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開學前,江浪終於拜托他們班班長要到了藝術班以前的身份信息登記表,然後根據上麵的地址找到了程姿了當時住著的地方。
他本意是想在離開前再見她一麵,結果最終還是去遲了,那個時候程姿了已經離開了,但略微打聽後,江浪還是在小區門口情報係統東一嘴西一嘴的故事中大概拚湊出了些許模糊的過去,雖然其中不乏難堪粗鄙的流言蜚語。
那個時候的江浪有些明白造成程姿了痛楚不堪的源泉是什麼了。
如果撇清過去是她走出噩夢的必須,那麼江浪不介意成為程姿了記憶中被塗抹掉的存在。與此同時,江浪也試圖製作出自己的潘多拉魔盒,從而將這段過去永遠地封存起來。
漫長的時間逐步將兩個人推向了各自的正軌,江浪開始按照所有人都期待的那樣,升學、畢業、工作,被四麵八方的親戚包圍住,開始踏上了浩浩湯湯的相親隊伍。
即便如此,麵對著接二連三的相親對象,隻要一想到他們會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江浪就忍不住由心底泛出一種厭煩甚至是惡心的感覺。
唯獨與程姿了再次相見時,內心才會有這種渴望——想把她放在身邊,想一直看著她。
以至於隻是這麼想著,心裡已經有了那種難以言表的幸福感了。
“你覺得知了漂亮嗎?”張成蹊問。
江浪的視線和她撞在一起,沒有說話。
“我覺得她很漂亮。”張成蹊也沒等他的回答,而是出神地說:“一個漂亮的姑娘如果沒有能力保護自己,那麼美貌對於她來說就是一種災難,不過好在知了在這方麵從沒有過不合時宜的天真,但即便如此,從小到大,她想要的也總是事與願違。”
張成蹊手中的勺子輕輕嗑在白瓷上,她說:“估計也是因為如此,現在的知了就好像是海上的一葉孤舟,風平浪靜的時候,隨風而行,若是遇見大的風浪,掀翻了,也就沉入海底,全然不在意外界風雨。”
“我並不覺得她身邊缺少朋友。”張成蹊舒出一口氣,認真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人,“你能明白嗎?”
江浪的目光隻空了不到須臾,遂即便冷靜而又克製地說:“我可以,隻要一個夫妻的名義,陪她一輩子。”
張成蹊沉吟片刻,“你喜歡她嗎?”
江浪輕輕一抬眼,目光平靜地望向了那個蟬鳴不止的夏天,聲音和緩地說:“我敬愛她。”
“你想過她嗎?”張成蹊問:“在這十年的想象裡,她是什麼模樣?”
江浪看了張成蹊一眼,沒有立即回答。
他不敢說,那是很冒犯的想法,那些潮濕粘膩的夢境如同蛛網一般束縛了他,操控了理智,曾幾乎讓他忍不住衝動買一張去往南安的火車票,但隻是幾乎。
在黑暗包裹之下,屏幕上冷冰冰的數字依然會刺痛著他的眼,江才儘在紓解後的餘韻裡煩躁地抓起頭發,心裡越渴望去見程姿了,去觸碰程姿了,現實便越覺得自己荒誕愚蠢,那四千八百公裡的距離好像勸他最好像個平凡人一樣循規蹈矩地活下去。
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裡,普通人為了生計和利益早已疲於奔波,就是血脈維係的家族也會慢慢被瓦解,這世上沒有幾人能跨過時間和空間的距離。
他的沉默就是回答,於是張成蹊又問:“萬一你深入了解後,發現她並不與你想象的一般呢?”
“我想過很多,”江才儘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輕輕往上提了下,他說:“但我知道,不論怎麼去想,她都一定比我想象的更好、更優秀。”
“所以我今天來隻想問清一件事。”江浪抬眼,將那個問題再次重複了一遍,“這麼多年,她有跟你提過我嗎?”
“她後來沒有在我麵前提起過你。”張成蹊極慢地搖了搖頭,她說:“但是知了的大學舍友都知道有你這麼個人。”
江浪沉默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眼底帶著釋然的笑意,“那就夠了。”
然後他拎著公文包起身,頷首道:“時間不早了,我就先告辭了。”
“不再多問點兒什麼嗎?”張成蹊看著他的背影,低聲問他:“隻是這一點就夠了?”
“夠了。”江浪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過,他張了張嘴,遠去的聲音如風般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餘下的事,我會慢慢等,她什麼時候願意對我說了,我再去聽。”
*
下午六點半,江才儘踩著落日的餘暉,準時下班回家,他在樓梯口轉了轉酸痛的肩膀,然後從公文包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眼底自然而然地浮現了笑意,“我回來了。”
“你瞧這兩隻鴛鴦繡色,歡歡喜喜的,多好看,我是多少年沒碰過這玩意兒了,但針腳上挑不出什麼大毛病。”
客廳裡,夏媛握著程姿了的手,慢聲說道:“這可是上好的錦緞,質地細膩,我閒來無事,想著繡上一對,剛好今天路過,就給你捎了上來。”
江才儘看著茶幾上擺得平平整整的兩張大枕頭套,額角一跳。
且先不論那兩隻水裡的鴛鴦為什麼坐在牡丹花上,單就是那紅豔豔的配色,已經與這房子格格不入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江才儘終於張了張嘴,找回自己的聲音,“媽,你怎麼來了?”
