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一號學生返校報到的前兩天,程姿了搬回南郊開始準備美術教案。
開學前一星期,上至學校領導班子下至工勤服務崗位,每個人都忙得有些焦頭爛額,程姿了同樣跟著上班連轉軸,小半個月後才勉強喘過氣,整理好放鬆了一個暑期的心情。
還沒下班時,程姿了是困得不省人事,下班鈴聲一響,她就又成了脫韁的野馬。
下午時間,路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程姿了平時去超市都是坐公交,十分鐘便到,但是她今天想走過去。
路過的廣場此刻簡直熱火朝天,帥氣的小夥子腳踩滑板一溜煙似的從人行道上飛過,站在花園附近的老爺子水為墨地為紙,練著一手好字,來來往往的人,都是生活。
程姿了混跡其中,撿了張乾淨的傳單坐在台階上,完成著“每日等退休”的任務,腳踩那段“烏蒙山連著山外山,月光灑下了響水灘”的拍子,在大爺大媽動感而又歡快的廣場舞陪伴下,啃完了加著火腿、雞柳和辣條絲的土渣兒燒餅,然後起身拍拍屁股,丟完垃圾就回。
等到了小區門口,這位反射弧長達三英裡的蠢貨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去超市買素描紙。
不過程姿了心寬體胖慣了,當下便回家翻出她壓箱底的油畫框,隨機抽取了張達芬奇附身卡,順便拿出手機給江才儘炫了張她的骨灰級調色盤。
江才儘作為一個醫學生,跟她還是有專業壁壘的,因此完全沒被她那張花花綠綠的調色盤炫到。
程姿了發消息過來時,他們科室的人正在為剛晉升成院教務處教學科科長的老師在酒樓慶祝。
直到兩個小時後,喝得有些頭昏腦脹的江才儘才坐在酒樓前的門柱旁,抽空看了眼手機——就在六分鐘前,程姿了又發了張畫過來,取名叫做《落日的餘暉》。
江才儘短促地笑了一聲,他好像突然找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樂趣,點開圖片,雙指不停地放大觀看。
因為就連科室的最低年齡也早已失去通宵唱卡拉OK的革命本錢,所以十點以前,宴席就開始散場了。
趙卓今天巴巴地跟著他的帶教老師混了頓空前豐盛的晚餐,左右腳剛踩過酒樓大門,兩眼就精準無比地鎖定了門柱旁那個背對他而坐的“黑蘑菇”。
他有些懷疑這人是喝多了,便走過去,扶著膝蓋彎腰問了句:“江哥,你還好吧?要我送嗎?”
江才儘抬起頭,從脖子到臉都是通紅的,也絲毫不覺得自己這個姿態有何不雅,因為上一個更“傷風敗俗”的十分鐘前剛不省人事地被抬上了車。
他坐在地上,翻著襯衫袖口,說:“不用了,我自己開車過來的。”
趙卓又道:“那我給您叫個代駕。”
江才儘擺手,背靠在冰冷的大理石門柱上,閉了眼。
趙卓猶豫了下,然後坐在江才儘旁邊,雖然沒注意酒桌上這些人到底喝了多少,但趙卓此刻看著他那燒紅的脖頸,還是不敢把個醉鬼直接丟在這裡。
就這樣大概吹了不到五分鐘的冷風,可能是緩過來了些,江才儘睜開眼時,微微一愣,嗓音清亮亮地,“你怎麼還在這兒?”
趙卓看了他一眼,“大半夜放您蹲馬路我也不太放心啊。”
“小屁孩。”江才儘失笑道:“我都快奔三的人了,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大半夜不回去才值得讓人擔心吧。”
“我叫個車就能回。”趙卓很堅持,“要不我先開車送您回家吧?”
江才儘端詳著他,“駕照到手了?”
“還沒。”趙卓撓頭,訕然一笑,“我尋思著這個點應該沒交警查……”
“知道什麼叫做交通規則嗎?”江才儘挑眉。
趙卓覷著他神色,靈光一閃,“那您帶身份證了嗎?要不今晚先開個房。”
江才儘聽了,輕輕一笑,“我看起來就那麼像無家可歸的人?”
趙卓啞然。
江才儘長歎了口氣,望著黑沉沉的夜空,忽然福至心靈,接著便偏頭看向趙卓,眼角勾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他說:“小孩兒,幫我個忙唄。”
*
程姿了在衛生間清理顏料盒時,客廳裡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她抽出張紙巾,把手擦乾,抬腳走到茶幾旁——屏幕顯示是江才儘的來電。
“喂,江才儘?”
“喂,您好,程……程姐,是我,趙卓。”
“趙卓啊……”程姿了側著頭,耳朵貼在聽筒上,用剛擦過手的濕紙巾把袖口上一點兒淡黃色的顏料抹去,“怎麼是你?”
