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記憶可以添油加醋,那麼在程姿了這裡,江才儘最起碼是國宴級彆的存在。
雖然人類的性癖千奇百怪,但學生時代,天馬行空的女孩還是居多,腦子稍微正常些的,致力於做大哥的女人,活在夢裡的,還等著七星連珠玩虐後宮。
所以比起坐在教室裡循規蹈矩地學習歐姆定律和酸堿鹽的小老頭來說,無論喜歡與否,十五六歲就離經叛道成為校園杠把子的痞帥少年都更容易引人注目。
如果能把一個社會小流氓成功改造為三好青年,那幾乎是可以載入史冊,故事最起碼得在以本校為中心方圓十公裡內的地方流傳個五年以上,堪比學校實驗四樓和女生宿舍404鬨鬼事件。
而大概是因為童年時光太過色彩斑斕,以至於但凡有人在她麵前耍賤,程姿了第一反應都是找塊磚照著對方後腦勺拍過去。
曾經畸形的家庭關係讓程姿了一度喪失了對愛的認知,她憎恨不由分說地越界。
但那個人是江才儘,是她起了念頭就忍不住心軟的存在。
像是一縷晨光。
萬人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溫柔。
房門“哢嗒”落了鎖,江才儘一手拎著行李箱,箱子上托著塑料袋裝的熊童子,另一手就要去接過她的毛絨玩具。
“這個我自己拿。”程姿了把綠章魚往懷裡緊了緊,被那大腦袋遮住半張臉,慢慢眨了下眼,詢問道:“放得下嗎?”
“可以。”江才儘指尖微蜷,收回目光,走在她身側,裝似不在意地問了聲:“朋友送的?”
“昂。”程姿了點頭,問:“我過去怎麼住?”
“我把次臥收拾好了,”江才儘順手從兜裡掏出個鑰匙包,遞給程姿了,“次臥隻有一把鑰匙,另一個是大門的,我媽今天去縣醫院那邊了,估計明天才能回來,你先住著,缺什麼再跟我說。”
程姿了將鑰匙包攥在手心裡,雖然還沒進門看,但直覺告訴她,江才儘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安置妥當了。
而另一邊,莫名被信任的江才儘卻還在反思,自己還有哪些細節沒顧及到。
然後這兩人就各懷“鬼胎”地踏上了歸程——房門打開後,程姿了緊隨江才儘身後,並在對方回身鎖門的時候也下意識地轉了個身,然後就抱著她的玩偶,跟門後寸絲不掛的大兄弟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與此同時,江才儘反鎖門的手也跟著一頓,他微微偏頭,同樣與門後冥思苦想一路的“差池”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這玩意兒……”就在江才儘暗自咬牙的時候,程姿了朝大兄弟揮了揮手,然後就摸上它的肋骨,“PVC塑料?”
“啊?”江才儘微怔,然後點頭,“啊。”
“得有一米七吧,跟我差不多。”程姿了湊近了打量,歎道:“骨紋真清晰,沒個幾百塊錢應該拿不下來。”
“淨身高170,大學舍友送來填宅的,我也不太清楚。”江才儘心下轉念,口中說:“我臥室有真的,你要看嗎?”
程姿了猛地回頭,眼睛發亮,“完整的?”
“不是。”江才儘淡笑,往客廳內茶幾上放了熊童子,邊走邊道:“隻有頸椎部分。”
“那這個……”程姿了跟著他,晃了晃懷中的章魚玩偶,“我先放沙發上可以嗎?”
