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跟我提前說一聲就跑過來了?”程姿了睡衣外隨意披了件短外套,趿拉著涼拖走到江才儘麵前,“先說好,我這邊小區沒有電梯,得自己爬。”
江才儘垂著視線問:“你不是住四樓嗎?”
“是啊,”程姿了慢吞吞道:“但是你經常坐電梯,突然一下需要爬四樓也是很累的。”
“我們醫院骨科在五樓,”江才儘跟在她身側,埋頭歎了口氣,“中午人流量多又趕時間的時候還得跑上去。”
“真慘。”程姿了由衷地說,她從兜裡掏出鑰匙擰開房門,淡淡笑道:“大學畢業後我就再沒體會過爭分奪秒搶電梯的酸爽了,那個時候基本上都是踩點進教室,每個人都凶得好像即刻就要……”
程姿了話音忽地一停,然後回頭望著站在門口的人,“我說……”
江才儘微微側目看著走廊裡灰白的牆體。
程姿了撓了撓頭,忽然回過味來,抬手把外套穿好,扣子也一一扣上,低聲道:“你直接進來吧,沒那麼多規矩。”
江才儘輕輕“啊”了一聲,覺得有些難為情,視線挪了挪,忽然看見門口的鞋櫃上綠油油的擺著團東西,神色頓時僵硬,欲言又止道:“這是……那盆熊童子?”
“昂,不過應該算是熊奶奶了。”程姿了見他不進門,說:“我早點還在案板上隔著。”
“那你先去吃,”江才儘看向她,笑了一下,“我等你。”
程姿了掃了他一眼,沒有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直接進了廚房。
江才儘站在門口,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摸向熊童子的一片肉葉,和它打了聲招呼,隨後才將客廳掃視了一圈,內心歎道:太空了。
儘管暖陽透過廚房的玻璃窗溫和地落入到了一塵不染的客廳中,但白色大貨架上擺著各種各樣冷硬無情的石膏像還是讓這間屋子看起來缺少活氣。靠窗的地方立著畫架,斑駁的顏料沾了滿框,算是一點亮色,除此之外,大概就屬西南角還能呈現出些生活氣息。
大沙發和長木桌上分彆放著毛絨玩具和水杯筆筒之類的東西,可見屋主人大多睡眠時間都是在那裡解決的。
江才儘還在打量著,那邊程姿了已經換了身衣服,然後進廚房切了三明治,拿著包抽紙,走到門口,“請你吃。”
江才儘拘謹地搖了頭:“我吃過了。”
“總不能真讓你乾站在門口等吧。”程姿了靠著門口的鞋櫃,咬了口三明治,含混地抱怨道:“手酸了。”
江才儘把那半塊三明治接了過來,然後兩人就隔著道門,分食了頓早點,吃到一半時,程姿了忽然笑了起來。
“想到了什麼?”江才儘問她。
“想到高中,也是這樣,早點得分著吃。”程姿了用牙齒咬出麵包中間的半片蛋黃,邊嚼邊說:“感覺畢業之後就再沒吃過比二食堂還好吃的小籠包了呢……”
“你想吃小籠包?”江才儘問。
“餓之前特彆想,還有二食堂的蛋包腸、西紅柿雞蛋麵、錫紙飯,一食堂的燒汁茄汁、剁椒麵、水晶泡泡鍋……”程姿了把最後一口三明治咽下,抽了張紙擦手,說:“不過現下吃飽了就無欲無求。”
江才儘目光落到程姿了手上,她的皮膚很白,手指纖長,就像語文課本上描寫的“蔥根”,骨節勁瘦,大概是經常費力的原因,仔細看去,掌中還有幾個老繭。
然後就是這雙並不柔軟無力的手忽然攤平在眼前,掌中放了桶打開的零食。
“這是什麼?”江才儘也抽了張紙,盯著那綠色的零食桶,有些好奇。
“喜之郎搖搖凍。”程姿了歪頭,輕輕地說:“你還真是不怎麼吃零食呢。”
“唔。”江才儘點頭,伸手接過,把包裝桶轉向了成分表那麵。
程姿了從鼻腔中發出一聲輕笑,轉頭給自己拆了個藍莓味的,拌著粉後說:“吃吧,沒毒。”
江才儘抬眼看著程姿了,問:“你很喜歡吃?”
