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夢醒時分(1 / 1)

風去三千裡 CMC 7243 字 11個月前

係統鈴聲響起的那瞬間,程姿了心頭驟然一緊。

她太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以至於第一反應就是想把電話掛掉,好在腦子先控製住了手。

程姿了接通電話,聲音有些不穩,“喂,媽。”

“知了,今天在家嗎?”女人的聲音依舊那麼清亮。

“在,”程姿了頓了頓,小聲說了句:“媽,我高考成績出來了。”

“嗯,好,我知道,那你下樓來吧。”韓芸含著笑意說:“媽媽在假日咖啡廳這裡等你。”

“假日咖啡廳?平南街道上的假日咖啡廳?”程姿了猛地從地上彈起,有些不敢相信,“你回來了?”

“嗯,”韓芸道:“媽媽不是說過嗎?等你高考結束,媽媽就來接你走。”

程姿了當下眼眶一熱,手也跟著在抖,形容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反正腦子挺渾的,她稀裡糊塗地掛掉電話,然後從箱子裡翻出了身新衣服換上。

下樓的時候,她先悄咪咪地趴在樓梯口看了一陣,直到院子裡的大黃狗開始朝這邊委屈地嗚咽起來,程姿了才衝著狗子的方向豎起食指,然後偷溜出門。

晚上十點半,這個世界還沒睡。

程姿了有些緊張地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店裡零零散散還坐著幾位客人,前台的老式留聲機裡放著輕柔婉轉的音樂。

程姿了剛眯起眼,就見最裡麵靠窗的位置上有人對自己招了招手,她快步走上前去,看著女人姣好的容顏,情不自禁地揚起了嘴角,“媽。”

“知了長大了呢。”韓芸起身,張開雙臂說:“來,給媽媽抱抱。”

程姿了撲進她懷裡,環住韓芸的腰,既開心又委屈,“媽,我好想你。”

“媽媽也想你。”韓芸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笑著說:“好了,我的寶貝,先坐下吃點兒東西,餓不餓呀?”

“還好,不是特彆餓。”程姿了鬆開手,坐在她對麵,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晚上到的火車南站,想給你個驚喜的。”韓芸將一碟香草曲奇推到她麵前,“快嘗嘗這個好不好吃。”

“嗯。”

程姿了吃了一塊,韓芸又指了指她麵前的飲品,“還有那個楊枝甘露,我聽那個店員說很多小姑娘都喜歡喝。”

就像在暴風驟雨下,失去庇護隻能在巢穴裡無力等待的雛鳥,翹首盼來了遠去覓食的母親,那埋葬在隱秘角落裡的歡愉前所未有地順著每一絲神經爬進了腦海,程姿了眼底浮現出了很明顯的笑意。

“媽,我跟你說件事,我要南安市讀書了。”

“嗯?”韓芸問:“你要去哪個學校啊?”

“美院。”程姿了右手托著腦袋,漂亮的眼尾上也綴滿了笑,“其實我一直沒說,高二那年我轉藝術班了。”

“你喜歡畫畫啊?”韓芸問。

程姿了其實想說還好,她主要是為了去南安市,隻是但憑文化課成績過去太難了,但這話說起來怪不合適的,於是她點頭,道:“對啊,很喜歡,而且我查過了,那個美院距離外婆家很近的,周末坐一趟公交半個小時我就可以過去找你。”

韓芸忽然一默,過了很久才道:“知了,媽媽現在不在那裡住了。”

程姿了還沒反應過來,“你不住外婆那裡住哪兒?在外麵重新買了房?那樣也好,外婆走了,你一個人住哪裡也會傷心……”

“我去濱海了。”韓芸對她說,“知了,高考誌願填報還沒開始,你跟媽媽一起去吧。”

In the early morning hours

Someone waits for you①

留聲機的旋律如水般地蕩漾在咖啡廳內,程姿了的視線從桌上那些精致的點心碟子上移開,看向了韓芸,好半天,她才提了提嘴角,露出笑來,“濱海也好啊,風景不錯,你一定很喜歡。”

從很小的時候起,程姿了就學會通過觀察大人們的言語臉色來揣摩對方真正的心思了,先是她的父母,後來是鄰居,再後來,是每一個跟她有過接觸的人。

看到彆人開心,就跟著開懷大笑,看到彆人生氣,就默默待在一旁,偶爾那麼幾次的向隅而泣,還會被人無情打斷。

然而不管是快樂也好,悲傷也罷,在她的世界裡,“情緒”很少會屬於自己,就算跟著大家一起發笑時,心裡的小人也總是一臉冷血無情地站在不遠處,旁觀著這群傻子。

程姿了知道,可以不用再聊了,但又無法阻止,因為這把刀直接乾脆利落地捅進了腦子裡,叫她的思緒變得七零八落,她頭疼得厲害,心裡卻跟明鏡似的透亮,“所以你為什麼要去哪裡?”

