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姿了解了圍裙蜷進沙發裡,拆著蛋糕包裝盒,把陸老師發過來的語音點開,然後確定了這個一而再再而三申請加她好友的人就是明天的相親對象。
她打著哈欠,終於把那條申請通過了,然後直截了當地問了句:家裡安排來相親的?
聊天框上麵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好半天才有了回複。
【嗯】
程姿了看著這簡單潦草的一個字,忍不住搖頭歎息,想今天黃道吉日,本來諸事皆怡,結果睡前非得來上這一套,無趣又沒有技術含量,就是跟小度罵仗,也比跟這破玩意嘮嗑陶冶情操。
程姿了心平氣和地回了個“哦”字,緊接著那邊又發來新消息。
【我媽安排的】
很好,而且還是當代大齡媽寶男的普遍問題。
閱儘千帆的程姿了哂笑一聲,然後左手指腹輕揉著太陽穴,單手輸入:“同是天涯淪落人,能理解,實不相瞞,我也是被逼的。”
就在程姿了點擊發送的同時,聊天框又彈出一條新消息。
【明天你想吃什麼?】
“想吃鹿尾醬、蒸熊掌、鼉肉乾……”程姿了覺得那碗麵還是委屈自己了,她這會又感覺胃中空空,於是一邊在腦海裡暢想著饕餮盛宴,包括但不僅限於炸雞可樂烤年糕,扒雞蹄髈粘豆包,一邊麵無表情地打著字:“你不情我也不願的,放過彼此吧。”
【還是見一麵吧,萬一我應付不了我父母呢?】
程姿了咽下口水,冷漠地輕嗤一聲。
“大哥你是沒朋友嗎?連個飯搭子都約不到?出門好歹走兩步,然後回家再抱媽媽大腿痛哭吧。”大晚上餓到神誌不清的程姿了暗暗吐槽完後,深吸一口氣,心情煩躁地輸出著:“成年人要懂得用謊言為自己謀取利益明白嗎?就比如我吃飯扣腳,談吐肮臟,晚出早歸,喪心病狂,走路必上盲道,垃圾絕不入箱。”
【你還挺有經驗】
“經驗值那都是多年打怪攢起來的,其實你已經是我今年要相的第一百零八個對象了。”程姿了在沙發上翻了個身,沒個德行地說:“你不覺得這個數字更適合拜把子嗎?”
【那就交個朋友,明天你安排?】
“……”麵對這出乎意料的場麵,程姿了沒好氣地嘟囔了句:“怎麼還開始死纏爛打了呢……”
老祖宗一句“狗男人”果然誠不欺我。
程姿了憤然吞下一大口蛋糕,滿腦子打轉的都是如何把對方拆成零件的念頭,手下內容也越發情真意切。
【其實我心裡愛著一個人,我愛了他八年,所以誰都沒機會了】
【你們沒有在一起?】
【實不相瞞,我其實有點兒大病,所以懷孕的幾率很低,而他們家需要一個繼承人,然後他媽媽就給了我兩百萬叫我離開他,但我真的很難過,我至今仍放不下他,你能明白嗎?】
聊天框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對方大概是不知道該同情她“不能懷孕”的事實,還是該憐憫她那“不為男方父母所接受”的愛情。
總之都很悲慘的說。
程姿了兀自神傷完,正打算調換心情,對方卻先一步發了消息過來。
【你很喜歡你前男友?】
程姿了彷佛看見了勝利的曙光,再接再厲地回複了句:“是啊!我愛他愛到無法自拔!愛到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那看來他很好】
【特彆好!比這世上所有男人都要好!】
【叫什麼名字?】
【他叫江才儘!】
程姿了微垂著頭,咬著蛋糕叉子,腦海中掠過一張笑起來既周正又乖甜的臉,繼續打字:“是個很可愛的人!”
對麵好半天沒反應,直到程姿了咬下最後一口蛋糕,新消息才重新彈出。
【我覺得你也很可愛】
屁!