“直接拿過來放臥室吧。”江才儘上前半步,打開一扇門,“這個就是次臥,旁邊是衛生間。”
程姿了往前,站在門外打量了下,空間不大,擺了張床和一個書架,床是鋪好的,被褥是深灰色的,書架上滿滿當當的都是書,一眼過去,藍色矚目。
“這裡以前是充當書房用著,書暫時騰不出地,隻能放在這裡。”那書實在多,除過學期末在學校二手交易群賣掉的那幾本不太重要的課本外,從大一到現在,教科書課外書都堆在一起了,江才儘就這麼握著門把手,垂眼盯著她,好像隻要程姿了皺個眉頭他就能把書櫃直接拆去燒了。
程姿了卻顧不了那些,她心裡正惦念著江才儘房裡的真骨,放下玩偶後就先一步站在裡麵的主臥門前,滿懷期待地等著家主開門。
真的!
想當年她們上解剖課時用的都是石膏或者PVC塑料,盤出漿了!
江才儘看她,越看越有趣,他掏出兜裡的鑰匙,把主臥門打開。
程姿了這個半瞎子遠遠就瞧見了床頭那裡擺放著的大玻璃罐子,她一溜風似地跪坐在了床頭櫃前,沒留意身後的江才儘從牆壁上摘下了個東西。
罐子裡的脊椎骨已經成了黑褐色,人造的椎動脈、椎靜脈和神經從橫突孔裡穿過,每一寸骨紋路都堪稱完美,這就是人體的魅力。
“我們都沒有大體老師。”程姿了轉過頭,隻看見江才儘把一個相框樣的東西扣在了衣櫃夾層裡,也沒怎麼在意,“你們解剖課上能見到嗎?”
“能,學校實驗樓裡有層都是。”江才儘順手拉上衣櫃,然後坐在了床邊,“這個本來是擺在成輔院區的,不過骨科門診最近要搬,所以有些東西就就近先寄存在我這裡了。”
“娘啊——”程姿了都快羨慕哭了,“那今晚我能抱它過去睡嗎?”
江才儘一愣,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還是點了頭:“可以。”
程姿了不由得笑起來,她把那玻璃罐子小心翼翼地從床頭櫃上請到懷裡,就往外走,“那我過去了啊,晚安。”
江才儘瞧著她走出門,又聽見次臥的門啪嗒一聲關上,覺得程姿了跟個孩子似的好哄。
次臥那邊,程姿了已經從行李箱裡翻出她的素描本,然後盤腿坐在床上就畫,她和自己的玩偶依偎在一起,渾然不知時間,畫完起身,才發現腿已經麻了。
程姿了躺在床上揉按了十幾分鐘,等到腳沾地不紮疼了,才把書架最底下一層騰開,將玻璃罐放了進去。
已經晚上十點了,換上睡衣後,程姿了才撐著兩手鉛墨,用肘壓開了門把手,客廳的燈早已關掉,她往主臥看了一眼,瞧不出光亮,想去廚房先接杯水喝,於是借著次臥裡透出的光亮走到玄關,然後曲著右手僅有的乾淨的食指關節摁了摁牆上的開關。
呃……沒開。
程姿了彎腰,在黑暗裡努力瞧著開關上的圖標,不過顯然這個開關圖標設計的不夠人性化,她瞄了半天,最後還是一個一個地摁。
順時針摁完一圈後,麵對著依舊烏漆嘛黑的客廳,程姿了沉默幾許,然後罵了句臟話,接著繼續無可奈何地琢磨。
她還不信了!區區一個開關!
主臥門哢噠一聲打開,程姿了扭頭,在暴走的邊緣身心疲憊地問道:“你家開關是給人用的嗎?”
江才儘躺在主臥裡壓根沒睡,他床前就留了盞小夜燈,明天還要早起上班,可就是沒了睡意,魔怔似的盯著一麵牆。
她答應了?
她住進來了?
在同一個屋簷下,隻隔著層牆壁,近在咫尺的呼吸。
明天醒來就能見到彼此,不僅如此,以後還會坐在同一個桌上吃飯,窩在同一個沙發裡看電視。
光是想想這些,江才儘整個人就精神的毫無睡意,直到聽見隔壁門打開,一直保持著側臥不動的他才猛地從床上彈起,然後就發現自己右胳膊壓麻了。
江才儘隻好盤腿坐在床上,揉著發麻的胳膊,看了眼床頭櫃上的的小台鐘。
已經十點了。
認床嗎?
