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赫嘴角的弧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趨平,他凝視著蘭沉的雙眸,總覺得奇怪,卻不知問題出在何處。
少頃,蘭沉感覺掌心一沉,發現燕赫把匕首交到他的手裡,轉身背對著他,雙手撐在桌沿,腦袋垂向禦案。
他不知道燕赫在想什麼,四周安靜片刻,隻是聽見一聲冷笑後,燕赫才問道:“你此次出宮,可是想調查李錦司死因?”
話題一轉,蘭沉連忙整理好思緒,關於出宮之事,他也沒想過要瞞著燕赫,默了默回道:“是,微臣覺得事出蹊蹺,方才懇請陛下允準微臣前去調查。”
燕赫道:“內宮中人不得乾政,你要如何瞞過旁人?”
很顯然,他並未打算阻止蘭沉出宮,更像支持一切所作所為。
蘭沉如實道:“兄長邀微臣敘舊。”
這個確實是目前最好的理由,燕赫也不反駁,但時常出宮總會引人起疑,何況蘭沉大病初愈,崇王府虎視眈眈,出宮恐怕危險重重。
關於這一點,即便燕赫不說,蘭沉來時也想到了,所以他決定此次去見蘭玉階,無論對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姑且應下,把李錦司身上的秘密挖出來再見機行事。
“朝歌。”燕赫突然喊了一聲,很快殿門被人打開,殿內兩人轉身看去,隻見朝歌端著一個如臂長的錦盒出現,隨後聽見燕赫續道,“你帶著此物出宮,替孤去崇王府送禮,為孤證實一件事便足矣保你無虞。”
蘭沉知道他的話是對自己說,欲從朝歌手中接過錦盒時,卻被燕赫握著手腕,整個人被他拉了回去。
燕赫的神情如以往那般沉鬱,見蘭沉要去拿錦盒,笑得頗為詭異問:“你想知道裡麵是什麼嗎?”
蘭沉點了點頭,若知曉錦盒裡的東西,出事也能及時應對。
朝歌站在他們對麵,一聽主子所言,以為主子想讓蘭沉看一看,便迫不及待伸手朝向鎖扣,結果一道冷冽的目光落了過來,朝歌看著主子的神色,臉上的興奮瞬間化為烏有。
燕赫回看蘭沉,思忖頃刻,不欲故弄玄虛嚇著他了,便道:“是伶人的雙手。”
蘭沉瞳孔驟縮,恍然想起小青子談起伶人被處置一事,竟是這般處置嗎?
燕赫接著說道:“你出宮先把這份大禮送到崇王府,到時候你或許會見到一人。”
蘭沉抬眼認真看著他所言。
“崇王府小世子。”隻見燕赫瞥了眼錦盒,“不必擔心,以此人性子必然會打開錦盒,隻要打開,無論發生何事都不用怕,他們不敢動你。”
蘭沉不知他們有何計劃,但有了這個任務在身,他出宮的理由也順其自然多了,隻是他不解一事,既然燕赫對他和蘭玉階的過往如此在意,又為何同意自己出宮相見?
難不成,燕赫忌憚蘭氏功高蓋主,擔心內宮和前朝串通乾涉朝政,打算借他和蘭玉階的緋聞作引,徹底鏟除蘭氏嗎?
蘭沉尋思著找不到比這個更合適的理由,恐怕就連錦盒也是為了試探自己。
如此甚好,他可以借此機會表忠了,若能和燕赫站在同一陣營上,未來行事必然方便許多。
他看了眼錦盒,一個計劃油然而生,蘭玉階生性多疑,如今和崇王府往來想必是為了鞏固地位,趁著蘭玉階根基未穩,若利用伶人這雙手,以弑君之罪挑撥離間種下疑種,日後也少了對付崇王府的麻煩。
來太極殿的這一趟讓蘭沉膽戰心驚,踏出殿門時,他被寒風撲了滿臉,刺骨的冷意讓他徹底清醒過來,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吐掉,偏頭看了眼被小太監捧著的錦盒,冷不丁哆嗦了下。
元汐姑姑疾步上前為他披上大氅,見他臉色蒼白,關心問道:“公子可還好?”
蘭沉手裡還握著匕首,正打算貼身藏起,又想起燕赫那可怖的眼神,隻好把匕首遞給元汐,在她震驚的神情中道:“勞煩姑姑替我收起此物。”
隻怕一時半會兒用不上了,等抓到蘭玉階的把柄後再帶著吧。
而此刻的太極殿內,被暖氣裹滿的朝歌渾身發寒,他以為是炭火不夠,特意往暖爐看了眼,結果發現炭火燒得正旺。
既然不是炭火的問題,那隻能是主子的問題了,還沒等他想好如何為主子排憂解難時,主子倒先給他製造了難題。
燕赫沉聲問:“蘭雲澤到底把孤當什麼了?”
