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大亮了,衛家院子才有了動靜。
薑寧來這兒之前,正好假期,天天睡到自然醒。
昨天起得早是意外,今天這個時辰才是正常作息。
他隨意紮了個丸子頭,慶幸每年寒暑假,給那一群小蘿卜頭梳過頭,彆說丸子頭了,辮子也紮得來。
推開房門,聽到對麵屋子有動靜,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隔壁屋子住了人。
薑寧正打算去看看倆小孩,迎麵跟出來的衛長昀撞上,笑著打招呼,“早啊。”
衛長昀穿戴整齊,臉上也不見半點剛醒的睡意,顯然醒了有一陣。
在私塾上學時,同窗之間也常有問好,但多是客氣之言,像薑寧這樣的,卻是少見。
“灶上蒸了窩頭,嫂嫂洗漱了可自行用早飯。”衛長昀說完,走到屋簷下的棚子,拿了兩隻桶。
薑寧一見,喊住他,“你是要去河邊挑水?小心些。”
昨天去地裡時,翻出來的土都是乾的,估計得有六七日沒下雨了,是得澆水,不然屋後那一小片菜地的菜苗怕是活不了。
衛長昀答應道:“嗯。”
“那些土豆已經洗了,你看不夠,中午我再去挖點。”
沒等薑寧說話,衛長昀已經挑著空桶出了院子。
薑寧站在原地,驚訝得半天沒反應過來。
那一背簍的土豆,全給洗了?得多早起才能做這麼多事啊。
視線跟著衛長昀的身影,直到快消失了,薑寧才收回視線,轉身進了旁邊的屋子。
他以為衛長昀說退學是為了養家,是一時衝動做的決定,可沒想到,他是真的認真的。
哪怕沒想好養家的法子,卻也把眼前的事踏實做了。
薑寧給衛小小紮辮子時,心想,衛長昀不愧是讀過書,倒是一個可靠的性子。
早飯吃的是玉米窩頭,配昨天剩下的狼牙土豆。
吃過早飯,就得乾活了。
薑寧換了身方便下地的衣服,一出房門,家裡另外三個人的目光直直投過來。
“……?”
他衣服穿錯了?不能啊,現在這房間裡,已經隻剩下他的東西了。
“寧哥哥,還洗土豆嗎?”
“今天還炸土豆片嗎?”
"……"
衛長昀此時的無聲勝有聲,等著薑寧開口,就去把土豆切成片。
薑寧咳了聲,突然有種一家之主的錯覺。
以前在家,大小事情都是看他媽的眼神,還沒有過這種家庭地位。
“土豆片明早炸才香,晚點切都不礙事,我想去地裡摘點毛辣果,再看看有沒有什麼彆的野菜。”
“我和你一起去。”
薑寧瞥眼倆小孩,問:“他倆自己在家沒事嗎?”
小河村雖然民風淳樸,可兩個孩子單獨在家,還是太危險了,有人販子怎麼辦。
“我們也一起去!”
倆小孩說完,可憐巴巴地看薑寧。
小小和小寶五歲多了,換作城裡的還是全家的寶貝疙瘩,但在農村這個年紀大的小孩,大多都能去地裡摘菜,幫忙摘豆子。
薑寧沒想到還可以這樣,一怔後,半點猶豫沒有,一口答應,“那就一起去,也不是乾什麼重活,就摘點東西,順道去地裡田裡轉圈。”
衛長昀沒反對,一聲不吭地去拿了背簍跟上,還有兩個小竹籃,小孩拎著正合適。
收拾好了出門的裝備,一家四口關了院門,一塊往地裡去了。
今天的任務,是摘毛辣果,順便摘點野菜。
薑寧挺隨遇而安的,來到這邊有吃的,能活下去,所以賺錢的事沒那麼著急,卻也得提前計劃了。
畢竟意外是不可預知的,不管在什麼時候,家裡備著錢,也能安心些。
“這個就是毛辣果,昨天早上給你們做麵條湯放了些,放了會帶點酸味,很開胃。”
“這個也可以吃,是苦蒜,嗯,也可以看成是野蔥。”
“對了對了,看這個,好像是折耳根葉子,下次帶了鋤頭咱們再挖,是草藥,也可以當做菜的配料,不過不是誰都吃得慣。”
“這個是剪刀菜,反正是野菜的一種,還有這個是香椿吧。”
薑寧一路走一路介紹,看見什麼都掐一小段,認真介紹給衛長昀兄妹三人。
倆小的越聽越入迷,一個勁兒地問。
衛長昀也聽了,隻是聽到後麵,瞥向那棵香椿樹時,輕輕皺了下眉頭,指腹撚了撚背簍繩,一路到地裡都沒說話。
毛辣果這東西,壓根不需要特地種,但凡是有地的地方,牆根、地裡、到處都是,隻不過個小又酸,所以都當成雜草處理了。
昨天挖土豆的時候,薑寧注意到家裡的地周圍有,所以今天才來的。
衛小小蹲在一從毛辣果邊上,指著麵前問:“寧哥哥,是要摘這種紅的嗎?”