“嗯,小時候就喜歡,不過太貴了買不起。”程姿了靠著鞋櫃,回味道:“所以工作後第一桶金下來,就去超市把每種口味都采買了,回家路上一直覺得我就是個了不起的厲害家夥。”
說到這裡,程姿了自己先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然後她擺了擺手,轉頭往臥室走去,“你稍等下,我去把臥室窗關上再帶個東西。”
程姿了的身影在客廳中一晃而過,江才儘這才低頭看著手上的抹茶搖搖凍,神情有些複雜。
儘管大學學費由韓芸親情讚助,但程姿了的日常過得還是比較“清苦”,除卻一日三餐和生活必需品外,她在逛超市時對於大多數感興趣的東西都是拿起來多看兩眼,尤其網購便捷後,超市更多成了她和舍友周末逛腳的地,對零食的購買欲望還是從大一下半學期才開始漸漸覺醒的。
那時正值北方第一場大雪來臨,她從圖書館跑回宿舍後便起熱了,然後第二天就沒有去上課。
一覺渾渾噩噩睡到早上十點多,又熱又餓,混亂中都能看見滿天雞腿雞翅在陰暗的房間裡扭曲地漂移著,然後程姿了醒了,一掀開床簾,就被對麵床下的宋時雨嚇到險些飛升。
“你怎麼也沒去教室?”
“逃課。”宋時雨拚著兩個凳子靠坐在暖氣片上,右手啃著熱雞翅,左手指尖夾著張紙,漫不經心地說:“見男朋友去了。”
程姿了穿上外套,慢騰騰地挪到床下,抱著保溫杯去陽台接了杯熱水,“那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分手還要花多長時間?”
程姿了嗆了一聲,沒什麼經驗地安慰了句:“那你彆難過啊。”
“我難過什麼?”宋時雨出奇地平靜。
程姿了坐在了她對麵,有些不懂,“為什麼突然分手,你倆不是青梅竹馬,感情很好的嗎?”
“因為人是會變的。”宋時雨說:“就好像十年前你丟了最心愛的東西,十年後這個東西再次出現在你麵前,卻早已腐朽發黴。”
這句話莫名刺痛了程姿了的心,她光腳踩著凳子,不由蜷縮起來,卻見宋時雨把手中的紙撕碎了。
“那是什麼?”
“他給我寫了十三宗罪,條條框框,邏輯清晰,我都反駁不了一點,要不怎麼說是研究心理的。”宋時雨打著哈,連帶桌上的雞骨頭全部掃進垃圾袋中,長歎道:“真是把我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摸清了。”
程姿了:“……”
四目相對半晌後,宋時雨才緩緩地說:“不是物理上。”
程姿了縮著肩膀解釋道:“我沒多想。”
“嘖。”宋時雨皺了皺眉。
程姿了試探道:“那還談嗎?”
“談啊,不然還給他守孝三年嗎?”宋時雨摁著太陽穴,冷森森地說:“他想拉我出國,我就不明白了,國土九百六十萬平方千米是不夠他浪了嗎?”
程姿了生著病,精神有些脆弱,聽見那個字就忍不住眼眶發酸,她問:“那不好嗎?”
宋時雨歎了口氣,眼底的光一時有些沉,“我爸媽把我拉扯這麼大,供我上學讀書不是為了讓我跟個男人跑去國外的,他們又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年輕時吃了那麼多苦,老了一身病還膝下無人……程姿了,你要知道,做人不能沒有良心,男人可以再有,父母不行。”
這就又觸及到程姿了的知識盲區了,於是她乾巴巴地說了聲:“那你和你家人關係挺好的啊。”
宋時雨歪頭,“你跟你家人關係不也挺好的嗎?”
程姿了嘴角抽了抽,頭更疼了,“哪裡看出來好的?我跟他們不熟。”
“你剛做噩夢了吧,我聽見你一直在喊你媽媽。”宋時雨拉開抽屜,不知在裡麵翻找什麼,含著笑嘀咕了句:“沒想到你看起來孔武有力的,一生病就蔫成這樣了。”
程姿了表情刹那空白,那邊宋時雨還在說:“你還記得咱們剛見麵的時候嗎?你是第一個到宿舍的,我是第二個,當時你在二架床坐著,我打招呼都沒理,那時我就在想,這可真高冷呢,然後我就去陽台前拉窗簾,結果不小心把你的花掃到地上了,我想千裡迢迢拿來學校的,一定對你很重要,本來以為至少得打一架才能完事,可我沒想到,你這人初見還覺滿身逆骨,結果卻出乎意料的乖順啊……”
宋時雨這才直起身,程姿了見她指間多了支細煙,問道:“你要抽嗎?”