“我們科室今天不是在天都酒樓聚會嗎?”趙卓在電話另一邊說:“江哥在這邊喝了幾杯酒,開不了車,來的同事也都走了,你看你方便過來接他嗎?”
程姿了看了眼時間,倒是可以趕最後一趟地鐵過去,“可以,大概二十分鐘時間,你們等等。”
“好的,那我先掛了啊。”趙卓說。
“嗯,謝謝你了。”
掛掉電話,程姿了立馬換鞋鎖門,出了地鐵口,導航到天都酒樓,遠遠就看到有兩個人坐在人家門口的石階上。
江才儘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埋頭坐著,趙卓就在下一個台階上等著,時不時往外張望,在看到她時,立馬從地上站起,然後跑過來,把江才儘的手機遞給她,“程姐。”
“謝謝,麻煩你了。”程姿了接過手機,把眼鏡摘下,掛在領口上,跟他並肩往前走,“不過這都快十月了,你還待在骨科,不需要輪轉嗎?”
“這不學校十月底就開始論文工作通知了嗎?”趙卓靦腆地笑了笑,“我提前定好了穴位注射治療膝骨性關節炎的臨床觀察方向,所以給醫務科交了條子,申請再回骨科待一個月。”
程姿了點頭,這時走到酒樓門前,略微彎了彎腰,歪頭看著江才儘,嘀咕道:“怎麼喝成這樣了?”
趙卓紅著臉,說:“聚會嘛,都喝得開,而且江哥還幫主任擋了幾杯酒,對了,程姐,我先幫您把江哥扶到車上去吧。”
程姿了回頭,“你知道他車在哪兒停著嗎?”
“就地下停車場。”趙卓說:“那我給開過來?”
程姿了點頭,然後慢慢蹲下,小聲問道:“江才儘,你車鑰匙在哪兒放著?”
“江才儘?”
可能已經喝糊塗了吧,程姿了戳了他兩下,也沒見反應,隻好伸手在他的大衣口袋裡摸,最後翻出一串鑰匙來。
趙卓去停車場開車,酒樓門前一時空蕩蕩的,程姿了蹲在台階下,低頭看了會兒,隨後用餘光打量著四周,確定不會有人出現在這裡,才將手掌貼在了江才儘的頭發上。
程姿了斂眸,手指也微微動了動。
順路送完趙卓後,程姿了便開著車慢吞吞地回了家。
也幸虧是大學那幾年掄斧頭砸泥塑所煉出的臂力還在,程姿了架個近百四十斤重的人走,雖談不上易如反掌,但也十拿六穩。
一路上搖搖晃晃地回到家,程姿了把鑰匙丟在門後的鞋櫃上,右手扶著江才儘的後背,左手在他胸前摸了兩下,就著這個困難的姿勢,哼哧哼哧地把江才儘的外套扒下了。
“我該誇你什麼?萬幸喝得還算清醒嗎?”程姿了艱難地把外套蓋在大兄弟頭上,踢了踢江才儘的鞋,心有餘而力不足地說道:“勞駕,自己抬抬,把鞋脫了。”
江才儘短暫地動了動,然後靠著程姿了,把頭埋進她頸窩,竊竊地歎了聲:“你好香。”
那鼻息與氣音混在一起,像把熱火,透過頸處薄薄的皮膚,直接燒進了血管,不過眨眼間,程姿了就把自己的脖子染成了和江才儘醉酒後一般無二的麵色。
要死,隊友不願配合也便罷了,耍混的話能直接舉報嗎?!
她倍感心塞地歎了口氣,隻好拖著個沉甸甸又熱烘烘的大號玩偶進了臥室,然後把他砸進被褥裡,自己坐在地上。
大學畢業後,程姿了很少有超過十一點半還在蹦躂的精神,跟大多數處在這個年齡段的人相似,是比上不足比下不行,既不能像夕陽老年團一樣,天沒亮就在公園裡訓杠撞樹掛環,上演諸神黃昏,也不同十七八歲的精神小妹一樣,通宵鬥舞遊戲,活成隱形特種兵。
大多時候,程姿了都是九點犯困,洗漱完後開始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地玩著手機,熬到時間再睡。
奈何今天多了項負重訓練,這會兒彆說玩手機了,就是抬個眼皮兒對她來說都是體力活。
正當程姿了迷迷瞪瞪地枕著床沿兒喘氣時,突然感覺搭在被褥上的手被人碰了碰——程姿了抬眼,見江才儘握著她的手腕,拇指在腕骨那處來回摩挲。
“摸著舒服嗎?要不我直接把那塊舟骨剔出來給你穿個項鏈戴算了。”程姿了撐起上半身,看他蔫巴巴地側身躺著,低聲問:“頭暈不暈?想喝蜂蜜水還是番茄汁?”
