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江才儘的初次相遇,是在初中一年級。
那時班裡男生惡作劇,在張成蹊的文具盒裡放了隻拇指粗的肥花蟲,張成蹊打開後當場就嚇哭了,程姿了二話不說,抓住罪魁禍首就是一頓毒打,然後不負所望地被請到辦公室,並叫了家長來學校聽訓。
江才儘就是在這個時候,抱著他們班的作業,來到了辦公室。
張成蹊當時在辦公室裡麵跟班主任解釋情況,程姿了門外罰站,低著頭,微微側身,聽張成蹊哭哭啼啼地想把她從這次打架鬥毆事件中摘出來,走廊上來往的學生都沒留意過。
在聽到那句“老師,如果不是知了擋著,屈瑞就把板凳砸到我身上”時,程姿了終於沒忍住地笑出了聲,當然在辦公室門前,她不好太放肆,所以隻是捂著嘴,淺淺笑了兩下,順便在心底為那個姓屈的冤種默哀了三秒。
“那個,同學……”
程姿了掀起眼皮,那雙厭煩活人的眼輕飄飄地落在了麵前這個同樣穿著初一校服的男生身上,“嗯?”
“你手破了。”他說。
多管閒事的家夥。
程姿了頂著張臭臉,神色懨懨地翻過右手,發現食指中指關節處的皮都擦破了,主要是看著嚇人但沒冒血,所以自己都沒留意到。
“哦,謝謝啊。”程姿了又隨意瞥了男生一眼,然後左手伸進校服兩側兜裡都摸了下。
囊空如洗。
她歎了口氣,心說去他媽吧,結果對方突然攤手在她眼前,掌心上放著兩個創口貼。
程姿了也沒客氣,伸手接過,不過這次倒算真誠地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
男生話音剛落,走廊裡就響起一聲清脆的口哨,兩人同時循聲抬頭,隻見右手邊,走廊的儘頭,有幾個男生正扒著教室門框,嬉皮笑臉地望向這邊,開始起哄。
“哎呀,組長,我們作業交了嗎?”
“這怎麼半天不回教室,我還等著抄學霸筆記呢!”
“下節課是打算去嫂子她們班上嗎?”
程姿了側目,看向身邊人,後者不自在地羞赧起來,語氣也急了,“你趕緊貼上,我先走了。”
“哦。”程姿了揮手,頓了頓,又說了聲:“組長慢走。”
程姿了眼看他腳步越來越快,生風般邁進他們班教室門,還順手撈回了個扒在門框上看戲的小鬼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七班,學霸啊。
她看著自己手指上的創口貼,有些豔羨地想。
班主任最終還是決定打電話見家長,程百軍下午被請來的時候,在辦公室裡大鬨了一通。
程姿了已經習慣了他的做事方式,麵頰上的巴掌印通紅,她站在幾位老師身後,迎上男人凶狠的目光,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悅。
用時兩年,她終於向程百軍證明了,自己就是個隻會惹是生非的廢物。
*
由於不在法定節假日,此時六月檔的電影並不多,江才儘帶著程姿了在影院挑挑揀揀半天,最終在一堆愛情動作片裡苛刻地選出了部奇幻動畫電影。
雖然江才儘特意挑了兩個比較近的觀影位置,但程姿了的眼鏡全程都躺在兜裡安息,因此觀影體驗並不過癮。
鄰座挨著的兩個男生時不時低聲討論兩句劇情,程姿了抽空聽了兩耳,然後咬著可樂吸管,抬起左手揉起了後頸。
自己的情緒很久沒有這麼波動過了,然而貝齒間較得這點兒勁根本是隔靴搔癢,程姿了發現她好像又變成了當年那個毛躁不堪的模樣,她用餘光淡淡掃了身邊人一眼,最後從兜裡摸出兩顆水果硬糖,用磨牙咬碎了,才把心頭的不快給壓下去。
在經過一百二十幾分鐘冰與火的雙重體驗後,影院燈終於亮起,熬完片尾曲,程姿了才人在前麵走,魂在後麵追的,一路飄飄忽忽地跟著江才儘出了影院。
事實證明,當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必定還會隨手為你關上窗,順便再給你打斷腿。
當程姿了數不清第多少次心理建設在一手接著一手五彩斑斕的傳單中崩塌後,她終於把喝完的可樂空杯扔進垃圾桶,然後語速緩慢地說:“那什麼,江……”
“你想吃烤肉嗎?”江才儘回頭。
“啊。”程姿了表情有片刻空白。
“那就樓下那家吧。”江才儘把傳單從她手裡抽出,徑直走上扶手電梯。
“等等,江浪……”程姿了向上跨了兩步,跟在他身後,眼皮抬起,“我剛才的意思不是同意你的提議,而且我其實一點兒都不……”
“我餓了。”江才儘回頭說了一句。
四目相對下,程姿了心上頓時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沒個實處,於是訕訕住了嘴。
江才儘把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餓了。”
“行叭。”到了飲食區,程姿了低著頭又在扶手電梯口接了兩張傳單,在七嘴八舌的推薦中無奈簽訂了讓步協議:“就吃烤肉。”
江才儘終於笑了起來,露出幾顆漂亮的白齒。
兩人尋著烤肉店的地址找了過去,點完餐後,江才儘又帶著程姿了去調料區調了乾料碗和芝麻醬,還拿了一碟醃蘿卜條。
程姿了坐在江才儘對麵,吃了口醃蘿卜條,然後抱著茶杯,哀莫大於心死,“你其實早都知道是我了吧。”
江才儘點頭,坦白道:“我媽給我推過來時說的,我那時才知道你回宜寧了。”
程姿了掀起眼皮,聲音淡淡:“戲弄我好玩嗎?”
