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太華山東峰上冷冽的寒意砭骨入髓,半夜十二點半,一行人終於爬上東峰,然後三兩紮堆地坐在棧橋下避風。
淩晨兩點多的時候,有男生開始坐不住,叫喊著要去四處轉悠,江浪睜開了眼,在黑暗中看向了與他隔了一道淺壑並肩而坐的兩個女生——張成蹊抱著手機,不知道在給程姿了看什麼,兩人同縮在一件軍大襖下,誰也沒有要動的意思。
他就那樣平靜而又專注地注視了很久,等到周邊人零零散散走光的時候,才重新閉上眼。
大概又過了十幾分鐘,江浪才覺得有些困,不過山頭太冷,也睡不踏實,迷迷糊糊中聽見了細碎的腳步聲,他剛掀起眼皮,身邊便挨著坐下了個人。
“你怎麼跑過來了?”江浪愣了愣。
“看你一個人無聊。”黑夜中,程姿了錯了搓手,雙目明亮亮地看了過來,她說:“張成蹊也想四處轉轉,我就過來陪你了。”
“你……”江浪剛要說什麼,瞳孔卻倏然緊縮。
程姿了在發抖。
意識到這點後,江浪立即動手解開軍綠大衣,剛掀開一個口子,程姿了便鑽了進來,身體相貼的時候,江浪發現她抖得更厲害了,連出口說話都有些艱難,“你租這衣服還挺乾淨,都沒有怪味,張成蹊披那襖子一股子糟老頭味兒。”
江浪怔了怔,隨後單手將她攬住,那是個保護的動作,“你難受嗎?”
“不。”程姿了牙齒打著顫,呢喃道:“太陽出來就好了。”
程姿了心情很不好。
這是昨天早上見麵後就有的感覺,江浪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就這麼短短幾天,程姿了身上便莫名多出了針紮般的恨意,他本以為出來走走能讓她好受些,可一步步地到現在,程姿了渾身的狠勁不但沒有外放,反而全都毫不留情地刺向了自己,在消逝的天光中,徒留下血跡斑斑的靈魂。
江浪隻能跟在她身後,手足無措地看著,或許隻有夜幕降臨的現在,他才能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破裂的靈魂碎片。
為什麼難過?
出了什麼事?
是誰惹你傷心了?
江浪無法開口,因為他知道,這每一個句話都隻會逼得此刻的程姿了一步步踏入黑暗的漩渦中。
十八歲的自己根本無法妥善收容這個焦慮的個體,他對於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及其所帶來的結果全然無力,除非在這段關係裡建立起病態的共生糾纏。
但那是不應該的。
江浪腦子有片刻空白,右手本能地摩挲著一片柔軟,那是程姿了還未佩戴耳環的溫熱耳垂,但他始終沒有意識到。
不應該。
江浪再次想到,程姿了明明這麼好,是他迄今為止遇到過最好的女孩子,這樣的人可以被苦難困著,但不能被困一輩子。
她應該在找尋自我的過程中意氣風發,哪怕自由地在亂花叢中迷了眼,也不應該被黑暗吞噬,從而失去與正常人相交的欲望,然後渴望一段病態的感情關係,在其中委曲求全。
那不是程姿了想要的自己。
也不是江浪喜歡的。
凜凜寒風從千枝百杈中蕭殺而過,隻留下淒厲的哀吟,江浪望著黑沉如墨的天空,手上的動作無意識地鬆了。
還有三個半小時,初晨的太陽才會出現。
陽光。
江浪從來沒有那麼渴望過陽光,因為他更喜歡陰雨天,那種冷雨,淅淅瀝瀝,深灰色的雲會重重壓著居民樓,空氣中都是土腥味,仿佛永遠下不完似的,而夏媛和江文岫則會在那種情況下回家早一點。
“江才儘……”程姿了眼皮費力地睜著。
“嗯?”
江浪下意識地低頭,程姿了靠在他肩上,微微渙散的目光落在他眉宇間,秀頎的脖子彎出了一抹好看的弧度。
那是鼻尖相碰的距離,連彼此的氣息都交織在了一起,燙得江浪指尖都忍不住蜷縮起來。
她想吻我。
江浪讀懂了那目光,落在程姿了肩頭的手緊了緊,有那麼片刻,江浪的呼吸都是停止的,他靜望著懷中人,略有溫度的指尖移到對方後頸上,然後停止了所有動作。
如果需要發泄恨意……
如果這樣能讓你感覺好受些……
如果……
少女柔軟的唇貼了上來,江浪垂下眼睛,幾乎沒有猶豫地,便回吻了過去。
那並不能算是一場溫情脈脈的初吻,哪怕一開始有些生疏地試探,也逐漸伴隨著心跳的加速而變得失控起來。
程姿了的手指緊緊攥著江浪腕上的衣袖,植根於骨血的惡意被毫不掩飾地釋放出來,令她本能地開始撕咬對方的唇舌,直到品嘗到那靈魂都在迷戀甚至忍不住為之戰栗的血腥。
江浪被她咬得又痛又麻,手指緊握,複又鬆開,掌心都出了層薄汗,喘息的間隙從齒縫中溢出了一聲輕嘶。
被放逐在外的理智驟然回籠,程姿了身形一僵,猛地從地上站起,江浪貼著石壁在仰頭看她,軍綠色大襖淩亂地散落開來,他極力忍耐著粗重的呼吸,眼睛裡閃著的細碎微光不斷刺激著程姿了的神經末梢。
要瘋了。
程姿了脖子上的潮紅瞬間消失,她下意識地就開始往後退。
“程知了!”
