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蒲葦紉如絲(1 / 1)

風去三千裡 CMC 6193 字 11個月前

高二的時候,程姿了轉進了藝術班,而江才儘,則毫不意外地進了理科實驗班,此後連樓層都不一樣了。

進藝術班後沒多久,除過他們人物速寫缺個模特,程姿了找過江才儘一次外,兩人的聯係就在寫不完的作業和畫不完的畫像裡潦草結束了。

在藝術班,程姿了花錢的速度直線上漲,所以假期開始前,她先去畫室找周鵬老師借了幾本美術教程,然後又瞞著她大伯父進了大廠做普工。

沒有任何人幫忙,程姿了憑借自己那顆波瀾不驚的心,想方設法地熬過了自以為最艱難的時間。

兼職包吃包住,程姿了白天上班,夜裡抱著她的小台燈坐在陽台上練素描,然後領工資那天,程姿了就悲催地發現自己近視了。

她在外麵眼鏡店測了度數,又花了一百多塊錢在網上買了副眼鏡,先湊合著戴進了集訓班。

十二月三號,聯考。

一月十七號,校考。

六月七號,高考。

至此,盛夏的花期徹底結束。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程姿了從商店借了個小推車,把她讀了十多年的書全拉進廢品站,換了七十塊錢。

“我說——”張成蹊咬著雪糕,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後停下腳步,“已經畢業了,咱能把校服換掉嗎?”

“沒錢,”被吐槽的人同樣吃著雪糕,穿著一身寬大的三中校服,懶聲說道:“我昨天剛賣完破爛兒,已經窮瘋了,彆在我麵前提跟錢有關的事。”

張成蹊瞪著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你不會還打算穿著這身去爬太華山吧!”

“嗬,不止呢。”程姿了冷笑一聲,“我還要穿著它給江才儘表白呢。”

張成蹊剛邁上斑馬線的右腳猛一收回,她愣了兩三秒,才用左手捂著自己的小心肝兒,邊喘氣邊瞪著身邊人。

“你吃東北虎長大的吧!”

程姿了豎起手指,“一日三頭。”

張成蹊差點被她氣厥過去。

程姿了從兜裡抽出張紙,把手指上化掉的奶油擦乾,然後連同包裝袋都揉成團扔進了垃圾桶,這才揪起張成蹊的衣領,把她拽過斑馬線。

張成蹊驚魂未定地看著她,“你認真的?”

程姿了點頭。

張成蹊靠近她,低聲道:“你知道江才儘考去哪兒了嗎?在一塊嗎?大學搞異地?還是想養魚?”

“我沒指望和他在一起。”程姿了被她問得頭疼,歎氣道:“就是終於高考完了,總感覺不說清楚會後悔一輩子的。”

“大姐,你在我這裡可是出了名的動手派好嘛!”張成蹊猛地跳開,兩三口吃完雪糕,擦了把嘴,拽起程姿了的手就往前衝,並且威脅她道:“出去玩那天你絕對不可以穿校服!”

程姿了由她鬨了。

一個小時後,程姿了站在試衣鏡前,充滿懷疑地看著她,“你確定讓我穿成這樣去?”

張成蹊摸著下巴,“你不覺得我眼光很好嗎?”

程姿了沉默了會兒,“好怪。”

“萬事開頭難嘛。”張成蹊把她又往鏡子前推了推,“你看這小紅裙,多顯白,還有珍珠肩帶,多精致,再化個妝,我保證後天出gai你就是人群中最靚麗的風景!”

程姿了抽了抽右肩上的珍珠帶子,一臉嫌棄,“反人類設計才對吧,硌得慌,誰喜歡?”

