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在寒風中打了個冷顫,聽見聲音後頭皮發緊,忙緊閉著眼睛應道:“屬下這就滾!”
他應得大聲,固然也驚動了窗邊的蘭沉。
蘭沉循聲回頭,入眼瞧見出現在殿門前的人,連忙起身上前相迎,欲行禮之際,雙手猛然被燕赫攔住。
“陛下?”他看著燕赫滿臉不解。
燕赫拉著他走向暖爐,“日後見孤不必行禮了。”
蘭沉愣了下,不解為何,又見燕赫去把窗戶關緊,把殿外的景色都隔絕在外,讓他以為是自己顧著觀景忘了接駕,才讓燕赫這般不悅。
他站在暖爐前有些不知所措,手心手背一頓亂烤,想不出對策打破沉默。
正躊躇著,他看見燕赫準備去關殿門,頓時拔腿上前相助,怎料將觸碰大門時,手腕被一道力氣拽住,強行把他往後拉開,與此同時,他目睹著門外有人伸手,幫他們把門關上了。
等他透過門縫認出是蘇公公時,自己的雙手竟失了掌控,被燕赫單手鎖著反剪身後,一股極其具有侵略性的氣勢撲麵而來,逼著自己連連後退,後背緊接著撞上殿內的博古架。
“蘭雲澤。”燕赫的聲音沉悶,聽著像是不悅,但更多的是無奈,“你能不能乖乖烤火?”
蘭沉被迫仰頭和他對視,隻見他眉眼並無怒意,看這臉色尚且會饒人的,反而這莫名由來的壓迫感,像被誰氣著了。
他想了想,最後歸咎於前朝的大臣,遂也無從下手安撫,隻能如從前那般沉默寡言,避免出錯觸動天子之怒,麵對詢問隻敢點頭應是。
殊不知,這樣循規蹈矩的蘭沉更讓人束手無策。
燕赫見狀,突然有些後悔關窗禦寒了,明明是擔心他受風寒,但此刻又想把窗戶打開,讓他趴在窗邊看個夠算了。
來太極殿時他料想,蘭沉大概是為匕首而來,他昨夜將匕首帶走,確實是想讓蘭沉主動找自己,目的是想問一問蘭沉,他們到底算什麼關係,可轉念想到兩人已有夫妻之實,不是夫妻還能是什麼?
真是多餘又破壞感情的問題。
可匕首呢?
匕首在他們之間扮演了什麼角色?
殿內的沉默讓蘭沉感到渾身不自在,即使這種情形在過去已有不少,可由於自己失去昨夜的記憶,導致此刻的心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與往日在榻上的纏綿有所不同,他昔日從未想過靠近燕赫,哪怕床笫之事結束後,他也不認為燕赫會留下。
但昨夜燕赫留下了,還是在自己昏迷不醒之際留下照看自己。
相比從前不同,在這樣的變化下,驅使著內心對昨夜的好奇,讓他恨不得找個理由來一見,可此時此刻,他看著人在眼前,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燕赫見他不語,忽地陰惻惻笑了聲,“蘭雲澤,又是你要見孤,孤這會兒來了,你又不說話了,什麼意思,在玩孤?”
蘭沉被他問得身子一僵,感受到鎖著手腕的掌心收緊,頓時生了後悔,心想真不該來招惹他,就算青天白日下見到他,也隻會徒增害怕。
他緩緩低頭,滾了滾喉嚨,無措看著燕赫身著的龍袍,想尋個理由趕緊離開,省得糾纏久了還被宮人議論紛紛,“微臣......是來謝陛下禦賜腰牌之恩。”
一句呢喃細語,叫燕赫分不清他到底是委屈還是害怕,亦或這本就是蘭沉的聲音,隻是每回聽著都讓人心軟。
若換做平日,他或許會考慮放過蘭沉,但有了昨晚的勾引,又加上今日主動送上門,他實在沒有理由把人放了。
燕赫突然抬起膝蓋,強行頂開他的雙腿,迎著他驚訝的神色俯身,“謝完了嗎?完了就還債吧。”
蘭沉被他這麼一頂,想逃的心愈發強烈,白日宣淫,成何體統,但又捕捉他話中提及還債,有些迷惑問道:“還債?”
燕赫輕挑眉梢,知道他這是忘了,擡起膝蓋道:“不如再來一次,助你回憶勾引孤的細節。”
蘭沉聞言一驚,直呼不可能,見他笑得詭異,下身不適渾身難受,不欲和他糾纏,下意識便要掙開他的禁錮。
奈何兩人之間的力量懸殊,蘭沉努力掙紮了片刻最終以失敗告終,甚至因為高估自己沉屙未愈的身子,不僅沒掙開,還鬨得氣喘籲籲,雙頰緋紅。
而這些舉動落在燕赫眼中,又成了另一種誘惑。
他覺得蘭沉實在太符合自己的口味了,簡直是他捕捉過最完美的獵物,尤其此時受了刺激後的模樣,看起來可口又迷人,像極了他當年獵殺的小鹿。
少頃,他見蘭沉反抗不動了,稍微鬆了些力道,慢吞吞問道:“怎麼還生氣了?”