朝歌雙眼迷茫,一本正經說:“當皇帝?”
燕赫聽後嫌他礙眼,想把人驅逐出門,但話到嘴邊卻頓住,若有所思半晌竟莫名低笑了起來,“若當真如此,倒是孤失算了。”
這兩年為了對付崇王府,他幾乎把蘭沉藏在內宮,卻忽略了他們之間的身份帶來的差異,他適才總覺得古怪,總覺得和蘭沉的距離太過遙遠。
不過及時再遙遠也無妨,他不會放過蘭沉的,他一定會讓蘭沉的身心皆知,他是夫亦是君,倘若這都不能拉近兩人的距離,他會讓蘭沉明白真正的生同衾死同穴。
帝王的笑聲聽得朝歌汗毛直豎,太熟悉了,主子一笑生死難料,這就是大事不妙的前奏。
有了燕赫給的任務,蘭沉此次出宮順利,連禦牌也未曾用上。
來接他的馬車是蘭府的,蘭玉階升遷之後,便在金陵城購置新的府邸,在這以前,蘭氏在京城也有避暑山莊,隻是位於郊外,通常蘭氏中有人上京方才會小住,並不適合蘭玉階應卯,何況蘭氏家大業大,置辦新府邸不過九牛一毛,算不上什麼。
今日行程緊湊,眼下需先去崇王府送禮,之後見了蘭玉階,他還要去一趟李錦司的私宅。
秦伯暄昨日照例來長樂殿請脈時,帶了有關李錦司的消息,原來李錦司在京中有一處悄養外室的宅子,李錦司死後外室卷錢離開,如今那宅子隻有管家留下。
當年李錦司離開渝州後一路上京,金陵城濟濟群英,鸞翔鳳集,李家在其中毫不起眼,可不知何時忽傳李氏和天家沾親帶故,不久後李家也在京中謀到一官半職。
但奇怪的是,在李錦司死後次日,李氏舉家離開金陵城,無影無蹤仿佛人間蒸發了,京貴中有人得知此事並不畏懼,甚至用來娛樂助興,群嘲李錦司生前愛慕虛榮的行為,更有人傳他是得罪官貴假死,不敢露麵。
如此罔顧人命之態換作旁人或許意外,可當蘭沉得知群嘲之人的姓名後,對此隻是一笑帶過,隻因其中幾人曾在渝州蘭府學堂中求學。
當年蘭氏家主為鞏固在朝中的地位,特意請傳世大儒至蘭府教學,借學堂之名吸引金陵城京貴慕名前來,這幾人的父母便在蘭氏拉攏名單中,且為掩蓋此舉,蘭氏家主刻意找些無關緊要之人填充。
這群京貴雖各有千秋卻難改紈絝性子,不少人難以忍受被捉弄選擇離開,剩下的即便後來順利授衣,但登科者卻隻有蘭玉階和莫桑與兩人,也難為他們砸了夫子的招牌。
這幾人所幸有恩蔭庇護,回京後仍舊風生水起,對李錦司更是打骨子裡瞧不上,又談何尊重呢。
抵達崇王府門前,蘭沉率先下了馬車,小青子跟在身邊,手裡正捧著一個錦盒。
他們抬眼看去,朱紅大門映入眼中,門前兩座巨大的石獅鎮守,巍峨的石柱撐起古韻門樓,視線穿過扇門,也能瞧見宏偉壯觀的古樹一隅,琉璃瓦鑲嵌的屋頂在冬日暖陽裡燦爛奪目,隻需窺見一角,便可見其中奢華,不愧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崇王府。
即使是深居皇宮的蘭沉,此刻親眼目睹也不由感歎其奢侈。
他行至白玉階前時,府內便瞧見一家奴出門相迎。
按照燕赫的要求,蘭沉今日隻需將錦盒交給崇王府中人即可,至於其餘的便與自己無關,他給小青子遞了個眼神,隻見小青子手腳利索上前,將錦盒雙手舉至頭頂奉上。
蘭沉輕聲道:“煩請通報,在下今日攜禦賜品前來。”
家奴仔細打量錦盒造工,確認無誤後連忙回禮,卻並未如蘭沉所言進府通報主人,而是上前接過錦盒,看這架勢,似乎非帝王親臨恐難見王府正主了。
雖然小青子對他們的無禮感到詫異,但瞧見蘭沉一言不發,便隻能乖乖交出錦盒了。
蘭沉並不打算逗留,聽完家奴的寒暄後欲轉身離開,不料聽見一個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眾人回首看去,瞧見一個孩童小跑出門,身後還有幾個下人追著他。
“世子小心彆摔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蘭沉的注意力也落在這個孩子身上,腦海裡想起燕赫曾言此人會打開錦盒。
果不其然,小世子被家奴手上的錦盒吸引,滿臉童真朝著錦盒跑去,下人為了阻止他胡鬨隻能伸手攔腰抱他,誰知反倒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然而,下人寧願忍痛也不敢鬆手,生怕他搗亂出事連累降罪。
蘭沉皺眉看著這一幕,錦盒中放著什麼他最清楚,若是被小孩看見,恐怕會成為一生的陰影。
而小青子則擔心禦賜品出事,正想提醒家奴彆讓孩子衝撞了,結果被一道尖銳的叫聲打斷。
原來是孩子無理取鬨非要靠近錦盒,下人的阻止讓他愈發激動,掙脫不成就對下人拳打腳踢,雖說小孩的力氣不大,可盲目的撓人隻會誤傷,眼下他抓著下人的臉頰和頸側肌膚,一邊尖叫一邊用力,把下人的皮膚抓爛了也不留情,隻為了擺脫禁錮。
幾番掙紮之下,他的手指不慎戳中下人的眼睛,下人吃痛鬆手,小孩頓時推開對方跑向錦盒。
小青子見狀看向蘭沉,“公子?”