“不是我,是我們。”韓芸道:“媽媽今天來就是跟你談這件事的,你不是一直想跟媽媽在一起嗎?那我們就一起去,好不好?”

不,一點兒也不好。

“我……我不去了……”好像被一隻手扼住了呼吸,程姿了艱難地喘了兩口氣,感覺自己的心都被人捏做一團,“哪裡都不去了……”

隨便什麼借口都行,不要去了,南方,濱海,都沒有理由。

“知了……”韓芸問她。

“我不去那裡讀書。”程姿了不由屏住呼吸,過了很久,才從紛雜潦草的記憶中抓到了一點兒光,眼神有些恍惚地說道:“我要去中北,對,我可以去那裡的……”

“知了!”韓芸語氣突然沉了沉。

程姿了倏然驚醒,抬頭盯著她的臉,好半晌,才木訥地問了句:“你是不是從來都不管我想要什麼?需要什麼的?”

韓芸歎息,“媽媽這是為了你好。”

程姿了看著她,有些愣神。

韓芸已經快四十了,但麵容依舊秀麗,她是典型的江南姑娘,皮膚白皙,柔如水,但就是這樣一個文文弱弱的女人,卻在十九年前不惜與父母決裂,遠嫁到了宜寧。

多麼的單純。

“媽,你後悔了吧。”程姿了垂眸,打斷她的話,“其實你要真為了我好,當初就不該嫁過來,就算嫁過來,那也不應該生下我,畢竟為了我這麼個東西,淨身出戶實在不值當。”

韓芸蹙眉,“不許亂說。”

“我沒有亂說,是你不記得了。”程姿了看著她,溫和地笑了起來,“程百軍摔死白糖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了,我跟那個男人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那是表達痛苦最直接的方式。

指尖還殘留著一絲柔軟的溫度,五歲的孩子抱著貓的屍體,對著她的母親,聲嘶力竭地喊叫著。

女人被聲音刺得捂住了耳朵,而得不到任何回應的孩子也開始學著她,單手捂住了左耳,急躁地在原地跺腳。

她站在逼仄陰暗的角落裡,如同一隻困獸。

女人絕望地流下眼淚,哭訴著,請求著,“知了,知了,媽媽求你,不要喊了好不好?”

最心愛的貓在她懷裡徹底冷掉了,鮮血滴在白裙上,像是胡亂塗抹的一筆,毀滅了純真的畫作。

孩子看著母親臉上的傷,仿佛終於明白了什麼。

一個懦弱的女人,一個虛偽的男人。

噩夢不會驚醒,她困在這裡,終於停止了嘶喊,又或許是喪失了聲音,隻剩下大滴的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

她不明白,明明韓芸從前也會因為自己分享校園生活而開心,也會因為她得到一朵小紅花而驕傲。

“我小時候,你明明那麼疼我。”

“你離婚那天,我開心了很久,我以為一切終於要結束了,可是並沒有。”程姿了眼眶一紅,聲音嘶啞:“為什麼你寧願把我扔在大伯家也不願意帶我走?我也沒那麼差勁吧?還是你覺得糟踐我特彆有意思?”

“知了。”韓芸有些擔心地看著她,“媽媽知道自己有些不負責任,但你也要體諒體諒媽媽。”

“對,所以直到今天,我都特彆特彆地尊重你們,甚至不敢奢求做你的唯一,但我呢!”程姿了忽然站起身來,打翻了桌上那杯楊枝甘露,衝著她大吼一聲,“誰他媽來體諒我呢!”

啪!

玻璃杯破碎在腳下,咖啡廳其他幾位客人都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韓芸坐在位子上,靜靜地看著自己,那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似的,對著程姿了道:看,你果然是你父親的骨肉。

霎時間程姿了如墜冰窖,渾身戰栗。

儘管她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自己,不要變成那樣的人,但好像又總是控製不住自己,就因為留著同樣的血,仿佛注定了,擺脫不掉的,不管她怎麼偽裝。

When I close my eyes and pray

So go

My little one

I will sing a song until I know

店裡的服務員趕了過來,程姿了鼻中一熱,是火氣衝了上來,她蜷縮回位置上,將自己緊緊地抱了起來,忽然很想逃。

她也那樣做了。

門上的鈴鐺叮叮當當一陣亂響,程姿了忍著作嘔的衝動,直奔進暗巷。

她太疲憊了,隱約聽見身後的腳步聲,程姿了慢了下來,最後扶著一個垃圾桶,回頭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對您發脾氣的。”