蘭沉調整好呼吸,忍不住剜他一眼,卻發現他風輕雲淡的神情,並未因自己的抵抗而盛怒,還很有耐心等著自己平複心情。
頃刻間,他懷疑自己誤會燕赫了。
緊接著昨夜那些細碎的片段自腦海一閃而過,他心中頓生懊惱,責備自己失態的同時,也怪自己不分青紅皂白認為燕赫在胡鬨,仔細一想,燕赫性子雖陰晴不定,可相處兩年從未有過胡謅之舉,又怎會無中生有。
蘭沉越想越覺得自己無理取鬨,倘若當真事出在己,他才該無顏見人。
沉默見,他羞愧地埋下頭,不知燕赫會如何處置自己,也為此感到憂心才壓低聲說:“陛下恕罪,是微臣誤會了。”
燕赫沉吟少頃,似乎猜到他方才為何動怒,試探問道:“你覺得孤會騙你?”
蘭沉緊抿著唇,不敢回答此言。
見狀,燕赫一目了然,忽地因為他的質疑而生了心煩,明明近在咫尺,心卻遠在天邊。
“雲澤。”燕赫放過了他,拉開些許距離,抬手撥去他眼角一綹青絲,“我不需要騙你。”
蘭沉感受到拂過眼角的指尖,一股癢意促使他下意識眨了眨眼睛,燕赫的話占據他的腦海,有刹那間心跳如擂鼓,令他一時啞然。
仿佛有東西鑽進了心頭,酥酥麻麻的。
蘭沉有些窘迫躲開他的視線,思緒複雜,腦海裡隻有一個聲音在叫囂著。
好想逃。
燕赫轉身朝禦案走去,給自己倒了冷茶灌下,壓下心頭的煩悶。
蘭沉跟在他身後,見他把玩著手裡的茶杯時,一個極具衝擊的畫麵從腦海閃過,他昨晚好像舔了燕赫?
他驚得屏住呼吸,汗毛直豎,連忙甩腦袋把那些畫麵拋開,恰逢此時,他瞥見躺在禦案上的匕首,神情一頓,抬腳上前兩步。
結果燕赫聽見動靜,側身看去時注意到他,順著視線往禦案一看,正是那把匕首。
燕赫不禁想,若蘭沉今日的出現是為了匕首,那他對自己的不信任,便也有跡可循了,宴席上被打斷的問題,這把匕首的意義,還有蘭沉這顆心,到底屬於誰?
蘭沉行至他身後道:“陛下,微臣有個不情之請。”
燕赫循聲看去,目光隨著蘭沉緩緩跪下的身子垂落,帝王眉梢蹙起,“何事?”
他語氣冷冽,天子威壓如同黑暗的陰影,靜靜地盤踞在心頭,讓人無法擺脫。
蘭沉以為他為適才的誤會生氣,打算先將匕首擱置在此,等燕赫氣消後再想辦法回來取。
此時此刻,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聽見燕赫問起後,他毫不猶疑說道:“微臣想出宮一趟,還請陛下恩準。”
燕赫聞言無關匕首,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瞥向他腰間掛著的禦牌道:“腰牌可隨意出宮,為何要多此一舉請旨?”
蘭沉道:“內宮規矩不可失,微臣乃侍奉陛下之人,不敢越矩。”
燕赫深知身處內宮的不易,過去兩年自己為了籌謀奪回實權,對身邊的眼線視而不見,何況內宮還有崇王府送來的麵首在鉤心鬥角,若表麵這層平靜被隨意打破,隻怕會置蘭沉於危險之中。
想到這些無關緊要之人像蒼蠅似的叨擾,燕赫頭一次生出殺意,沉鬱的眼眸儘是厭惡,又在看向蘭沉時儘消,化作平日那副陰沉的神色。
他凝視著蘭沉良久,忽地反手將禦案的匕首拿起,屈身半蹲,手肘撐在膝上,以一個極其散漫的姿態端詳著蘭沉,毫無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姿。
“孤允了,不過呢。”他揚了揚手中的匕首,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笑著說,“這東西你不給孤一個解釋嗎?”
蘭沉抬眼掃去,果然還是那把匕首,看來今日是躲不掉了,若不能解釋清楚,不知會僵持到何時,可他豈能將意圖殺害大臣的目的說出?