“你不喜歡嗎?”張成蹊眨了眨眼。

“還好。”程姿了又撥了撥胸前的吊牌,瞥見那三位數,更加嫌棄道:“主要是太貴,買不起。”

“你媽……”張成蹊頓了頓,才指著試衣間,催促她道:“那確實有點兒貴,你先換了,我們先接著逛,去彆家再看看。”

“算了吧,逛街太費腳了。”程姿了鑽進試衣間,麻利地換上自己的校服,對著張成蹊說:“我還是覺得這身最舒服,畢竟還要爬山,誰家爬山穿裙子,還是那麼高的山,晚上不得凍成標本。”

張成蹊嘟囔了一聲:“那你總不可能把校服穿一輩子吧。”

程姿了沉默片刻,“等過兩天,陪你們玩完後我就去找個兼職,到時買件新衣服,先去見你好不好?”

“什麼意思?”張成蹊腳下一頓,“你媽這是不管你了嗎?”

“不知道。”程姿了攤手,“反正我也不指望她管我。”

“知了。”張成蹊挽住她,小聲道:“我隻是提個建議啊,你要不主動聯係下你媽媽,畢竟是親母女,乾嘛非得把關係鬨得那麼僵。”

“再說吧。”程姿了被滿街模糊而又絢麗的霓虹燈刺得眼睛酸澀,她皺起眉頭,將目光落在前麵路人的身上,“我現在沒空想這些。”

“那你在想什麼?”張成蹊問。

“想江才儘。”程姿了說。

“你,”張成蹊突然裝模作樣地甩開她的手,怒道:“你跟我逛街心裡卻想著他!”

程姿了十分敷衍地為她的演技鼓了鼓掌,然後便虛心請教:“我說真的,你覺得以江才儘那溫和可親的性子,他會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張成蹊嘴角抽了抽,“你是對自己和江才儘有什麼誤解?”

程姿了不解地看著她。

“我小學時就有男生在說下流話了,至於學霸,”張成蹊誠心實意地說:“我始終覺得這是個人狠話不多的悶騷,背地裡指不定乾什麼你意想不到的壞事呢。”

程姿了嘴角抽了抽,“你乾脆說他打娘胎裡就知道瑟瑟算了。”

張成蹊一聲長歎,知道她對江才儘的刻板印象單憑自己一人是扭轉不過來的,也沒認真跟她繼續糾纏上去,“至於你,我要是個男的,絕對會做你最忠實的舔狗。”

張成蹊慢慢往前走,回憶道:“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以前沒什麼概念,後來初中再見麵,我就覺得,你這人當起海王絕對是輕而易舉。”

“雖然依舊很凶,不過在學校那麼久我都沒聽過你打架的事情,做了同桌後,我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你的改變,整天坐在教室裡,除了睡覺就是看書。”說到這裡,張成蹊圍著她轉了個圈,才繼續說道:“尤其是脫離初中進入高中新環境後,文靜,乖巧,漂亮,學習還不算太差,這可能是大多數人對你的印象,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李繼敢在老師宿舍樓下追著你不放的理由了。”

“他太吵了。”程姿了皺起眉頭,“而且按你這麼說,就完了。”

張成蹊挑眉,“什麼完了?”

程姿了伸出右手,掰著指頭替她分析:“第一,我當著江才儘的麵打過架抽過煙,第二,我對著他罵過臟話,第三,我雖然沒有當著他的麵喝過酒,但周末返校時他肯定在我身上聞到過,哦,當然,除非他嗅覺障礙晚期。”

“綜合上述,”程姿了收回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我在江才儘眼裡就是個不良少女,還是屢教不改的那種,懂嗎?”

“你——”張成蹊瞠目結舌:“要不乾脆直接上吧。”

“好主意。”程姿了心癢癢的,“罪加一等。”

“我他媽!”張成蹊揉著腦殼兒,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在他麵前一直這麼肆無忌憚的嗎!”

“先天八字不合,後天起步成錯。”程姿了聳肩,“就是如此。”

張成蹊捂著額頭,不忍直視,“你真喜歡啊?”

