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他的陛下 米湯十三 5403 字 2個月前

太極殿外,飄雪墜入長廊,深藍的天邊被一抹朝陽撕開。

燕赫隨意披著長袍便出了門,但他沒有目的地,隻是在遊廊下隨意瞎晃,腰間彆著翡翠佛念珠串,在行走間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帝王神色晦暗,眼底布滿戾氣,衣著單薄任由風雪侵身亦不為所動,宛如深宮的孤魂野鬼似的。

片刻後,廊下傳來窸窣的腳步聲,燕赫側目望去,見滿頭白發的蘇公公向自己小跑而來。

“哎喲陛下,這天兒凍得嗆人,您可彆得了風寒傷身子啊。”蘇公公邊說邊遞上大氅給他披上,轉眼卻被突如其來的朝歌給嚇一跳,“哎喲我說朝歌,你可要嚇死老奴了。”

朝歌朝他嬉皮笑臉,緊接著上前行禮,見蘇公公在此,率先問道:“蘇公公,蘭公子可醒了?”

蘇公公盯著帝王手腳利索係好氅衣後,挪到一邊站著,笑道:“蘭公子可被折騰壞了,這會兒正睡得香呢。”

話音落下,蘇公公發現朝歌並未接話,而是沉默看著自己,眼神裡透露出一種“這並非關鍵消息”的含義,所以兩人大眼瞪著小眼一會兒,忽地蘇公公才一拍腦袋,記起朝歌所言何意,連忙低頭靠近燕赫,如實稟報道:“陛下離開太極殿時,崇王府的人也跟著走了。”

他口中所指的是崇王府安插在內宮的眼線,這些眼線長此以往盯著前朝內宮,才使得燕赫謹慎行事。

蘇公公話落,便瞧見燕赫循聲看來,眼底的厭恨這才消散幾分。

見狀,蘇公公悄然鬆了口氣,也委實給自己捏了把汗,要怪就怪這朝中風氣使然,帝王登基時,金陵城把崇王看得比帝王還重,隻因燕赫登基不久出現失控殺人,幸得崇王出手製止,此後朝中忽傳出帝王患有瘋病,不久便由崇王輔佐朝政,避免庸政。

然而,崇王府的手不僅伸到前朝,更觸及內宮,凡侍寢之人,皆被眼線稟報給崇王,短短數年,幾乎要將這位帝王內外架空,並有取而代之的勢頭。

朝歌道:“主子,昨日你出宮見蘭公子,又讓他留宿太極殿,崇王恐怕會盯上公子。”

燕赫緩步走向長廊的美人靠,揮起大氅便坐了下去,取出腰間的翡翠佛念珠串把玩,搭著眼簾道:“他們隻會覺得,這些受寵是來自蘭玉階的升遷。”

他甩動著手裡的珠串,珠串的碰撞聲顯得更為刺耳。

朝歌不解問道:“主子此話怎講?”

燕赫將珠串反複甩在自己掌心裡,聲音沉沉,“崇王府的腰牌何等重要,李錦司無權無勢,能取得這枚腰牌多虧給蘭玉階當跑腿,真正和崇王府有關係的,是蘭氏。”

朝歌和蘇公公聞言皆驚,朝廷最忌結黨營私,雖然言官對崇王府輔佐一事頗有微詞,但數年來卻抓不到崇王府勾結黨羽的證據,且帝王性子陰晴不定,言官對他動不動就殺人的行為有所忌憚,認為隻有崇王能製止,漸漸的,對崇王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即使要彈劾,也隻衝著其他官員指桑罵槐。

眼下聽聞崇王府落了把柄,蘇公公不由欣喜,“恕奴才不才,照陛下說來,可否能借機折了崇王的黨羽,讓陛下重掌大權?”

蘇公公敢這般直言,隻因他是先帝留下伺候燕赫的宦官,私下敢於議政,都是燕赫默許的權力。

但朝歌卻道:“蘇公公說得輕巧,崇王府以輔佐名義把持朝政數年,豈是說折就折,恐怕此事要從長計議了。”

“從長計議?”燕赫嗤了聲,停下甩珠串的動作,眸色染上一層殺意,挺拔的身子背朝日出,臉龐籠罩在陰沉之中,仿佛被黑暗所吞噬,壓抑遍布周身,“這群人已經等不及了。”

兩年了,其實他也等不及了。

從前他被牽製,那是因為無所謂,現在不一樣了,屬於他的東西,他不想給,誰都拿不走。

朝歌從他的話中聽出危險,頓時肅然,“主子,可有任務委派屬下?”