“不,我隻是咬一咬,”宋時雨挑眉,“放心,我有作為正常人類的基本素養,不會在公共區域抽的。”
程姿了默然幾許,說:“還是戒了好。”
“嗯?”宋時雨笑,“怎麼?有過癮?”
“沒有。”程姿了低頭抱著水杯,說:“小時候家裡有人抽,好奇,我就偷拿了一根,躲在外麵想嘗嘗,差點沒被嗆死。”
“不好抽嗎?”
程姿了啞然失笑:“六塊多錢的煙,有什麼好抽的。”
宋時雨咬著煙凝視著程姿了,過了好半天後才開口問了句:“你嗓子是不是不舒服?”
程姿了發出一聲長音“啊”,思忖道:“還好吧。”
“從剛才我就想問了……”宋時雨扶著凳子起身,懶懶散散地走到程姿了麵前,手心貼在她額頭上,目光自上而下無奈地落了下來,“你他媽昨天晚上到底吃的什麼藥?都快一天了還不退燒?”
“我……”程姿了吞了吞唾沫,微微抬起頭,眼眶都燒紅了,“沒吃藥。”
連空氣都是安靜的,很久很久,宋時雨才保持著這個姿勢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你他媽不吃藥是在等死嗎?”
“呃。”程姿了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猶猶豫豫地說:“在等正邪相爭?”
“我真是服了。”宋時雨回頭,從抽屜了翻出盒退燒藥甩在她桌上,聲音冷冷,“吃完滾你床上睡覺去!”
程姿了抓著藥盒,看著她沒說話。
“又怎麼了?”宋時雨沒好氣地看著她。
“你有吃的嗎?”程姿了小聲說:“我好像快要餓死了。”
宋時雨輕嗤:“你看我割大腿肉給你吃行不行?”然後她彎腰從桌子下麵拎出一大袋零食,暴躁地摔在了宿舍中央,“自己看哪個能吃先墊著,待會兒讓老趙捎兩份中午飯回來。”
程姿了都驚呆了,“你什麼時候囤這麼多貨?”
“你以為誰都像你?”宋時雨咬著後槽牙說:“放災荒年代你這種人是要被餓死分食的。”
“分就分吧。”程姿了毫不在意,埋頭翻著塑料袋,還有閒心抱怨,“你這怎麼都沒肉啊?”
“消停點吧祖宗,我看你吃那椰蓉麵包就挺合適的。”宋時雨把香煙放回了抽屜,頓了頓,聲音再度響起,卻是說了件無關的事:“你知道我高中時遇到的奇葩舍友,大半夜不睡覺,鬼哭狼嚎,八個人四十多個心眼,每天勾心鬥角,仿佛在拍宮鬥連續劇,畢業那年我都快被折磨成神經衰弱了,所以高考結束後就每周騎自行車去廟裡拜,希望大學能遇見好舍友。咱們幾個第一天中午午休時,宿舍靜得仿佛停了四具棺材,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宿舍分對了。”
“所以這就是你開學到現在都不吃葷的原因。”程姿了從零食堆裡翻出一袋果凍,抬頭問她。
“不還願我怕老天爺帶走我彆的東西,所以……”宋時雨視線下移,忽然落在她狗狗祟祟的右爪上,少頃沉聲道:“你拿了什麼?”
“沒什麼。”程姿了不假思索地把那袋果凍扔上了床,然後抱著保溫杯和藥片就開始麻溜地爬梯子。
“程姿了你!”宋時雨竭力按捺住冒火的衝動,從凳子上蹦起來,右腳暴躁地踢著爬床的梯子,將那包椰蓉麵包砸進她床上,“你病著還敢吃涼的!”
程姿了居高臨下地看著宋時雨,“你讓我挑的。”她挑釁般地當著宋時雨的麵撕開了一個果凍,然後拉上床簾,滾到了最裡麵角落裡。
空氣逐漸沉寂,程姿了都以為宋時雨也上床睡覺了,但是當她啃了兩口麵包,吃完藥鑽進被窩裡閉上眼迷迷糊糊的時候,床下再次傳來了宋時雨的聲音,很輕很輕。
“我就是想告訴你,就算老天爺不善待我們,我們也要善待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