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咱倆到底誰瘋了?(1 / 1)

風去三千裡 CMC 5885 字 11個月前

程姿了離開宜寧前,有人告訴過她,如果要走,那麼這輩子就不要再回來。當初年少氣盛的她心想:這狗不生蛋龜不靠岸的破地兒,傻子才留。

而九年後,當一封名為《俞江省烏裡市宜寧區慶明九中公開招聘事業編製工作人員公告》的文件經周鵬老師轉給她後,程姿了承認,自己之前說話聲音是有點大了。

對比下來,中北那樣高科技、高品質、高消費的“三高”大都市無疑是不再適合她這般隻會土嗨的傻狗生活了。

就如同知善惡樹上的禁果般,這份公告帶來的誘惑足以使得程姿了將一些不可忽視的麻煩果斷踩在腳下。

臘月初九,一個冷到令人懷疑人生的冬日。

還是早上六點多,街道兩側的商鋪零碎開著,暖黃的燈光斷斷續續照明了一段雪路,天地茫茫,靜謐的好似一幅畫,隻是冰冷的雪粒不留情麵地砸在了歸鄉遊子的臉上,使得那張本就疲於奔波的麵容頓時又垮下三分來。

“我語文考了二分,數學得了零分,媽媽打我三杖板……”

“媽媽不會打我的。”

“好好好,媽媽不會打。”程姿了蹲在車站牌下,撿著樹枝,在雪地上邊畫邊繼續道:“我嘴一噘,跑到我姑媽家去……”

小女孩頭戴大花帽,背著她粉嫩嫩的艾莎公主包,又嘀咕了句:“可我也沒有姑媽呀。”

程姿了眼鏡落在鼻梁上,微微頷首,目光從鏡片上方越過,像是學院裡老成持重的教導主任,不苟言笑,“到底還想不想學怎麼畫小鴨子?”

小女孩嘟了嘟嘴,水汪汪的大眼睛無辜地看著她,點頭說:“學。”

“好孩子。”程姿了給她豎了個大拇指,又低下了頭,“我們畫哪兒了?對,你跑到你姑媽家去了,你姑媽給你插了三根毛,你的名字叫小小。”

小女孩張嘴,程姿了扔了樹枝,先發製人道:“是,我知道,你也不叫小小,看看小鴨子是不是就畫出來了。”

小女孩“呀”了一聲,眼睛裡像藏著星星,“好厲害!”

“雕蟲小技而已哈哈哈。”程姿了摘下眼鏡掛在領口,瞬間從學院派變成學渣派,伸手順了順小孩腦袋上毛茸茸的花帽子,厚皮老臉道:“姐姐畫這個那都是明珠彈雀,大材小用。”

“明豬是什麼豬呀?”

“明……”

“彤彤,走啦,回家了!”

程姿了和小女孩同時聞聲抬頭,見不遠處有個身穿黑色大棉衣的女人騎在電動車上,朝這邊招了招手。

小女孩立即抬手揮了揮,然後偏頭對著旁邊的程姿了說:“大姐姐,我媽媽買完東西接我來了,我要回家了哦。”

“回吧回吧。”程姿了依舊蹲在雪地裡。

“可是明豬是什麼豬你還沒告訴我呢?”小女孩執著地問。

“明珠啊……”程姿了仰頭想了幾秒,隨後用食指戳著小女孩白嫩嫩的臉蛋,溫和地笑了起來,“明珠不就是彤嗎?”

