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宜寧,風是微溫的。
下午五點四十分,慶明九中的下課鈴聲準時響起,早已背上行囊的學生們甚至等不及講台上的老師放下手中粉筆,便一窩風地湧出了教室。
鬆下白鴿掠向青空,廣播台適時播出了那首悠然浪漫的薩克斯獨奏樂曲。
“下班了,打卡成功!”
伴隨著這聲甜美愉悅的女音落下,已經半隻腳踏出辦公室大門的程姿了徹底撒歡跑了,連飄進門的話都是翹著尾的——
“各位老師,周末玩得開心啊~”
角落裡,年過半百的語文教研組組長默默用遙控器把已經開到二十八度的製冷空調關上,然後才撂開肩頭披著的西服外套,豔羨地歎了句:“年輕真好。”
紅霞鋪了半邊天,此時的老城區繁華而熱鬨,夏風挾著各種煙火氣息,像是最親密無間的戀人,不露縫隙地將你包裹著,勾引著。
各方人馬強勢登場,在路沿兒上大顯神通,鐵板魷魚澱粉腸、煎餅果子烤冷麵,蒜蓉生蠔水煎包……
隻需七百米,足以見證人間險餓。
薑甜甜打電話過來時,程姿了衣領口掛著眼鏡,正咬著烤麵筋趴在街頭一家甜品店的櫥窗外看蛋糕,看到來電信息,她先未雨綢繆地把手機舉遠,然後拇指才摁著屏幕上滑。
電話那頭,薑甜甜扯著嗓子笑得仿佛發現了史前巨獸,忍不住跳著說:“知了!恭喜你又老了一歲!我禮物收到了嗎!”
薑甜甜是她大學舍友,對頭鋪。
“剛下班還沒到家。”程姿了這才把手機貼近耳邊,她眯起眼,相中了個水果蛋糕,直接走進店裡,嘴上繼續道:“不過大概能猜到你送了什麼,從David到柏拉圖,再從柏拉圖到阿普羅,這次又是誰?”
“當然是你最愛的那個男人,”薑甜甜在自己臥室裡搖擺得像朵妖嬈太陽花,樂顛顛地對她道:“阿波羅!”
程姿了:“……”
“十五塊八,手機支付請掃這裡。”
在收銀員雙目的注視下,程姿了將她炮仗似的臟話全部咽進肚裡,然後露出了比對方還要端莊標準的職業八齒笑,結完單,出了門,這才咬緊後槽牙,“那我可真是太他媽欣慰了,拖您老人家的福,今晚我們就能開茶話會了,還有,我最愛的男人不是他!”
“好好好,知道你最愛的男人不是他。”薑甜甜又恢複了她那口軟糯的口音,慢悠悠地說:“我這不是怕你一個人住無聊唄。”
程姿了神色麻木地回她:“你不懂,我人格分裂,晚上燈紅酒綠,曼舞笙歌,家裡簡直要熱鬨死了。”
薑甜甜在那邊笑得前仰後合,“好了嘛,不委屈,我保證,這是最後一年了。”
“謔,那真是太謝謝您了,”程姿了非常客氣,“要不是看在你跨時間差給我打電話的份上,你我之間,早已恩斷義絕。”
菜鳥驛站就開在樓下,程姿了拿到快遞,回家順手把它擺在置物架上,麵對著四個將近七十厘米高的石膏像,程姿了覺得薑甜甜那丫大概是想把“怨種”兩個大字給她永久性地紋在腦門兒上。
“茶話會,”程姿了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她的男人們,半晌才五味雜陳地說了句:“不過我外語不好,你們還是自己嘮吧。”
對於晚飯,程姿了時常采取敷衍了事的態度,儘管宜寧的夜市非常多,但對程姿了這種偏愛雨露均沾而胃容量又不太大的食客來說,卻是一件為難事,所以大學畢業後,失去飯搭子的程姿了就開始一飯兩吃,爭取在微生物汙染前,解決完自己剩下的口糧。
到了周五,冰箱裡剩下的東西就不多了,程姿了最後煮了包酸湯麵,把中午吃剩下辣椒炒肉倒了進去,抱著小鍋剛到客廳坐下,手機就響了。
她彎腰從收納盒裡撈起手機支架,豈知視頻通話乍然接通,聽筒中便混亂輸出了中英文兩版生日快樂歌,唱得那叫一個此起彼伏,鬼哭狼嚎。
大概演繹效果確實太過驚天地泣鬼神,三人隔著層鋼化膜麵麵相覷,好半天後,趙菁先高聲控訴起來:“不是說好了唱英文歌嗎!”
“誰他媽跟你說好了?”宋時雨震驚了,“唱中文都跑調,還費死八活地唱英語?你怎麼不乾脆用吐火羅語唱算了!”