他這樣想著,伸長耳朵聽著,又實在聽不到什麼,乾脆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直接貼著門板聽。
外麵的人好似在碎碎念,聽不真切,江才儘突然恨死這門了,隔音效果做什麼弄這麼好!
直到程姿了忍不住罵出臟話,江才儘才回過神來,扭頭回身穿上床另外一邊的拖鞋,打開了門。
“我忘記這事了。”江才儘打著手機手電筒,指著其中一個圖標道:“這個摁兩下,客廳的燈就開了。”
程姿了眉頭一挑,抬手摁了兩下,客廳燈猛地亮了,她還沒閉上眼睛,江才儘的手又擋住了光。
“來客廳找什麼?”
程姿了盯著他的掌心,說:“找水喝,渴了,喝完想去洗個澡。”
江才儘垂眼,這才發現麵前人針織衫下隻穿了條睡裙,單薄綿軟的衣料隨著身體曲線起伏,露出的肌膚白的像羊脂。
江才儘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十分生硬地彆開視線,然後退了半步,嗓音有點兒啞,“水在廚房,我給你倒。”
他走到茶幾前,拿起杯子就鑽進了廚房,借著洗杯子的機會把手上的薄汗也一並洗了。
程姿了坐在客廳沙發裡,低頭晃著腳上的拖鞋,晃到一半時,表情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廚房水流聲不斷,江才儘還在洗杯子,她隻瞄了一眼,便裹起一陣風,刮向了浴室。
又是哢噠一聲。
江才儘端著水杯從廚房裡走出,看著空無一人的客廳,滿頭霧水。
浴室的燈亮了,卻沒動靜。
江才儘站在門口,問:“你不喝水了?”
“不喝了!”程姿了把花灑打開,大聲說:“我喝完洗!”
江才儘神色還有些茫然,隻好雙手抱著杯子,站在浴室門口,呆呆等了好半天後,又出聲:“那我把水放在你房間裡?”
程姿了都把自己淋透了,冷不防聽到門口還有他的聲音,瞬間嚇得氣息不穩,“你放,放好了就回去睡覺吧!”
江才儘點了點頭,然後走進次臥,把水杯給她隔在床頭櫃上。程姿了的行李箱已經放在角落裡了,書架上原本的空格內此刻零零散散地堆放著幾支鉛筆。
他扭過頭,見被褥上放了本合著的厚冊子,比A4紙能小些,棕色的,牛皮封麵。
江才儘就這樣俯身瞧著,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力量正在背後驅使,以至於他那本就岌岌可危的涵養還沒堅持上一分鐘便被拋諸腦後。
江才儘耳根有些熱。
冊子中間卡著支鉛筆,對應的那頁上畫著玻璃罐裡裝的頸椎骨,再往前翻是人物畫——蹬著三輪車賣章魚小丸子的夫婦、人來人往的火車站、穿著學士畢業服的女孩子、站在講台上不苟言笑的老師、從梨花樹下低頭走來的男生……
江才儘一頁一頁地往前窺探,黑白交錯的線條勾勒出五色繽紛的過去,畫紙右下角的時間逐漸倒退,原本空白的八年時間被這單薄而又沉重的筆墨重新填充起來,獨屬於那個人的點滴記憶紛至遝來,最終停在了二十年前的一個日子上。
那是一張早已塑封貼在紙上的畫。
被塑封的畫紙折痕明顯,留有汙跡,畫風隻和第二張風景圖比都十分地拙劣,畫紙的邊沿是紅藍鉛筆交錯纏繞出的邊框,每隔幾筆就會點上朵七彩花。
畫中央是隻大貓,黃的眼、粉的鼻、左耳黑、右耳橘,蠟筆上色,旁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