斟酌良久,燕赫也並未催促,隻是靜靜等著他的回答。
蘭沉清楚想要取回匕首不易,思忖後,決定將如何得到此物告知了。
他無聲歎了口氣,平靜望向匕首,陳年的記憶被勾起,昔年他跟著蘭玉階身後學習騎射時,先生交了幾招防身術,可惜自己沒有武器,隻能拿著木刀東施效顰,蘭玉階見狀相贈了這把匕首,握著自己的手一招一式地教。
想當初他有多麼珍惜這把匕首,後來他就有多恨,時時刻刻貼身攜帶,自我警醒被背叛、被唾棄,直到現在,他還要用這把匕首,去取原主人的首級。
但是這些他不能告訴燕赫,他隻能忍著惡心,以當年的心境向燕赫闡明由來,告訴燕赫自己如何珍愛,是自己對親人唯一的念想,希望能拿回匕首。
然而,燕赫聽完後竟問他,“隻有對親人的念想嗎?”
親人二字被咬得極重,稍不留神,還以為問的是情人。
蘭沉抬眸,四目交錯間,謊言幾乎要被戳穿,一股不好的預感漸漸湧上心頭,尤其是燕赫臉上的笑,看著毛骨悚然。
對視須臾,蘭沉立刻避開他的目光,懷疑燕赫是否知曉自己和蘭玉階的傳言。
可入宮的兩年裡他又不受寵,在榻上連調情的話都未曾有過,可見燕赫隻是將他當作泄/欲的工具罷了,何故對棄子用心至此。
蘭沉思索再三,秉著先保命後弑兄的原則,決定不要試探此事為妙,所以很堅定應道:“是,隻有親人的念想。”
實際上,是仇人。
燕赫聽著這句回答有點舒心,隻是這點還不夠。
他要更多。
他用刀鞘挑起蘭沉的下頜,逼著和自己對視,“蘭雲澤,不夠。”他覷著這雙明眸,微微俯身靠近續道,“孤想知道的不止這些,孤要你親口說,你的心裡,到底有沒有蘭玉階?”
話音剛落,蘭沉的身形一晃,險些沒跪穩,幸好燕赫出手極快,不僅把人扶著,還強行讓他起身。
殿內的龍涎香彌漫,原本有著安神作用的香氣,卻始終無法平複蘭沉不安的內心。
他以為燕赫不會知曉此事,畢竟蘭玉階何其看重聲名,連養子的身份都要刻意隱瞞,又豈會讓人亂傳蘭氏兄弟的緋聞。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蘭沉不得不承認一事,燕赫什麼都知道。
他什麼都知道。
蘭沉不敢去想他何時得知此事,又是從何處得知?可曾派人去渝州蘭氏調查過?種種猜想就像無數雙推向深淵的手,險些連呼吸都被奪走,腦海一片空白。
他眼睫顫了顫,鼓足了勇氣看向燕赫,小心翼翼觀察帝王的神情,試圖在這雙黑沉沉的眼眸裡找到線索。
可惜一無所獲。
他懸著的心終於死了,或許燕赫比自己想象中的知曉更多,什麼所謂的親情,其實是試探自己對蘭玉階的心意罷了。
這兩年裡,他將匕首貼身攜帶,若意圖謀殺一事無法宣之於口,便隻有餘情未了這一個解釋了。
真的餘情未了嗎?不,不是的。
這絕非他的真心,他對蘭玉階毫無情誼可言,卻不知燕赫想要怎樣的答案,隻能緊繃著身子,從喉間擠出聲音道:“......陛下。”
“嗯?”燕赫正欣賞著刀鋒,很顯然這把刀被人日夜打磨,可見珍重,“想清楚了嗎?”
蘭沉生怕激怒他,生死關頭當前想到什麼說什麼,“我心裡沒他!”
燕赫的目光緩慢移向他,在他迫切的神色中忽地輕聲一笑。
蘭沉猜不透此笑何意,隻覺得瘮人,渾身仿佛被無形的恐懼抽絲剝繭,最後連精神都被掌控、被支配。
他恍然驚覺,這才是喜怒無常的帝王,無論這個人的舉動還是視線,落在身上都充斥著試探、潮濕,那種黏著的目光絲絲縷縷追著自己,就像爬行皮膚上的毒蛇,如何都甩不掉。
刀鋒收鞘,燕赫將匕首慢慢放回他的手裡,一字一句道:“孤要聽你再說一遍。”
蘭沉雙手僵硬托著匕首,感覺冷汗自背脊滑落至腰間,在這樣的注視中他無法撒謊,更看清了自己的身份,除了安分守己的侍寢外絕不能有二心。
所以他心中還能有什麼?
他心中什麼都不能有。
蘭沉雙眼空洞,不知不覺把心裡話說了出來,“我心裡沒有他。”
更沒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