小女孩驚訝地睜大了雙眼,下意識又要反駁她,卻被遠處的家長催促,隻好匆匆跑開。

程姿了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出了會兒神。

直到車站頂棚上凝聚的雪粒“啪嘰”擁抱了她的後脖頸,程姿了才“嗷”一聲猛然從地上躥起。

隨即眼前一片黑矇,她老人家撞在車站牌上,歪歪扭扭的,好半天,才從直立性低血壓的轉態切換到正常模式,於是罵罵咧咧地坐到冷板凳上,好險沒把自己變成賣火柴的小女孩,直接凍死街頭。

公交車到站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的程姿了早已不熟悉這裡的公交路線,按著地圖導航到這個車站,本地的售票車早已鐫刻進曆史行進的史冊裡,她從兜裡摸出兩枚尚帶餘溫的鋼鏰兒,扔進了投幣箱。

車窗外的天隱隱放明,“叮咚”一聲,電子音開始播報:“前方即將到站顧鄉第八道街,下車的乘客請您攜帶好隨身物品,車輛停穩後請從後門下車,開門請當心,下車請走好……”

車門打開,一陣透骨的寒氣方入,程姿了便眯起眼,拖著行李箱的手往袖口裡縮了大半。

顧鄉第八道街的站牌臨近大十字,西北風不要錢似的,呼嘯而來,程姿了渾身過電般打了個響亮亮的噴嚏,險些被故鄉的天凍掉大門牙。

這個地處新一線城市中、有著三線級彆性質的市轄區自然而然地同時容納著活潑不羈的和遲緩年邁的兩種靈魂。

是以對大多遊子來說,古老的城市早已變成心中尋常安定的故土,它所承載的,似乎隻有無法回頭的童年。

原住民幾乎一成不變的生活將時間撕裂成無聊的碎片,讓住在這裡的人們經常會懷疑一天是否真的隻有二十四小時。

站在大十字東北角的服裝店門外,那一張五官搭配到恰如其分的臉便映在了黑色的瓷牆磚上。

程姿了微微抬起眼眸,目光落在灰蒙蒙的天上,仿佛在聆聽著從遠方將臨人間的冬雪聲。

她的眼是標準的杏眼,眼皮上的皺襞深得仿佛不是天生,不見笑時,眼尾處便連多餘的一條細紋也沒有。

所以與程姿了交談時,很多人隻是看著那張臉,就覺得足以愉悅身心了,至於她私底下是塊錢怎麼個鬼迷日眼、神經兮兮,外人真的很難知曉。

事實上,這位麵相醒目但大腦有疾的人是個近視三百加散光卻沒有戴眼鏡習慣的小“聾瞎”,這毛病注定她大多時候看起來都像隻漂亮的呆鵝,隻有麵對一堆會人言人語的色塊臉時,這頭鵝才會用一種異常珍重的神色望著對方,眼裡的水就好似潺潺溪流,無論男女,縱有鐵石心腸,也得心猿跟著意馬跑。

而此時此刻,眼大無神的程姿了正坐在行李箱上,低頭將口香糖紙撕碎,扔進了旁邊已經彎折成愛德華·蒙克名作《呐喊》狀的垃圾桶裡。

清涼薄荷短暫的刺激終於迫使程姿了從那缺失核心的大腦裡摳挖出一點兒模糊的記憶來。

程姿了隻好再次站起身,經過無數次鬼打牆般的遊走後,又一次拖起行李箱,穿過兩個十字路口一個丁字路口,然後七拐八繞地栽進家早點鋪子裡。

直到被一碗熱乎的酸辣豆花澆了個徹底,那在外飄蕩了數載的心魂才得以安定下來。

天上又飄起了鵝毛雪,星星點點地落在了烏黑的發上。

結完賬,程姿了重新走上冷清的人行道,在咯吱咯吱的踏雪聲中,就要回憶起曾經住在這裡時的溫暖,然而還沒等她感今懷昔,一道車燈便筆直地打在了臉上,那簡直就和民警同誌深夜手持強光手電掃黃打非似的,就差她舉手蹲地投降了。

銀色沃爾沃“唰”一聲停在了路邊,從車上下來的女人身穿綠龜睡衣,腳踩黑色皮靴,傲然中透露著一絲滑稽地走到程姿了麵前。

“謔,”程姿了絲毫不帶慌地取下領口掛著的眼鏡重新戴上,將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後,才十分討打地說:“快瞅瞅,這是哪位美女不辭辛苦地來接她的小寶貝兒了?”

“接風洗塵這個成語不是這樣用的。”張成蹊頂著兩個國寶級彆的大黑眼圈,臉色差到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一般,“你是不是瘋了?”