“那什麼……”程姿了拿著手機支架,有些猶豫,“要不然咱還是掛了吧?”
“掛你大爺,快許願。”宋大爺如地主般地放下了海口,豪橫地說:“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什麼都可以。”
“真的嗎?”程姿了略顯羞澀地看著她。
“男人不行。”宋時雨立即冷漠地補充了一句:“這個我也沒有。”
程姿了看了眼趙菁,又看了眼宋時雨,最後充滿期許地說:”那我想要一個128GB的胃。”
“那你還是去死吧。”宋時雨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視線瞥及她桌子上的小電鍋,問了句:“泡麵好吃嗎?”
程姿了挑麵的手一頓,先是低頭看了眼鍋裡的麵,然後又默默抬起頭,壓低了聲音:“我煮的,沒泡,加了火腿辣椒炒肉,還打了顆蛋,妥妥一鍋長壽麵。”
宋時雨挑眉,“需要我誇兩句嗎?”
“我就是太餓了,這個快。”程姿了歎氣。
“那你真是餓了。”宋時雨看她挑起一口麵吞了下去,埋汰道:“還128GB,趙大菁現在都快把奧美拉唑當糖豆吃了,你這樣的,能保住自己那半斤八兩的破胃已經很不錯了。”
“澄清一下。”趙菁打斷道:“我現在改吃雷貝拉唑了。”
“你愛上哪兒拉去哪兒拉。”宋時雨翻了個白眼,眼見視頻裡又要打起來,程姿了便隨口道:“哎老宋,南方最近好玩嗎?”
宋時雨手指挑起一縷發尾,皺了皺眉,“好玩個屁,梅雨天,鬨心死了。”
“年紀輕輕……”趙菁馬上搖頭歎息:“得了風濕骨病可不好。”
“不用擔心,”宋時雨立即回懟:“我還要活到九十九給你送鐘呢。”
“快得了吧,到時光憑拐杖我就能掄死你。”趙菁斜眼,先是冷笑一聲,轉而又問向程姿了:“對了,知了,你是不是又要去相親?”
“相親?”
程姿了還沒張嘴,宋時雨就眼角一抽,有種世界觀崩塌了的感覺,“誰?程姿了?你都淪落到這等地步了?”
提起這個,程姿了就有些頭疼,她們學校有個姓陸的老師,主業搞曆史,副業搞婚介,上至退休下至法定,隻要單身,哪怕是食堂門外的旺財,也能入她法眼。
“誰讓我們學校沒有單身女同誌了呢。”程姿了無比惆悵。
“實在不想去,找個理由推一推吧。”宋時雨說。
“我大舅已經因為心梗在她那兒住院三次,現在就差擺席了。”程姿了半開玩笑道:“不過無所謂了,反正陸老師年底也就退休了。”
或許這就是她老人家職業生涯中最後一個願望了,照顧照顧也不影響自己什麼。
“相多少次了?”宋時雨問。
程姿了扳起手指頭,幾秒後,發現實在數不清,隻好歎了口氣。
如果說宋時雨剛才覺得憑她這張臉在相親市場還能賤賣也著實離譜時,那麼知道程姿了的相親次數後,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妙,於是好言對她道:“我說老程,出門說話兜著點兒,畢竟是晚年養老地,彆給自己埋雷。”
“嗯?”程姿了十分淡定地說:“我程姿了橫行江湖數載,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得,那你瘋玩吧。”宋時雨知道她是屬於人菜癮大類型的,便擺手說:“翻車了就來我這兒坐船。”
“再不濟趙姐也給你做個牛車。”趙菁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不過你是真的戀愛也不打算談嗎?”
“良師益友俱在,生無畏死無憾。”程姿了身子後仰,十分佛係地說:“我還是祝你們早生貴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吧。”
“滾犢子。”趙菁看她這反應,頓時哭笑不得,“我就是覺得……哎,你想怎麼樣都行,開心就好,對了,糖兒跟你打電話了嗎?”
程姿了點頭:“下午聊了一會兒,她就去睡覺了。”
趙菁頓時感慨萬千,歎道:“你說這都畢業多少年了,咱們四個都沒有再聚過一次呢?”