“話做不得假了。“程姿了迎著她的目光,眨了下眼,坦然道:“我還想天天擱在他耳邊說。”

“你到底……”張成蹊忍不住,太好奇了,“什麼時候動了這歪心思?”

“歪心思。”程姿了重複了一嘴,忽然大笑起來,“歪心思!”

張成蹊覺得她約莫是要瘋了,腦子怕早都不是自己的了。

“歪心思啊。”

程姿了嘴角微微上揚,回憶起高一那個普普通通的星期五,臨近放學時突然起了瓢潑大雨,放學鈴聲結束後,她挎著書包站在教學樓前剛要撐傘,餘光便從交錯的人群中瞄到了江才儘,和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抱著書包,將一把黑色折疊傘塞進江才儘懷裡,然後便衝出教學樓,跟著她朋友撐著一把傘跑了。

江才儘還拿著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程姿了就已經悄無聲息地飄到他背後,慢吞吞地開了口:“呦~表白對象啊~”

江才儘吃了一驚,直接從原地跳開,眼睛瞪得很大,“你彆胡說!我不認識她!”

“不認識?”程姿了指了指小姑娘遠去的背影,難以置信,“那不就總被你壓在下麵的那個女生嗎?”

江才儘氣得眼睛都紅了,“程、姿、了!”

“不不不,是成績,成績……哈哈哈……”程姿了拍著他背後的書包,笑得前仰後合,“我是說年級排名的成績。”

“你彆笑了!”江才儘氣急敗壞地說:“我根本不喜歡她!”

“你彆跟我說啊。”程姿了撐開傘,擠開哄哄鬨鬨的人群,下了兩階樓梯,在雨幕中回首,“要是不喜歡和人家說清楚就行了,下周還傘的時候。”

烏雲快速地漂移著,天空之下散落的雨傘轉成了五彩繽紛的漩渦,大概潮濕的空氣確實是能營造出感傷的氣氛,程姿了揚了揚手,頭也不回地沒入了人群。

年少時的心思就和天氣一樣,春雨驟來急。

那是程姿了第一次察覺出自己對江才儘彆樣的情愫,也是第一次,麵對那個給江才儘告白的女生,她自慚形穢,卑劣的隻想逃離。

她再也無法忽視掉他們之間的差距。

程姿了本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善於偽裝的人了,可是那年校運會,還是不小心露了怯。

那時老侯跳高把自己一頭跳進了墊子裡,六班的都要跑過去看熱鬨,程姿了被大太陽曬得半死不活地坐在台階上,隻往遠處瞥了一眼,白樂天卻非要拉著她一起去看戲。

“我說了我不去。”

“熱鬨都不看,你還想乾嘛?”

程姿了把校服往頭上一蓋,悶聲說:“我等人。”

“等誰?老江?他剛去小賣部要好長時間呢?”白樂天不由分說地把她外套掀開,催促道:“快點兒,咱班同學都過去了,你看看你,再曬下去身上屍斑都淡了呢。”

“我說了。”程姿了拽著校服袖子,跟他拉扯著,咬牙道:“我、不、去,你個龜孫給老子放手。”

白樂天眉頭一皺,彎腰打量著她,沉默了會兒,忽然若有所思道:“我說程姐,你其實……喜歡老江對吧?”

程姿了瞳孔驟然縮起,其實在那一瞬間她明明有更好的反應,比如大大方方地承認一句,或是跳起來將白樂天胖揍一頓,但程姿了偏偏戴了張最失敗的麵具——她緊抿著唇,手上還發著抖,抬頭與白樂天就這樣僵持地對望了很久。

明明入了春,頭頂是驕陽似火,程姿了後背卻出了層冷汗。

“不過話說回來,老江他雖然長得沒我帥,但學習確實……嗷!”白樂天突然大嚎一聲,瞪著程姿了,氣道:“你居然敢摸我的頭!”