程姿了很輕地笑了一聲,張開雙臂,望著她沒有吭聲。

張成蹊一步上前,將人抱進懷裡,深吸了口氣:“我他媽真要被你嚇死了,怎麼想的?突然跑回來!”

“胡擼胡擼瓢兒嚇不著。”程姿了毫不客氣地把兩隻冰爪子塞進她後脖頸中,下巴尖抵著張成蹊的肩頭,打了個噴嚏,“能不能回去再說啊,快凍死我了~”

“凍死活該。”張成蹊把她兩條胳膊拽開,麵對這漂亮的皮囊欠打的嘴,火都沒處撒,隻好忍氣吞聲,揪起某人垂在身前的圍巾,把她拖回車上。

車內暖氣一直開著,強烈的溫度差讓人靈魂都止不住地戰栗了下,程姿了搓了兩下手,然後摘下圍巾和臉上起霧發白的眼鏡,連帶著身上帶雪的黑大衣都卷成一團扔在後麵,又順手牽羊地把後座上的暖手抱枕揣進懷裡。

“老楊呢?我楊哥呢?他怎麼沒來?”過度溫暖舒適的環境孕育出了一個新的靈魂,程姿了立馬吃飽撐著,不安分地說:“什麼情況?我回宜寧這麼大的事都不值得他親自出來接我一趟嗎?還是他老人家已經在家給我準備席麵了?”

“你想多了。”張成蹊無情地擊碎了她的幻想,一字一頓地說:“他、隻、是、出、差、了。”

程姿了:“……”

短暫的沉默後,程姿了一拍大腿,憤憤不平道:“所以就是說我為什麼不去參加你的婚禮吧!一個搶我女人的人有什麼好參觀的!”

張成蹊聞言都不帶瞟她地說:“我還以為我隻是你三千飯搭子中的一瓢。”

程姿了打了個哈欠,努力眨巴起眼睛,麵不改色道:“怎麼會?你永遠是我心中最神聖的飯搭子。”

最神聖的飯搭子嗤笑一聲,顯然無法從這個稱號中獲得什麼榮譽感。

大前年宜寧搞城市建設,將過去坑坑窪窪的水泥地徹底翻修,並在一些路段上做了限高限速限重標誌,總體來說都很好,唯獨道路上的減速帶不減反增,而且加了高,這布局對於如張成蹊這種不怎麼開車的新手軍來說,多少有點兒不好拿捏。

車速太快,顛得三屍神都要蹦迪,車速太慢,又卡在檻中間來回罵娘,等到人終於被磨得沒脾氣了,你也就到家了。

儘管路況不怎麼友好,但工作幾年後,張成蹊還是毅然地住進了自家老宅,用她的兩層小樓外加一個大院開啟了半養老似的生活,再莫名覺醒了刻在國人DNA上的種田技能。

從陽台上到大門後,各種瓜果蔬菜,入了春後就是琳琅滿目,到時會有在市集或網上低價買來的種子,也有直接從她姥姥地裡薅來的幼苗。

正門右側稀稀拉拉糟踐著兩排枯黃的葉子,那是張成蹊今年種萵苣的地方,不過由於在早市上遇到了不良商家,買回來的幼苗種了不久後才被發現那其實是油麥菜。

西南角的木蘭早已高出院牆,還是他們結婚時老楊專門從花鳥市場給張成蹊扛回來的,就是冬天禿得有些現實,樹乾上裹著厚厚的保溫帶。

一切看起來打理得都是那麼井然有序,以至於推開大門後麵對狼藉如世界大戰戰場般的客廳時,人精神之落差不可謂不大。

“你這是……”程姿了吃飽飯後所帶來的七分睡意早被顛出了天外,她找了塊兒空地放下行李箱,與張成蹊大眼瞪著小眼,似笑非笑地問:“終於發現老楊非你良人,決定分家產了?”