“對,就要紅的,黃的和青的都還沒熟。”薑寧邊說邊看向那邊放下背簍的衛長昀,往不遠處的水田看去。
小小和小寶一聽,立即動手摘,往竹籃裡放。
薑寧見他們玩起來了,走到衛長昀旁邊,“我剛才說的那些野菜,都是能吃的。”
衛長昀詫異看他一眼,“我沒懷疑。”
薑寧失笑,“可你的眼睛這麼說了。”
衛長昀抿唇沒再說話,因為他剛才是有疑惑,薑寧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他長這麼大,薑寧剛才說的,得有一半他沒吃過。
“我家裡也是種地的,而且比你家窮不少,上麵還有兩個兄長,我——”
薑寧想起原主從前的日子,垂下眼,“所以就把心思放在了這些上,總想著日子能好過些。”
聞言衛長昀怔住片刻,才開口,“這裡也是你家。”
衛長昀對薑寧從前的事一點不知道,在他退學回來前,隻見過薑寧一次。
就是他大哥的喪禮上。
不管他大哥和薑寧關係如何,但已經成了親,拜了堂,那就是他們家的一份子。
往後和薑家人,要關係好自然是會往來,要關係不好,也沒必要往來了。
薑寧抬頭,微微睜大眼,有一瞬地愣神。
倏地,一陣風吹來,夾著山間的林木清新拂麵而過,令薑寧燦然一笑。
“說得對,這裡也是我家。”
有人一起乾活,時間變得好打發多了。
衛長昀話不多,但隻要薑寧在跟他說話,就會回應,哪怕隻是點頭,或者答應一聲。
等到日頭漸漸高了,他們才把周圍的毛辣果摘完,還挖了不少苦蒜跟野菜。
“這些就夠了。”薑寧拍拍手,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汗,“對了,家裡的水田是不是過陣子得插秧了?”
“嗯。”衛長昀背起一筐毛辣果,“半畝,我一個人就夠了。”
“那大概能收上來多少斤?”薑寧問。
衛長昀在私塾上學,但每逢春耕秋收農忙,都會有一個月田假,就是讓學生回家中幫忙。
所以對於農事,他自是知道的。
“約摸有一百五六十斤,但這是稻穀,脫殼打成米,就得少個十多斤。”衛長昀解釋道:“嫂嫂何故問這個?”
薑寧想了想道:“家裡餘錢不多,買米怕是不夠,還有其他開銷,所以家裡種的夠吃,便能省不少。”
一百五十斤,看來是完全不夠。
除非每天就吃一頓飯,而且每人隻吃一碗,但這都很緊巴巴。更彆說現在的大米,都是用甑子蒸的,一碗米翻不成三碗飯。
至少得再買二三百斤才行。
可一鬥米才十二三斤,就得三十多文,至少得一貫錢了。
“家裡水田分的時候就少。”衛長昀看出他心裡想的,“另外三塊旱地,這裡種了番薯和土豆,另外兩塊分彆是苞穀和豆子,還有麥子。”
“麥子一年能有百來斤嗎?”
“磨成粉差不多。”
“那也行了。”
反正衛家現在的經濟水平就是餓不死,但離過得好就差得遠了。
不說鎮上那些人家,就連村裡都還是吊車尾的困難戶。
旁邊小小跟小寶貪吃,拿了毛辣果塞嘴裡,酸得小臉皺成一團。
小寶呸呸吐了兩下,仰頭問:“寧哥哥,這個是要做什麼?不好吃,酸牙。”
“不是直接吃的,拿來做酸湯。”薑寧伸手捏捏他的臉,“等醃好了,給你們做酸湯魚。”
這可是他的獨家秘方,彆說小河村的人了,就連原來的家裡,酸湯這東西都是一家人一個配方,味道都不一樣。
“酸湯魚是什麼魚?”小小也好奇問。
“就是煮著吃的魚。”薑寧心想,這才哪跟哪,要不是工具和食材限製,他還能弄出更多吃的。
春夏秋冬,四季都有好吃的。
衛長昀背著東西,走在最後麵,聽薑寧跟弟妹說話,發現薑寧很有耐心,竟然沒一點不耐煩。
想到這,心裡舒展了不少。
他回家這兩日,光是聽問起吃什麼、是什麼都好幾十遍了,薑寧還能一遍遍說。
到家之後,把東西放到廚房外邊,薑寧拿了一個大盆,往裡放清水,開始洗毛辣果,又讓衛長昀搬了幾個陶罐,裡外洗乾淨,不能碰到油,再去把之前辦席剩下的酒和鹽拿來。
毛辣果洗起來不費勁,洗乾淨了,放在簸箕裡控乾表麵水分,然後全裝進陶罐和紅辣椒一起搗碎,撒上鹽,再放酒,這樣攪勻之後,留半個指節的空餘,用布封口,木板壓實,放在陰涼處就好。
薑寧一連做了兩罐,今天摘的毛辣果正好夠。
忙活了一個下午,薑寧累得胳膊腰腿都在疼,直接回了房間躺床上休息。
盯著發黑的屋頂跟還漏風的窗戶,薑寧一邊揉腰一邊思索,這蓋房子得多少錢才行。
想著想著,什麼時候睡著都不知道。
睡了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敲門。
“叩叩。”
薑寧眯著眼,扭頭往門口看,“誰啊?”