“路過,接你爸。”夏媛草草掃了他一眼,顯然火氣還在。
“我爸喝酒去了?”江才儘在玄關處換好拖鞋,與程姿了對上視線,後者抿緊唇乾笑了一下。
設身處地的想想,彆說程姿了,就是他自己,一開門撞見他媽那張臉都得心跳加速。
但夏媛顯然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依舊握著程姿了的手,細聲細語地說:“你是學藝術的,色彩搭配肯定比我們敏感,不過這結婚啊,就是要紅,紅得越正,那越好看,以後要是碰上喜歡的人了,給送一個。”
江才儘見她老媽自顧自地說,也不上前討沒趣,誰知剛接了杯水就聽到這話,差點沒給嗆死。
“媽,你亂說什麼呢?”
“什麼亂說什麼?”夏媛略微仰著頭,這次終於肯正眼瞧他,“國家哪條法律規定結了婚就不能離?離婚率每年漲得跟坐高鐵似的,你以為誰都能跟我和你爸一樣綁一輩子?”
“是是是。”江才儘點頭,盯著枕頭套上的八個字,麵無表情地念道:“你跟我爸那是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夏媛:“……”
“那什麼……媽。”程姿了僵硬地撲騰了兩下爪子,迅速將戰火轉移,“要不吃個飯再走?”
夏媛喜笑顏開,“媽不吃了,還要趕時間接你爸去呢,不過我聞著挺香,你在廚房裡做了什麼?”
“茶泡飯。”程姿了宛若被上層領導巡察完工作還要約談的碎催子,一邊向江浪遞了個求救的眼神,一邊恭恭敬敬地將領導請進廚房。
反觀夏媛則像個送溫暖的老乾部,慈愛地看著程姿了,“這是什麼吃法,看著還挺新鮮。”
“南方比較流行,我也是上大學時在學校食堂看的。”程姿了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手藝馬馬虎虎,隻能湊合吃。”
與此同時,她背後的左手招魂似的,甩得更起勁了。
江才儘張嘴,叫了聲:“媽。”
夏媛回頭,橫眉冷對,“有事兒?”
“我廚房就那麼大,站不下兩個人。”江才儘上前,攙著她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將人拽回客廳,嘴裡叨叨著,“您要真是閒,就參觀參觀彆的地方吧。”
“參觀?有什麼好參觀的?”夏媛將自家兒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不客氣地說:“難不成還指望你這窮命狗頭把它COS成紫禁城嗎?”
夏媛不愧是走在網上衝浪第一線的女人,簡直是行走中的新詞典,儘管已經習慣了她老人家嘴裡時不時蹦出的各種怪異詞,但江才儘還是忍不住心說了句:這他媽又關餘弦什麼事。
兩人一路拉扯地遠離了廚房,程姿了背著身,等茶湯煮好,濾出茶葉,才尋了過去,嘴裡還說著:“茶湯好了,媽要不你還是留下來……”
她話說了一半,繞過客廳,就見江才儘和夏媛站在次臥門前,視線同時望了過來。
“……吃個茶泡飯?”程姿了非常擅長察言觀色地停了腳步,然後充滿困惑地看向江才儘。
次臥房門打開,裡麵的東西擺放整潔,被褥疊得跟剛參完軍似的,整整齊齊的豆腐塊,垃圾桶連一團鼻涕紙都沒有,地板白得都反光了。
程姿了心說:這他媽的怎麼了?總不能她未來婆婆是紫光燈成精吧!
“你們倆……”夏媛頓了頓,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遊移,沉吟好一會兒後,才有些不敢置信地開口道:“分房睡?”
“啊。”程姿了不明覺厲,心說這又是碰到哪條不成文的規矩了嗎?
夏媛皺起眉來,望向自家兒子,痛心疾首道:“我和你爸結婚三十年都沒分過,你們新婚燕爾的就分房睡?”
程姿了這才反應過來,但還沒等她打好腹稿,那邊江才儘已經飽含歉意地說道:“媽,這是我的原因,最近一直加班,晝夜顛倒的,擾她休息了。”
程姿了頓時兩目圓瞪,心說這委屈我怎麼能讓你受,當下便搶口道:“不不不不,媽您聽我解釋,這不關他的事,是我,是我的原因。”
“是我。”江才儘歎了口氣,插嘴說:“您也知道,我經常加班,有些事避免不了。”
“不不不,”程姿了堅定地把責任往身上攬,“是我睡覺磨牙打呼說夢話擾他睡眠了!”
夏媛抬手,製住了這沒完沒了的背鍋行為,然後糟心地看著自家兒子:“新婚燕爾分房睡我姑且先不教訓你,但你自己還占用主臥這就過分了吧?”
江才儘頷首聽訓,終於本本分分地承認了錯誤,“確實是我的問題,不過媽您放心,最多三天,我們就住回主臥。”
夏媛冷哼一聲,“這才像話。”
她老人家轉過身,再次欣慰地握住了程姿了的手,笑道:“小程啊,你彆怕他,有什麼委屈儘管跟媽說,媽給你撐著呢,他下次再敢把你攆到次臥,你就直接把他踢出家門。”
程姿了跟著她,不管好壞地都先應了下來,夏媛還在說:“兩人相處打打鬨鬨都是正常的,要不怎麼說夫妻是俏冤家,俏冤家,但還是得相互照顧體諒,有了矛盾就不能悶不吭聲地把它揭過去,凡事有商有量的,恩愛才能長久,你說是不是?”
程姿了點頭,笑吟吟道:“您說得是。”
夏媛對這乖巧可愛的兒媳婦滿意得不能了,解決完小兩口的事,她便從沙發上挎起兩個紙袋,聲勢浩大地走向玄關。
江才儘果然注意到了,立即問道:“那是什麼?”
“兒媳婦送的見麵禮。”夏媛坦坦蕩蕩地說:“我和你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