就像是被什麼醜東西臟了眼,程姿了瞳孔驟然緊縮,猛地把手機丟到沙發另一頭,眼底的笑意消失天外,心裡罵天罵地罵爹罵媽,搓了會兒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才重新撈回手機。
【實在不好意思,家有祖訓,晚上十點後不能動手機,再見】
大概是被她家這種陳規舊矩給驚到了,對方果然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了動靜。
程姿了就像是白天遊門走四方,季末熬夜補衣襠的遊戲玩家,終於在新賽季開始前圓滿完成了她之前遺留下的所有任務點,然後如釋重負地吐出口氣來,秉持著“我不尷尬他尷尬”的原則,單方麵愉悅地過完了自己二十七歲的生日。
至於對麵的冤種開不開心,那完全不在她老人家的考慮範圍內。
周末的白天可以貪婪地睡到自然醒,程姿了卷著被子,眯眼看表時,才是早上九點半,於是她翻身在床上又打了個滾。
這個滾打了兩個小時。
直到一縷陽光透過窗簾間的縫隙,恰到好處地落在眼皮上時,程姿了才把纏在脖子上的耳機線摘下,磨蹭了好半天,終於有氣無力地下床,外放著音樂,趿拉上鞋去洗漱了。
洗臉刷牙煎蛋衝豆漿,一氣嗬成,最後滿足了胃的程姿了就心情不錯地躺在沙發上,開始醞釀午休的睡意,然而意識混沌間,冷不防又打了個激靈。
接著她一個鯉魚打挺,摸到長桌上設置成靜音的手機,果不其然發現微信多了條新消息,是陸老師在兩分鐘前發過來的。
【小程,今天下午一點半,萬達廣場四樓,麥嘟食屋二十五號桌,不要遲到哦。】
“啊。”程姿了揉著額角,看了眼現在的時間,咕噥了聲:“狗男人。”
她隻好再次艱難爬行,沒什麼興致地換上昨天穿過的衣服,為表一點尊重,又畫了個兩分鐘的小淡妝,臨出門前,還找到了眼鏡,這才捎上門後的垃圾下樓,坐著公交車,慢慢悠悠地晃到了萬達廣場四樓。
因為是周末並且加上飯點,麥嘟食屋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好在對方提前訂了位置。
程姿了向服務員報了桌號,過去時發現對方還沒到,便摘掉眼鏡,隨手從靠窗的書架上拿了本攝影集,然後坐在位置上翻看。
店裡空調的溫度涼涼地吹過皮膚,窸窸窣窣,風口沙沙奏響出安眠曲,就在程姿了跟磕頭蟲似的,眼前發昏地翻過第八頁攝影圖時,一個男人從外麵走過來,停在了她這桌前。
“來相親的?”程姿了把攝影集放回原處,感覺腦子都成了漿糊,對著來人有氣無力地抬了下手,“坐吧。”
店內的服務員走過來,將菜單放下,熱情道:“兩位是第一次來嗎?想吃點兒什麼?需不需要推薦我們店的招牌菜。”
“不用,煉乳饅頭鮮蝦粥各一份。”程姿了蔫巴巴地報完,兩指將菜單推到對麵,“你點你的。”
男人愣了愣,然後翻開菜單,可能是頭次來這裡吃飯,思量之下,語氣略顯緩慢,“一屜牛肉包,一碗酸豆花,不要黃豆,謝謝。”
程姿了涮著杯子,半夢不醒間,又打了個哈欠,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
“好的,兩位稍等。”
服務員離開後,男人才問了一句:“你剛剛在笑什麼?”
“沒什麼。”程姿了給自己倒了杯蕎麥茶,這才抬起眼,在白瓷碰壁和滿堂的細語聲中,泰然自若地說道:“你讓我想起了前……”
“前男友嗎?”男人淺淺一笑。
竊藍色的紗窗被橫梁下的空調風口吹得悠然而動,夏日熱烈的陽光從玻璃窗折射進來,程姿了被刺得眼睛微眯,剛蹙起眉頭,還沒來得及躲,便有手掌擋在了眼前。
直到此時,那人袖口處夏日裡軟和陽光的乾淨氣息才不著痕跡地潤了過來。
程姿了抬著眼,看見他右手食指第二指節上多了道凸起的小傷疤,像個躺下的英文字母“y”。
空氣無端沉寂下來,這道疤痕就猶如一雙無形的手,挑動了程姿了本就不堪刺激的神經,霎時間有種天旋地轉的錯覺。
程姿了嘴角瞬間下垂,不動聲色地咬了下舌,她從指縫中看清了對方低垂著的左眼,喉嚨頓時被堵住似的,連四肢也浮現出了難以抑製的軟弱。
等到那寸陽光終於晃過,對麵人才放下手。
“好久不見了,”對方撞上她的視線,喟然歎了聲:“組長。”
這人瞼緣上方的淺溝弧度像是工筆落就的高古遊絲描,瞼裂走行總體圓滑,瞳白比例得當,這麼黑白明潤地看過來時,縱然無情也動人。
程姿了上學的時候,因為“倉央嘉措熱”,也去讀過他的詩歌全集,不過當年隻是好奇“情僧”這個身份,而時過境遷,今日才恍然明白什麼叫做“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倘若非要見,那麼早些,就走在大街上,那時的她可以祝他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如果要晚些,那最好晚到他們都變成了公園裡稀裡糊塗的老頭老太太,彼此腦海中隻存在些淺薄如紙的回憶。
隻可惜“大道明明為我宣,無奈此心狂未歇”。
程姿了發現,賊老天是欺蒙她慣了。
這一場沒有如期而至的舊雨,下得太過悲涼。
難以言明的酸澀感從心頭一直燒至舌根,那一瞬間,程姿了滿腔隻生出了不如不相見的怯懦。
她終於發現,二十七歲的自己,並沒有太多心氣去重新麵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