蘭沉平靜道:“走吧。”
人各有命,和自己有何關係。
話落,他頭也不回地朝馬車走去,當行至馬車前一刻,身後傳來小孩淒厲的尖叫聲,緊接著又聽見錦盒掉落的動靜,崇王府門前頓時一片混亂。
與此同時,府門後見一老者出現,目睹此狀麵色大變,迅速招手命人處置,隨後下令讓人帶世子離開,他則快步繞過眾人朝蘭沉喊了聲,“蘭公子留步!”
蘭沉上車的腳步一頓,轉身朝老者看去,端詳一番猜測對方應是管家。
管家的神情雖沉重,卻知曉事有輕重急緩之分,他對著蘭沉行禮道:“蘭公子既來了,便不必出城了,蘭大人在和王爺茶談,請您入府一敘。”
蘭沉眼眸微眯,目光落在他身後的台階上,伶人的兩隻手被家奴撿起丟進錦盒中。
“兄長也在?”蘭沉溫聲一笑,語氣中帶著兩分意外,“這麼巧。”
世間想見崇王之人數不勝數,他今日初來乍到,憑蘭玉階竟能輕易見到已是蹊蹺,何況他送禮驚動世子,本該是大不敬之罪,卻無人怪罪,這其中必有古怪,畢竟崇王位極人臣,處置一個不受寵的麵首算得了什麼。
蘭沉懷揣著疑惑隨管家進府,路過擁簇著世子的下人時,不巧聽見世子出門的緣由。
原來這孩子生性頑劣,瞧見府門敞開便要往外跑,還喜歡恐嚇客人,尤其衝撞客人後,發現對方還要和自己道歉就更加肆無忌憚,久而久之養成了無法無天的脾性,除了崇王誰都無法拿捏他。
蘭沉想到燕赫在太極殿所言,未料燕赫對崇王府了如指掌,甚至幫自己避險了,否則都不敢想象這小魔頭會對自己做什麼。
蘭沉雖不關心朝政,但對前朝傳出的謠言略有耳聞,其中有傳言崇王府位高權重,在朝中地位顯赫,帝王不過是崇王的傀儡罷了。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換作任何帝王都會忌憚,但燕赫似乎從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
繞過長亭水榭,一陣清幽的蘭花香迎麵飄來,蘭沉的思緒瞬間被打斷,側目看去發現府內彆有洞天,和來時的景致全然不同。
他忍不住低聲驚歎道:“深冬春花開......”
管家耳力敏銳,聽見時偏頭笑道:“蘭公子有所不知,離這不遠有一處溫泉,王爺喜愛賞蘭花,便打造了一處四季如春的蘭園,此處平日隻用來招待蘭大人。”
蘭沉眼簾低垂認真聽著,餘光則遊走在蘭園中,有些事情在心中逐漸出現輪廓。
他跟在管家身後,刻意說道:“想必這座蘭園花費王爺多年心血了。”
話音剛落,他瞥見管家步履頓了頓,顯然意識到有些話說多了。
蘭沉抬眼看向不遠處的溫泉,蘭亭坐落氤氳水霧之中,亭中有兩抹身影若隱若現,兩人並肩佇立一圃劍蘭前悠閒賞花,觀其背影可見雅正,並非凶神惡煞之人。
但管家的話卻讓他意識到另一件事,滿園蘭花絕非一朝一夕栽養,來時路過的園子百花齊放,唯獨蘭園獨樹一幟,且蘭園平日隻招待蘭玉階,恐怕這兩人相識多年,而非傳聞中得升遷方得崇王青睞。
蘭亭將至,管家停下腳步示意蘭沉自己前去,蘭沉頷首致謝,在原地頓足片刻才往亭子靠近。
他腳步緩慢,在腦海裡不斷搜尋有關崇王的記憶,但是一無所有,他不知蘭玉階和崇王何時相識,有些後悔輕易應邀入府,內心對此行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