“沒有戲弄你的意思。”江才儘怕她誤會,開口解釋:“我其實就是想著見你一麵,怕你知道是我後就不見了。”
程姿了一噎,心想這還真是自己能做出的事。
畢竟她不太喜歡和過去的人打交道,尤其是大學以前的那些人,不熟是真的,而且總感覺聚起來會討論一些她根本不想參與的話題,就從畢業後每年年前的班級群聊天記錄裡便能看出來,所以後來程姿了乾脆退群了。
桌前的沙漏快到儘頭時,服務員把他們點過的所有菜品都上了桌,火力調到中檔後,在無煙電烤爐上放了層油紙便離開了。
程姿了動手拿起桌麵上的小油壺澆了層油,燒熱後,先磕了兩顆雞蛋上去,隨口問他:“什麼時候回宜寧的?”
“剛回來。”江才儘拿出雙筷子,夾著肉片往烤盤上擺,口中說:“在市醫院工作,你呢?”
程姿了言簡意賅:“慶明九中。”
江才儘抬了下眼,“考了教資?”
程姿了抱著水杯,點了點頭,看著他,語氣平淡地說了句:“沒想到你居然讀醫啊。”
“不能嗎?”江才儘換了筷子,夾起其中一個煎蛋。
“謝謝。”程姿了端起麵前的盤子接過,說道:“就是覺得你以前物理化學之類的學得遊刃有餘,本來以為會讀石油化工什麼的。”
江才儘注視著她,再次笑了笑,“可能從小受了我媽的影響吧,畢竟小時候都拿她的影像學當圖畫書看……說起學習,我還記得剛學化學的時候,你好像一直學不明白電離方程式。”
“我學不明白的東西那可是太多了。”程姿了埋頭咬了口煎蛋,咀嚼完後才說:“初中化學我都是充當反麵教材用的,當時老師在課堂上合成尿素讓挨個聞,就我猛吸了一口,差點沒給當場埋了。”
江才儘眼睛一彎,顯得臥蠶更加飽滿,隻聽他溫聲說道:“扇聞法。”
“對。”程姿了點頭,“就是從那堂課結束後到現在,我聞東西都是扇著來,陰影太大了。”
“我記得有回期中考……”程姿了抬眼,想了想,語速輕緩:“應該不是初三時候的事吧?古詩詞默寫你在‘臨’字下麵的口裡多寫了條豎杠,語文老師罰你抄寫五張大作業本的‘臨’,當時還有人想幫你抄,不過很可惜,全班上下就你練字是瘦金體。”
“高一上半年的事。”江才儘看著她,目光始終溫和,“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自己以前的‘臨’字都寫錯了。”
程姿了短暫地笑了一聲,她聽見江才儘在問:“那你現在還好嗎?”