小小從門外探頭,一臉乖巧道:“寧哥哥,是我。”
薑寧往窗戶外看了眼,天已經黑了,“怎麼了?”
“二哥讓我來叫你吃飯。”小小比劃了一下,“二哥去河邊,抓了好大一條魚,和豆腐一起燉了湯。”
聞言薑寧起身,穿了鞋伸著懶腰往外走,“你二哥還會抓魚啊?”
“嗯嗯!還有螃蟹!”小小牽住薑寧的手,“他沒去鎮上時,經常給我們抓螃蟹、抓魚玩。”
薑寧想象了一下再小一點的衛長昀,忍俊不禁,“那可真厲害。”
“嗯!二哥可厲害了!”小小重重點頭,“大哥一直說,等二哥考上了秀才,家裡就能過好日子。”
說完,小小嘴巴一扁,忽地擦了擦眼睛,“可是大哥不在了。”
薑寧往廚房那邊瞥去,隻見到油燈映出來的身影,放輕了聲音道:“小小乖,人呢,都是會經曆這樣的離彆,有的早有的遲,但隻要遇見就是緣分,所以難過可以,但不能一直沉浸在難過裡哦。”
“……好。”
小小聽不太懂,卻乖乖點頭,擦掉眼淚,“家裡還有寧哥哥和二哥,我不難過。”
薑寧悄悄鬆了口氣,抬眼時,就見衛長昀拿著碗筷出來,視線看來時,點了下頭。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衛長昀這一頓飯做得簡單,但味道也不差。
薑寧胃口小,飯吃了半碗就飽了,反而喝了兩碗湯。
等解決了晚飯,又照顧倆小的洗漱回屋待著,薑寧和衛長昀才得空去切明天一早要炸的土豆片。
廚房不大,但兩個人待著也不算擁擠。
一人占了個位置,乾起活來都懶得說話,直到切了快一盆,繃著的神經才鬆懈了些。
薑寧是心裡沒底,他不確定明天集市上有沒有人買,萬一沒有,那這兩天的折騰白搭了。
衛長昀是想起了薑寧白日裡問的事,家裡糧食不夠吃,還得在外麵買。
光是糧食就得買,鹽、糖、肉那些更不用說了,還有布。
“對了,鎮上的油紙怎麼賣的?咱們賣東西,總得有一個裝的。”薑寧想起了正事,問了句,“也得買些回來補補窗戶。”
“一文錢二十張。”衛長昀道:“窗戶用的要貴些,一文錢五張。”
“那明天趕早,得買幾十張備著才行。”
“不用。”
薑寧正切土豆,聽到這一句,轉頭看衛長昀,“什麼?”
衛長昀沒看他,低頭專心做事,放在他們倆中間的油燈,隻能照到一邊,讓他臉上表情變得晦暗難辨。
沒等薑寧繼續問,衛長昀就開了口。
他聲音聽著平靜,聲線偏低卻還帶著點未褪去的少年清朗,“我從私塾回來,餘下很多。”
薑寧:“……?”
那是讀書用的紙,跟粗製的油紙能一樣嗎?
油紙一文錢二十張,讀書用的紙最便宜也得兩文錢一張。
衛長昀低聲道:“反正也沒用了。”
薑寧深吸一口氣,刀往砧板上一剁,“衛長昀,你是不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衛長昀沉默著,顯然是默認了。
薑寧恨不得伸手擰他耳朵,“你退學是暫時,以後還是要回去上,家裡困難也是一時的,日後總會好起來,你——”
“那紙就算是不拿來寫字,也不能拿去包土豆片吧。”
那一袋土豆片說不定還賣不到一張紙的價格,這不買櫝還珠麼。
沒想到啊,這小子竟然是個倔性子。
責任感和負擔那麼重,遲早有一天得悶聲憋個大的。
“我沒有。”衛長昀轉頭,盯著薑寧眼睛,“我隻是想,能省一點是一點。”
薑寧抿抿唇,到底是心軟,道:“養家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彆那麼大壓力。”
他眨了眨眼,“彆怕,這不還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