“你管那叫摸?”程姿了急喘幾聲,用力扯回了校服,罵道:“我揍得你連先人的墳兒都找不到!”

“揍了也是摸了!”白樂天被她拽了個趔趄,叉著腰道:“手勁兒這麼大,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程姿了冷哼一聲,“草履蟲!”

“好好的罵自己乾啥?”白樂天坐在她旁邊,開始語重心長地說:“我跟你講啊,咱們這兒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男人的頭除了自家長輩和老婆外,這輩子不能再有第三種人摸。”

程姿了不爽地瞪了他一眼,“你要不認我當個姐,真情實意叫聲程姐,我勉為其難地充個長輩。”

白樂天抖著腿,賤兮兮地拖長了嗓音:“啊呀我江哥~”

程姿了冷冷地說:“再提這個名字,我就把你的舌頭纏成酸奶麻花!”

白樂天扭捏了兩下,抬掌低聲道:“那一條舌頭好像打不成麻花吧。”

程姿了踹了他一腳,起身往旁邊挪了兩步,用校服蓋住腦殼兒,漠然道:“我給你剪開,做個時尚分舌。”

簡直要被這傻逼氣死!

程姿了憤然地想:這傻逼運動會!傻逼高中!傻逼人!全都炸掉算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程姿了便心心念念了兩年,高考結束後她都是從考場裡飛出來的,要不是考場人多,她都要撒潑打滾了。

她真的盼了好久,走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去他媽的高考!

張成蹊腦子轉得飛快,她說:“那這樣,出去玩那天我儘量把你們倆方圓百裡外的人清掉,你自己跟他慢慢談,就先這樣,先這樣!”

好好的新手玩家為什麼非得開地獄模式!

兩人最終隻是在飲食街吃了半圈,走之前,張成蹊還拿著她的手機在便簽裡記了一堆東西。

“牙膏牙刷濕巾洗麵奶防曬霜,厚衣服……”程姿了接著往下滑了滑,突然笑起,“內衣都得給我寫,真細心……”

“她到底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你彆問了。”

“為什麼不問?程百峰,你真以為多個人就是多雙碗筷的事嗎?嵩嵩馬上就要帶女朋友回家了,妮妮的婆婆還在住院,裡裡外外都需要錢打理,我們家憑什麼養她!她跟你有一毛錢關係嗎!”

程姿了的腳步停在樓梯口,她垂下視線,沉默地看著腳底下的暖燈,臥室裡的爭吵聲如同荊棘般,透過薄如蟬翼的綠紗窗,狠辣地紮了出來。

“他是我弟弟的女兒。”

“他和韓芸已經離婚了,你看你弟弟想要她嗎?你他媽已經仁至義儘了,我們家又不是搞慈善的,還要供她多久!”

“等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孩子自然會到學校去住,你催什麼催!”

“我不催!你不怕街坊鄰居的閒話,我還怕出門被吐沫星子淹死!快五年了,我不指望她回報什麼,高考已經結束了,現在說什麼你也得把人給我送出去,不然我就出去租房住!這房子你跟你的私生女慢慢住去吧!”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起了手機屏幕,程姿了偷偷望向天上的月亮,聽著他們吵完架,徹底安靜下來後,才一步一步地,輕手輕腳上了樓。

靠床坐在地上,她看著手機相冊裡最新的那張圖片,發了好半天呆。

那是她的高考成績截圖。

程姿了沒給任何人說過,她仔細翻過南安美院去年的錄取分數和最低位次,隻要不出大的意外,百分之九十是可以去那裡讀書的。

隻不過如今抱著手機,卻一時不知該把這個消息分享給誰,程姿了翻著通訊錄,指尖突然停下。

或許真的該主動聯係一次了。

程姿了垂下視線,點開她母親的對話框,在語音通話上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還是先打字。

正當她組織語言時,突然有通電話打了進來。

程姿了一怔。

來電顯示的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