“我認輸了……”她覺得有些窒息,男人的目光如影隨形,從四麵八方凝視過來,程姿了無意識地伸手撓抓著脖子,挺著每一根脆弱易折的神經,艱難地說:“時至今日,我都非常地尊重您,理解您,但我也受夠了,真的,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韓芸有些遲疑,“你伯父伯母他們……”

“伯父也有生意要忙的,何況家裡還有哥哥姐姐在。”她像是發過瘋,也就破罐子破摔了,無所謂道:“我當時就特彆羨慕,他們住在樓下,好像每天都有說有笑的,隻有我自己多餘的住在二樓,每次上樓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擾到他們。”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看見他們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麵前放了好大一袋子零食,可我隻能看一眼,然後獨自上樓。”程姿了睫毛顫動,眼淚從眶內滾落,她閉上了眼,說:“我那時就在想,我要是在你身邊該有多好啊,你會不會也給我買好多好吃的,茶幾上的那些零食,我每天上學放學都會看上一眼,看著它們慢慢變少,有一次,姐姐從裡麵拿了個果凍給我,我特彆開心,又舍不得吃,花了一周的時間才決心把它吃掉……”

“可是後來,你打電話告訴我……說那些都是給我的。”程姿了慢慢抬頭,看向韓芸,她其實早都明白了,卻還是忍不住地失望,“您能告訴我嗎?為什麼本來應該屬於我的東西最後卻要變成一種施舍?”

“換季的時候,我不小心感冒了,伯母把我帶去診所,花了三十九塊錢,買了一堆藥,我不記得開有什麼藥,我隻記得花了三十九塊錢,因為回來的路上,她拎著那袋藥,一直在對我說,讓你不多穿衣服,知道現在去看個病要花多少錢嗎?就那麼一點兒藥還要花她三十九,所以從那個時候起,每一場病我都是硬扛過來的……”

無論是頭疼腦熱,還是摔倒扭傷,隻要開了口,得到就不是安慰,隻有漫無止境的責罵和不耐煩。

“明明難受的是我,為什麼總要我道歉……”程姿了有些焦躁地扯亂了頭發,五官扭曲著,像個行至末路的瘋子,“你每次打電話過來問我生活情況的時候,我其實都特彆想告訴你,我不想讀書,不想上學,我可以跟你一起回老家,哪怕你轉手把我賣出去都沒關係,隻要我想見你的時候能找到你。”

“可是沒有。”程姿了壓著麵上的沉鬱,竭力將那個男人的影子從自己身上剝去,哪怕撕得鮮血淋漓,她嗓音發啞道:“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要我的,我知道你不會疼我愛我,就像我熟悉程百軍一樣,我也明白你,你嫁給程百軍,自以為能改變他,可事實證明你錯了,他跟全天下那些自私自負的男人沒什麼兩樣,家暴,出軌,傲慢,無知,永遠像個皇帝一樣高高在上地等著人去伺候。你錯了,卻無法改正,所以後來把我當成依靠,你每天都在盼著我長大,長大了就可以救你出去,但後來我給你選了另外一條路,你逃出來了,自然就不需要我了。”

韓芸淚如雨下,哽咽道:“我做一切都是為你好,我愛過你啊,孩子。”

“你是真的愛過我,為我好嗎?”程姿了靠著垃圾桶,換了幾口氣,很冷靜地搖了搖頭,“你不肯和程百軍離婚,是因為你自己要時刻被痛苦炙烤著,是因為你覺得這樣才能抵消自己遠嫁他鄉的愧疚,外公重病你不能在旁侍疾,葬禮你也沒有見他最後一麵,你內疚死了,覺得自己所經曆的合該是報應,可人死就是死了,一把火燒成灰什麼都沒有,你的贖罪是在做戲給誰看?外婆嗎?街坊鄰居?還是那些我未曾謀麵的舅舅舅母們?”

“程姿了!”韓芸因她的放肆急了眼,上前半步揚起手。

程姿了沒有躲,硬生生地挨了這個巴掌,鼻中溫熱的液體緩緩淌了下來,比這樣嚴重的挨打小時候不知經曆過多少回,因此她沒感覺到痛,反而難以抑製地笑起來,“我說對了。”

“知了。”韓芸對紅色有著難以言說的恐懼,霎時便蒼白了臉,跪在地上,雙手顫抖著去擦她鼻子下的血,無措道:“對不起,對不起,知了,媽媽不是故意的……”

程姿了覺得她好可憐。

她握住她的手腕,將麵頰貼在韓芸掌心,親昵地蹭了兩下,微笑道:“媽,你心太軟了,既然要騙我,為什麼不徹徹底底騙呢?其實我和你誰都可以離開另外一個活著,隻是我不想放,你不想丟。不過對於一個早就失去價值的東西,哪怕再貼身放著也沒意義,對不對?”