江才儘搖了搖頭,鬆軟的頭發亂在枕頭上,“光。”
程姿了扶床起身,低著眉看向他,“那你先鬆個手,我去關盞燈。”
江才儘指尖一鬆,但隨即又更用力地握住了。
程姿了無奈歎了口氣,一條腿半跪在床上,問他:“你到底鬨哪樣?不睡?那我先陪你去衛生間刷牙洗臉成不成?”
江才儘目光落在她身上,一言不發,似乎是在理解這些話的意思,沉默片刻後,才點頭讚同了程姿了的提議,慢慢從床上爬起來,一麵扶著牆,一麵扶著她的手,進了衛生間。
程姿了從玄關處拿上拖鞋,這次終於讓他換上了,江才儘一臉迷糊地咬著牙刷,靠在牆上,左手撐著洗漱台,動作慢吞吞地,視線一直落在程姿了身上,等對方洗完臉刷完牙,他還在刷。
“行了,漱口吧。”程姿了接了杯水給他,扯下張麵巾紙擦臉,隨口嘀咕道:“你彆咽下去啊,今天可不是愚人節,沒那麼多牙膏給你吃。”
江才儘應了一聲,漱完口,把東西放下,扭頭就走,程姿了眼疾手快地扯住他後領,將左手心上剛擠好的乳液一把抹在臉上,隨後開始雙手拉扯,強硬地把人往回拽了幾步。
程姿了摘下牆上的花灑,腳踩在拖鞋上,抬了下眼皮,“跑什麼?牙刷完就沒事了?”
江才儘依舊沒吭聲,低頭看了一眼,隨後學著程姿了,腳也踩在了拖鞋上。
程姿了用花灑給兩人衝完腳,回臥室的時候隨手關了一盞燈,看著江才儘本本分分地躺回被子裡,視線一分不差地落在自己身上,她神色不動,走過去趴在床邊,問道:“還是不想睡嗎?”
江才儘定定看著她的眼,然後五指張開。
“這是什麼意思?”程姿了傾身,抬起手,與他掌心相貼,慢聲詢問:“是要牽手嗎?”
江才儘手指蜷起,一大一小兩隻手交叉握著,他的皮膚在酒精作用下泛著紅,有些熱,睫毛也顫了顫。
好乖。
程姿了受不了了,沒壞心思都得被眼前人養出壞心思。
“江浪,你……”程姿了略有心虛地乾咳了一聲,忽然想起件事來,便問:“上高中時,有好長一段時間你都沒怎麼理我,你說日後會告訴我原因,是什麼呀?”
江才儘十分專注地望著她,等她問完後,反應了好長時間,似乎才把這個問題徹底消化掉,然後皮膚肉眼可見地又紅了幾度,一下把頭埋在枕頭裡,這次直接不理會人了,但手還抓著。
程姿了一頭霧水,由著他緊緊握了會兒,便偏頭,空著的那隻手把床頭櫃上的小台鐘拿起,垂著視線瞄了眼,然後低頭跟江才儘說:“雖然你明天不上班,但是現在已經快十二點了,夜深人靜的,你不睡覺難不成要跟我開兩把鬥地主嗎?”
江才儘聞言,在枕頭上歪了歪頭,露出的眼皮子緩緩眨了兩下,然後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不行。”程姿了放下小台鐘,很冷漠無情地說:“你不睡我要睡。”
江才儘直勾勾地看著她,嘴角動了動,咕噥了兩句聽不清的話。
“討情也沒用。”程姿了眼皮一抬,就像個拔吊無情的渣男,隨即便熟稔地開始了“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PUA教學模式,抬起食指勾了勾他的下巴,甜膩膩地說:“要不這樣,我今天陪你睡一晚上好不好?”
江才儘盤腿坐在床上,他喝過酒,此刻眼睛濕漉漉的,像頭迷失在叢林裡的鹿。
程姿了視線不受控地從江才儘頸前那兩顆解開的襯衫扣上一掃而過,短暫地失了個神,隨即便麵無表情而心有餘悸地抬手,把那敞開領口使勁一攏,惆悵地說:“您還是好好睡吧,我的大少爺,省得明兒早起來頭……唔?!”
她話還沒說完,江才儘就忽然傾身,兩隻手掌夾住了程姿了的臉蛋。
程姿了被迫抬起頭,右膝蓋撲通一聲砸在地上,倉促之下一隻手按住江才儘的腿彎,僵著這個姿勢,挺著腰氣道:“你鬨什麼!”
“我……沒有不理你。”江才儘歪著頭,拇指從她的顴弓處滑過,慢吞吞地說道:“還有這小腦瓜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