。”
程姿了聞言,迷迷瞪瞪的,“啊?”
十分鐘後,梳洗過的程姿了亦步亦趨地跟著夏媛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大氣都不敢多喘。
九月份正是秋季水果上市的好時間,因此道路兩邊除了夜市就是水果攤,夏媛走了幾步,便停在一家攤位前,並問程姿了:“你吃柚子嗎?”
程姿了搖頭,但眼底浸著笑,“不過江浪他吃,而且隻吃紅心的。”
“你很了解他。”夏媛彎腰挑了個柚子讓水果攤老板給裝起來,回頭問道:“我聽他說,你們倆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程姿了想書香門戶的大家長好像都很反感自己孩子在學校裡不務正業,亂搞男女關係,於是連忙開口解釋:“隻是初三和高一那年在一個班裡待過,不算從小一起長大。”
夏媛付完錢,邊走邊說:“那孩子以前挺有趣的吧。”
程姿了微怔,不知這個“有趣”怎麼定義,她偶爾心情煩躁時也會翻江才儘的空間,最久遠的說說裡甚至還有錯彆字、顏文字等內容。
比如:單詞沒輕寫過被罰抄五百遍,今天被爸爸的學生姐姐誇寫字好看,被表揚的滋味真好之類的。
單從文字來看,年少的人確實鮮活而又有趣。
那個年紀的江才儘還未練就一身寵辱不驚的本領,他跟所有同齡人一樣,喜見於色,情緒來得莫名去得匆匆。
程姿了將這些文字在腦海中拚湊一處,內容已經能記個大概,但她從未試圖點過手機屏幕底下“加為好友”那個藍色的大長條,所以比起幼年的熟稔程度,一定意義上程姿了是不如湯雯的。
“其實我並不怎麼了解他。”就在這時,夏媛緩緩道:“我和他爸是大學時候認識的,畢業後結了婚,用現在的話來說,孩子的出現,純屬意外。”
程姿了腳步微頓,腦海忽然回想起江才儘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你有沒有發現自己有時並不被人需要。
她忽然發覺,自己當年並不清楚是怎樣的事情讓江才儘產生了這種念頭。
“……那個時候我們倆的事業都剛起色,文岫被調到外地任職沒多久,我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其實是個很殘忍的現實,夏媛在當時根本沒功夫去考慮如何培養一個新生命,因此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她便給江文岫打了電話。
夏媛性子向來強硬,家裡不論大小事基本都由她一人做主,那邊江文岫也覺得自己短時間內回不來,商量之下,便不打算要這個孩子了。
“但就在我準備好去醫院的時候,這事被他奶奶知道了,”夏媛說:“她老人家知道後堅決不同意,怕我傷了身子,以後後悔再懷不上,一來二去的,孩子就留下了,所以江浪一歲時老太太就把他抱走了,直到上小學,二老擔心家庭教育出問題,才又送回來我們養……其實那個時候,已經有問題了。”
夏媛神色有一瞬間的悲傷,她的聲音很低:“我和他爸都是全心紮在工作裡,小時候他不是在護士辦公室裡玩,就是被他爸的學生帶著在大學校園裡亂跑,所以放學回家都是他跟雯雯那孩子一起走,晚上有時就留宿在她家,或者我們打個電話讓他鎖好門自己睡……直到後來有一天,他吃了蠶豆過敏,我下班才發現孩子躺在沙發上,燒得很熱,嗓子裡白花花的,已經引起休克了。”
程姿了默不作聲地垂了眼,心中揪疼,委屈得難以自持。
“那次出院後,他奶奶就接他走了,直到老爺子因為癌症去世,他才重新和我們住在一起,準確地說,是和他奶奶一起住進了這個家。”夏媛側目,勉強笑了聲,“所以直到他高中畢業,他愛什麼,討厭什麼,我們做家長的其實一概不知。”
“您不覺得很過分嗎?”程姿了掐了掐指頭,心裡淌著血,沉聲道:“既然不愛他,為什麼要生下他?為人父母就該儘為人父母的責任,隻是單單需要他吃飽穿暖能長大,而根本不在乎這個孩子由誰去養,難道全天下父母拋棄孩子都不用受到責罰嗎?”
夏媛回頭,沒有因為她的質問生氣,“你不明白孩子,很多時候,女人的生育權都不在自己手裡掌握著,她們被旁人意願裹挾著,被家庭責任推動著,然後在大好年華裡,懵懵懂懂、不知代價地用身體去孕育一個新生命,就算是彼此相愛著的人,孩子最初的出現也被當做是他們完美結合的作品……江浪一直按家中長輩心裡所期待的樣子成長著,他從生下來起就不止是自己,他是兩家人的傳承,在尊長看顧下過著花團錦簇的童年。”
江才儘大概從生下來就是鄰居口中“彆人家的孩子”,學習好,性格好,不用家長費心。
乖巧、懂事、有禮貌,這大概是所有鄰居親戚在他身上貼過的便簽,因為這些條條框框,哪怕是紙糊的人也得強撐著獨立自強起來,或許一開始還會因為父母的離家而感到傷心,但久而久之,與孤獨為伍慣了的靈魂便學會了回避親密。
因為從一開始就看到了這些問題,所以會悲傷,會後悔,但現實卻迫使夏媛和江文岫無法作出足夠的改變。
對於夏媛和江文岫來說,孩子就像紙鳶,他們隻能不斷地任由其高飛,最終再剪斷那根繩。
程姿了低著頭,感覺很惡心,思緒翻滾間隱約想起了些事,是關於韓芸的。
被她記憶重塑後的“母親”一直扮演著柔弱可欺的角色,儘管有所“背叛”,那也是逼不得已。程姿了本能地為自己尋找好避風的港灣,但事實上,年輕時的韓芸也被程百軍影響過。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些年瘋狂偏執的其實不止程姿了一人,她忽然想起,自己對過年這段時間從小到大都很抵觸——因為煙花年年,意為團圓。
但那也是一年之中,家裡負麵情緒輸出最高的時間。
大概可以從小年算起,程百軍開始在家裡喝酒,那個時候的程姿了會因為端餃子端遲了而挨罵,也會因為給她未曾謀麵的爺爺奶奶上香而滅了一支被指責粗心大意,甚至於不肯下樓放花炮也會被甩臉色。
最嚴重的一次是程百軍在除夕當天蒸了鍋米飯,結果韓芸她們老家有風俗,說除夕吃米飯,死後蛆蟲啄,然後兩人就以此事為苗頭,從白天吵到晚上。
對於韓芸來說,幼年的程姿了好似生在了天井外,而血緣關係則如同一條繩索,繩索一端纏著井裡的陳芸,儘頭是天井外的世界,而程姿了,就是天井外唯一的人。
她總是盼望著程姿了快快長大,好有力氣把她從井裡拉出來,自己卻始終裝睡,所以這根救命稻草最後也成了冷漠薄情的旁觀者。
就像大年夜萬家燈火的那個時候,程姿了看著燭火後的黑白照片,單方麵斬斷了來自於父母的“親情”。
瘋狗、野犬。
這是當年的程姿了對他倆的種種行為給出的評價。
沒良心、沒出息。
這是當年的韓芸和程百軍給她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