“你好像很在乎這個問題。”程姿了定睛望向他。
“因為一直沒有機會問。”江才儘說。
臨近傍晚,又是周末,萬達廣場的人自然不減反增,程姿了目光落在不遠處歡欣雀躍的一家三口身上,再次切身體會到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
人是會變得,程姿了清楚地明白這一點,她不想讓江才儘失望,但又不知道眼前人究竟“變”了多少,怕失了分寸,因此不好把交流重新劃進那個“親密”的圈子裡。
“我們能換個話題聊嗎?”她坦白地問了句。
程姿了覺得兩個人的見麵不應如此難堪,不過總歸是事與願違慣了,以至於程姿了剛冒出點兒鬱鬱累累的念頭,鹹濕的海風便將一朵雪白的浪花推到了枯槁的心田上。
風波止宿,複得自然。
“你覺得他家烤肉是牛肉好吃還是豬五花好吃?”沒等江才儘開口,程姿了先挑了個話頭。
“豬五花吧。”江才儘看了看她,從善如流地說道:“肥瘦相間,從口感上來說比較好。”
“五花燒成紅燒肉更好吃。”程姿了拿起木筷在瓷盤上點了兩下,然後夾起烤爐上一片五花肉,蘸著乾碟辣椒麵,“不過上大學那會兒,學校食堂的快餐窗口做出的紅燒肉不是純肥就是純瘦,而且肥肉也不先煉油,吃上一塊都感覺自己這輩子能攝入的動物油脂都在那一口裡了。”
“差不了多少。”江才儘笑了,對她說:“如果要吃好一些的,就要在外麵飯店找。”
“那又太貴,還是自己做靠譜。”程姿了歎氣:“但大學宿舍都有限電,最多用個飲水機,不過自從大二那年女生宿舍樓有個宿舍用飲水機著火後,係上大檢查,飲水機不是被剪掉線,就是被沒收走,所以我自己做的第一口紅燒肉還是等到畢業才吃到的。”
程姿了的記憶力不是很好,許多人與事都是混在腦海裡放的,但對於大學生活卻有些如數家珍的意思在,或許是因為那是她去學習、被改變最多的曾經。
這段飯最終吃到了晚上八點多,到小區附近的公交車已經停班了,程姿了站在萬達廣場門口,剛把手機打開,還沒來得及進微信滴滴出行的頁麵,江才儘的車就開過來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自己的手機上了年齡,反應比較慢,畢竟前段時間程姿了剛把內屏摔了個稀巴碎,得虧是拿去修理的時候,碰巧那家店裡剛回收了個跟她手機型號一模一樣的機子,並且壞的隻剩下內屏能用了。
用店老板的話來說,那簡直就是比量腚片裁尿布,再合適不過了。
程姿了打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上,江才儘踩上離合的瞬間,她就不出意外地犯困了。
於是程姿了偏身,在江才儘轉方向盤之前還開口客氣地問了句:“我能在這裡睡會兒嗎?”
江才儘打開車載導航,把程姿了剛說的地址輸了上去,放低了音量,點點頭:“可以。”
“謝謝。”程姿了頷首,勒好安全帶,伸手摸到副駕駛旁邊的手柄,把座椅調平了些,然後從容不迫地補了頓餐後覺。
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好習慣,但程姿了實在是吃飽飯後困意擋都擋不住,車上並沒有音樂助眠,但程姿了準備好姿勢後就非常安穩地睡過去,途中半分沒有被來往的車輛叨擾到。
當然江才儘的車是什麼時候到她小區門外的更不清楚。
總之就在程姿了吃飽喝足睡醒後,她第一反應就是到家了,完全不在乎自己是恰好醒了還是旁邊人一直在等她醒。
程姿了解開腰上的安全帶,打了個哈欠,鼻音有點兒重:“麻煩送我一趟了。”
江才儘問:“你明天下午想吃什麼?”
程姿了打開車門,壓著語氣回他:“什麼也不想。”
“知了。”江才儘忽然伸出左手,抓住了她針織袖口的一角。
這個舉動的意思太過直白,霎時間,周圍喧囂都停止了,世界仿佛隻有他們彼此。
程姿了聞聲回頭,視線落下,目光捕捉到江才儘微微發顫的指尖,心臟難以抑製地抽疼了下,少頃,她才麵無表情地開口問道:“你不覺得你越界了嗎?”
“如果我說我喜歡你……”江才儘頓了頓,握緊指下的針織布料,繼而低低地問:“你會生氣嗎?”
多年前那句被製止的告白最終在這般情況下脫口而出,在所難免地倉促,又像是早有預謀。
程姿了久違地感到惶恐,她閉了閉眼睛,呼吸之間按捺下不寧的心緒,一如既往地,背離了麵前人。
她說:“那樣我會很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