江浪突然起身撲了過來,連聲音都在顫抖,程姿了腳下踩空,一個後仰滑入了淺壑中。
“你還好嗎?”江浪握住了她的手腕。
程姿了站在土壑中沒有搭話,在無聲的靜默中與他對視了一眼。
江浪被那眼神刺傷了,他指下一鬆,程姿了便爬上對麵的草坡頭,保持著最開始的樣子,枕著胳膊,靜靜坐在了樹下。
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但如果真是那樣該有多好。
太華山之後,兩人便斷了的聯係,直到錄取通知書下來過後很久,江浪和幾個發小去市中心一家酒館慶祝,他才又見到了程姿了。
當然江浪並不是第一個注意到她的人。
周末出來的人很多,酒館縱向布局,中間橫著生態水族箱,江浪那個時候已經吃差不多了,於是握著杯梔子花泡的水,倚坐背椅,看著水草間漫遊的霓虹燈魚。
當時有個人離席去前台拿酒回來,就說見了個美女,說得興高采烈的,江浪哂笑,靠著水族箱聽他們八卦以前班裡的事情,過了會兒,又把木簽上的烤肉全部捋下來,放在酒精燈上用鐵盤加熱,坐在對麵的範照祥忽然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怎麼了?”江浪抬頭。
範照祥衝著他擠眉弄眼,張嘴做了個口型。
江浪扭頭,隔著水族箱,看見了站在另外一麵的程姿了。
“哎就是她。”坐在範照祥旁邊的男生抱著酒杯,說話都有些大舌頭了,“媽呀,我真是瘋狂為這種高不可攀的長相心動,美女在酒館裡當服務員簡直是暴殄天物,你說我要是這會兒上去要個聯係方式能刷高好感值嗎?”
“你會嚇到她的。”江浪放下玻璃杯,拉開凳子麵無表情地說:“太沒有禮貌了。”
“哎,你乾嘛去啊?”
江浪掃了他一眼:“去給你要聯係方式。”
“好兄弟!份子錢給你抹了!”
範照祥扶額,簡直不忍直視。
江浪繞過水族箱時,程姿了剛彎腰把一盤豆皮拌牛肚給客人放下,就要轉身,他腳步微頓,在那瞬間往柱子後靠了靠,然後握緊了手機。
他聽見了腳步一寸寸遠去的聲音,不知為何,心裡的石頭反而落了地。
直到最後結賬,江浪都沒有再見到程姿了,下午幾個人又坐在籃球場喝了幾瓶酒。
回家的時候,江浪看見程姿了坐在他們小區樓下花園的秋千上,輕輕蕩著。
風裡裹挾著一絲淡香,紫藤花一直垂到了她的肩膀上,江浪走過去,坐在另一架秋千上。
“腳疼嗎?”
“還好吧。”
“明天記得換雙軟底鞋。”江浪側目,發現她瘦了很多,衣領下的鎖骨過分清晰了。
“記得了。”程姿了笑了一聲,然後把身旁一個大的禮物包裝盒塞進江浪懷裡。
“這是什麼?”
“謝你的禮物。”程姿了眨了下眼,又說:“其實是欠了很久的生日禮物,要是再不給你就要進垃圾桶了,還是有點兒價格,扔了怪可惜的。”
江浪抱著那盒子,問她:“通知書拿到了嗎?”
“嗯,拿到了。”程姿了盯著腳邊的紫藤落花,嘴唇微微動了動,“挺遠的,能自由些。”
江浪沉默了一會兒,說了句:“恭喜。”
“也恭喜你了。”程姿了歪頭,蒼白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來,“不拆開看看嗎?萬一不喜歡順便就丟了吧。”
江浪搖頭:“我回家拆。”
“行叭。”程姿了聳肩,也沒有勉強,隻是右手五指搓了搓,似乎是想再拍拍他的肩膀,但最終隻是站起身,“那我走了,拜拜。”
“程姿了。”
“嗯?”
“飛遠一點。”江浪往後靠著立柱,眼睛望向紫藤花後的天空,輕輕地說:“想去哪裡,都儘管去吧。”
……
飛遠些。
去更遠的未來。
到自由的地方去吧。
因為將來重逢,我可能就不會讓你再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