“那你呢?”韓芸顫聲問:“為什麼堅持去那裡讀書,是……是因為什麼人嗎?”

程姿了感到很荒唐,她低聲笑了起來,“就算是為了什麼人又怎麼樣?”

韓芸蹙眉,目光悲戚地看著她,“知了,你還小,不明白,媽媽年輕時就犯了這樣的錯,你也是看到的,要知道,現在的愛情一文不值,它比不過你的學業重要,永遠不要為了前途和誰慪氣,等你走到更遠,你就會發現更好的人,回過頭再看現在的自己就是一場玩笑。”

“你已經讓我兩年多的努力變成笑話了。”程姿了狠心鬆開她,雙目通紅道:“我有自己的靈魂,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你一朝被蛇咬,我不怕,而且你們以前沒管過我,現在也都沒資格管我了。”

“我懷孕了。”韓芸突然說道。

“所以缺個家庭保姆,你是不是還想讓我把他帶大給他買房子替他找媳婦兒?”程姿了搖了搖頭,“我不可能讓你們再毀掉我的未來的。“

“我沒有這麼想過!”

程姿了身子微微後仰,從兜裡摸出煙盒,顫抖著點燃了。

韓芸有些崩潰,“你什麼時候學了這些壞毛病?是被那個男生帶的嗎!”

程姿了抹著鼻下的血,失聲笑了起來,“怎麼?你能容忍程百軍每天在你枕邊吞雲吐霧,卻見不得我抽煙嗎?“

程姿了抬眼看向她,“媽,你不累的嗎?好不容易擺脫了程百軍,有一個光明美好的生活唾手可得,卻又迫於法定監護人而不得不再次回頭,不如我再給你出個主意吧,把我從戶口裡徹底踢出來不好嗎?”

“知了,媽媽真的是為你考慮過的,沿海城市也很好,到時我和你馮叔叔都會資助你直到大學畢業。”韓芸嗓子也啞了,“你現在隻是有些衝動,等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就知道我這是為了你好。”

“我不管什麼馮叔叔錢叔叔還是孫叔叔的,這樣的要求跟當年你把我丟給伯父有什麼區彆?不照樣還是寄人籬下的生活嗎?”程姿了聲音有些沙啞。

寄人籬下,寄人籬下。

她討厭這個詞!以後也不會再過那樣的生活!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韓芸皺眉,“那不一樣,知了,你永遠是我的女兒。”

程姿了視線下移,也可能是剛懷上吧,韓芸的小腹看起來和平常人其實沒有什麼區彆,不知道當年懷她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也曾喜悅過嗎?還是有濃濃的無力感?

程姿了真的不想再看到她了,她把煙摁滅在腳邊,疲憊地說:“我先回去了。”

韓芸在她背後道:“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個月前,給我答複。”

“不用想了,如果那位叔叔確實對你好,不會像程百軍一樣打你罵你侮辱你,甚至在外人麵前貶低你,那你就去過好自己的日子,既然有了選擇的權利,就不要回頭。”程姿了最後看了韓芸一眼,平靜地說:“至於我,寧願即刻死去,也不會踏出這裡一步。”

不過是早都料定的結局罷了。

隻不過是她先錯了,錯在不該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現在的生活,明明知道最後還是會變得麵目全非。

她的世界裡不會有救世主的,想要逃離泥潭,隻有自渡。

紅色的火光映在那雙淡漠的眼睛裡,程姿了抓緊身上的毛毯,看著藍色的碎花慢慢燒出一縷黑色的煙氣。

還有一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記得了,反正都在那天夜晚,消失乾淨了,最後一點兒火星熄滅,屋子被濃濃的黑暗所席卷,隻留下嗆鼻的煙味。

等天色放明時,程姿了才從地上爬起,踩著一腳針刺樣的麻木走出臥室,將所有灰燼掃入簸箕裡,然後用小刀把它們埋在外麵一盆枯死已久的散尾葵中。

房間裡的手機鈴聲突兀響起,程姿了遲鈍地反應了幾秒,然後走進去,拿起手機,抬眼看向窗外,緊抿的雙唇這才微微鬆動。

“喂,江才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