“閉嘴吧你。”張成蹊翻了個白眼給她,順腳把椅子蹬開,從吃完果脯後騰出來的塑料瓶中捏了三指茉莉花茶扔進玻璃杯,接了熱水衝開給程姿了,叨叨著:“最近手頭稿子修得人鬱悶,剛好快過年了,所以昨天晚上開始打掃,本來想簡簡單單整理一下,結果上頭了,乾脆就把家裡格局也改了。”

“好好好,你比我瘋。”程姿了接過一杯滾燙的茶水,由衷地佩服道:“格局這麼大都可以改造成紫禁城了。”

張成蹊彎腰忙著騰沙發,沒理會她的調侃,頭也不抬地問:“對了,你大老遠跑回來,跟慶明九中那邊說得怎麼樣?”

“談好了,年後去上班,”程姿了眼睛半眯著,頓了頓,又說:“我打算在南郊那邊租個房子。”

“南郊?”張成蹊聞言眉頭一皺,愣了一下才點頭,“南郊也好,北城這邊地方就這麼大,多得是耳報神,今天街頭打個照麵,明天方圓十裡的人都能知道,反倒給你添堵……幫我把這堆書扔在門後那個箱子裡。”

程姿了放下紙杯,接過張成蹊遞來的書。

都是高三的課本,已經十分老舊了,她回頭看了眼身後的箱子,裡麵早已亂七八糟地扔滿了東西,舊書舊鞋舊衣服,很明顯都是要被清出家門的。

鬼使神差的,程姿了從那堆破爛中扯出件衣服來,隨後雙手抖開仔細看了看。

“這玩意兒……”

“三中的校服。”張成蹊見她目光明顯呆滯,有些不敢確信,“你不會忘了吧?”

“怎麼可能?”程姿了抬頭白了她一眼。

那件藍色校服上,覆滿了水筆寫下的簽名,或深或淺,象征著某人已經死去的青春。

程姿了從前居無定所,這些舊物早已不知在哪次搬家途中被遺忘在角落裡丟了,乍然瞥及幾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隻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我還沒老到那種歲數呢?”

那些被匆匆時光帶走了的人與事,初春的雨露,雪夜的狂歡,仿佛沒有儘頭的高三,以及,那個年少的……

“沒什麼用了。”張成蹊總算在沙發上騰出了坐的位置,喘了口氣,目光這才掃過去,見她左手在校服底下托著,右手在衣擺處翻了幾寸,像是在找什麼,“怎麼了?”

“什麼?”程姿了聞聲抬眼,愣了兩秒,“看你保存挺好的,也要扔?”

“占地。”張成蹊一點頭,“還有高中那些書,我媽非得給我留著,說出嫁隨來,可算是讓我逮住機會處理了……”

“唔,也對。”程姿了指下一鬆,將那件校服扔回紙箱裡。

張成蹊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昨天把高中那幾年的書都翻遍了,結果隻在高二曆史書裡翻出五毛錢。”

“五毛錢也是錢。”提起這個,程姿了宛若家徒四壁的窮鬼,頓時興致衝衝地替她精打細算著:“你想想,這些拉去廢品站起碼還能再換四十,那合起來不就是四十塊五毛錢了,就是可惜版本太舊,現在小孩用不上,不然九塊錢一本發賣出去那才叫賺。”

張成蹊靜默片刻,質問她:“你當時賣了多少錢?”

程姿了向她伸出一隻手,頗顯擺地晃了晃,“整整七十!”

“……”張成蹊腦子裡嗡嗡作響,暗道:難不成他娘的還要我誇你黃金屋多嗎!

然而實踐證明,千裡走親換來的不一定是推杯換盞,也有可能是杯盤狼藉,藉到甚至讓程姿了一度衝動地想把張成蹊直接糊在牆上,讓她體會體會什麼叫做“寫實派藝術”。

張成蹊這個萬惡的資本家逮住羊就開始死命地薅,在進行了四天一夜的無償占有後,終於把程姿了身上為數不多的藝術細胞壓榨得罄儘。

於是在牆繪完成的當天,程姿了就馬不解鞍地遛了,並且立誓不再踏入張家高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