“散夥飯那次你不吃得挺開心嗎?”宋時雨拆了她的台。
“人生在世,”趙菁望著她,雙手合十,心平氣和地說:“唯色與美食不可辜負也。”
“不過你的願望有實現的機會,”宋時雨又充滿愛憐地對她道:“我前段時間跟糖兒聊過,她今年有回來的打算。”
“回來乾什麼?是打算跟筆師辦婚禮了嗎?哎你有沒有問她這次回來還走不走?是準備在國內找工作了嗎?”瞬間,趙菁宛如被點燃的炮仗般,劈裡啪啦就是一頓輸出:“你一天到晚都跟糖兒說什麼呢?她怎麼從來不給我聊這些問題?嚶,我也想要我家糖兒的笑容撫慰我打工一天受苦受累千瘡百孔的心……”
“反思一下吧,老色鬼,”宋時雨說:“就是因為你太變態了,糖兒才不理你的。”
“怎麼了怎麼了?不就是在糖兒那條朋友圈下麵評論,問她能不能想辦法把照片上的大帥比給我炫床上嘛!”趙菁雙手捧臉,惡龍咆哮:“我他媽一個快三十歲不賭不嫖不涉娼的潔身自愛老阿姨精神層麵上好點兒色又有什麼錯!”
“什麼大帥比?”宋時雨從桌上收納盒裡翻出指甲刀,慢條斯理地剪起了手指甲,嘲諷道:“那就一發麵饅頭,妝畫得比我死了十天半個月還白,炫你床上也不怕半夜起來被嚇死。”
“我樂意,怎麼嘞?”趙菁湊到屏幕前,“嘿”地笑了一聲,“摸著舒服就行,我管他發不發的,再說了,咱們誰也彆瞧不起誰,516欣賞能力最有問題的根本不是我!你說對吧,程姿了。”
程姿了喝著泡麵湯嗆咳出聲,萬萬沒想到城門失火殃及鹹魚,立馬放下鍋,恭敬地就差當場給她跪下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了,虔誠道:“啊對對對對對對。”
“我跟你講,你就不能找比自己小的男朋友,”趙菁苦口婆心地說:“相親遇到比自己小的拔腿就跑吧,就你那賽三藏的軟心腸,彆人稍微撒個嬌,星星月亮你都敢摘,遲早寵得自己傾家蕩產。”
程姿了心想這不他媽扯淡嗎?我又不是誇父女媧在世,還摘星偷月?再說她本來不用騙就一窮鬼,但麵上還是虛心請教:“那我該找什麼樣的?”
“菩薩那樣的吧。”宋時雨適時補了一句。
“啊?啊?”程姿了驚疑不定地瞧著她們倆。
“嗯。”趙菁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幾圈,若有所思地說:“菩薩跟唐僧,嘖,雖說有些背德,但還挺好嗑。”
“我求求你們。”程姿了頓感心塞,“吃些正常的糧吧。”
掛掉視頻洗完鍋,程姿了便把畫架擺開,穿著圍裙,隨手點開音樂軟件首頁的一個推薦歌單,耳機罩在腦袋上,踩著垃圾桶開始削鉛筆。
說是一室一廳,但程姿了完全沒有把客廳當作客廳來用,她在宜寧的人際關係簡單到與白紙相差無幾,僅有能來做客的朋友也就張成蹊一個,就算拖家帶口,撐死也就占地兩塊瓷磚,所以從搬進來的那一刻起,程姿了就默認把它當書房擺弄了,當然她本人也沒有多少書。
客廳裡有四個三層白色大貨架,是在同城一家倒閉不乾的小超市裡淘來的二手貨,其中薑甜甜送她的生日禮物就占據了一個,剩下兩個基本上擺得都是一些小的石膏像。
靠窗的位置還有幾張國畫和刮刀浮雕畫,有當年從學校跳蚤市場淘來的,也有自己畫的,這些東西運回來不容易,花了程姿了一筆不小的費用。
除此之外,西南角還放著個挺寬挺大的沙發和長木桌,沙發上鋪著竹席搭著薄毯,上麵躺著個大約有兩米長的長腿章魚毛絨玩偶,長木桌上伺候著筆墨紙硯和一套玻璃杯,總之有繁有簡,喜惡分明,旁人進來一眼就能瞧出她心思花在什麼地方上了。
客廳的地毯是便宜貨,如果不是地板太白,程姿了甚至都不想買,天曉得一個美術生的地麵能鏟出多少碳粉。
跟那些從小學畫畫的人不一樣,程姿了是高二才轉藝術班的,也不太算天賦型選手,那個時候的她隻想去南安讀大學,因為文綜成績實在是差太遠,所以才決定走藝術這條路。
剛進藝術班那會兒,她還什麼都不會,當彆的同學已經熟練掌握了組合靜物時,程姿了卻和畫室角落裡的六麵體膠著在了一起,恨不得將“廢物點心”四個字糊在腦門上。
直到她以校考成績第八的排名進了中北美院,雖然當時有四個人並列第三,當那真的是她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考試進了前十。
耳機裡傳出的歌詞漸漸從清晰變得模糊,又從模糊變得清晰,新舍友那張帥臉躍然紙上,程姿了在右下角寫下時間,再慢慢落下一筆如青竹般淩然而又堅韌的簽名,然後摘掉耳機掛脖上。
手機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兩條新消息,一條好友申請,和一條陸老師發過來的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