燕赫垂眸盯著手裡的珠串,須臾後喚了聲蘇公公,“把孤的腰牌拿來。”

蘇公公摸了摸袖口,從中取出一枚禦令交給朝歌。

見狀,朝歌慎重接過,認真的臉龐上帶著一種年少老成的氣勢。

燕赫斜睨他一眼,“交給蘭雲澤。”

朝歌神情頓住,看了看手裡的腰牌,確認是帝王的無虞,略帶愕然道:“交給蘭公子?”

這麼重要的東西,莫說是隨意出宮,即便假傳口諭都可以了,方才說了蘭氏和崇王府勾結,眼下還把腰牌交給蘭氏之人,主子莫不是瘋了不成。

燕赫回想起那把匕首,心底竟生了迫切,想知道蘭沉的心意何在,“不僅如此,你還要提醒他,有了此物,從此可隨意出宮。”

若蘭沉得到腰牌,會為了什麼而出宮呢?

朝歌擔心宮闈中人竊權亂政,危害主子的安危,“主子想借此抓蘭氏內外勾結的證據,讓蘭玉階身敗名裂?”

“讓蘭玉階身敗名裂?”燕赫一字一句重複,心裡卻想著蘭沉的安危,他何須蘭沉冒險,“身敗名裂是遲早的事,但蘭玉階若死,恐有人傷心欲絕恨死孤。”

朝歌道:“我看誰敢如此放肆?”

燕赫瞥了眼不開竅的他,懶得回答,隻倚在美人靠上,靜靜看他何時離開。

此刻朝歌縱然有千萬個疑惑不解,都隻能屈服在主子的眼神下,不得不收起腰牌,乖乖轉身朝太極殿而去。

霞光萬道,神霄絳闕,冰消雪融,卻難化人心險惡。

蘇公公掐著時辰問道:“陛下,該早朝了,可要回太極殿更衣?”

燕赫將珠串拋給他,起身時突然反問道:“你覺得孤要去嗎?”

蘇公公想到那些陰魂不散的眼線,眯著眼笑道:“奴才豈能揣度明白聖意,或許是那蘭公子......侍奉不周。”不去的話,蘭沉反倒是安全。

但他話鋒一轉又說:“不過,奴才聽聞昨兒個來了幾位身段好的伶人,性子安分,奴才已命內務府備酒菜在月影樓了。”

燕赫想到用這些戲碼去應付眼線,臉色愈發難看,揮手隨他安排去了。

日上三竿時,太極殿裡傳來動靜,在殿內靜候一上午的朝歌循聲看去,瞧見滿臉疲色的蘭沉款款走來。

儘管蘭沉已經費儘心思整理了儀容,但還是挨不住朝歌的洞察,隻能輕咳兩聲掩飾尷尬,卻發現自己喉嚨生疼,連說話都費勁。

昨晚明明沒怎麼喊,但持續不斷的嗚咽也足夠叫他失聲了。

兩人迎上前行禮,朝歌默不作聲給他遞了腰牌,接過後才辨彆出此乃何物。

他不知燕赫為何要給自己重賞,還是說彆有用意,他想向朝歌問清楚時,卻見朝歌搖頭。

兩人立在偏殿前,隔著一扇門是前殿,如若細聽,能辨彆出有朝政的交談聲。

蘭沉拿著腰牌沉默良久,收起腰牌後告辭離開。

出了太極殿,他被寒風吹得一個哆嗦,喉嚨不知為何有些發癢,忍不住掩嘴咳嗽了幾聲,與此同時,餘光見一宮女追了上來,來人正是他長樂殿的宮女元汐姑姑。

元汐抱著大氅小跑到他麵前,聽見他的咳嗽聲後麵露擔憂,“公子可要回長樂殿,奴婢給去請太醫給公子把把脈?”

說話間,她還從袖中掏出幾枚梨膏糖。

蘭沉披好大氅,接過梨膏糖吃下一顆潤喉,擺手示意不用太醫,又瞧見貼身的太監不在,問道:“長樂殿出了事?”

元汐道:“昨日內宮進了幾位伶人,人手不夠便遣了小青子去打理了。”

聽聞有新人入宮,蘭沉的心中並無波瀾,若有人伺候燕赫,自己也能閒下來處置宮外之事。

入宮以來,他一直把自己和伶人放在同樣的位置上,隻需儘侍奉的責任,不爭不搶方能活著。

但思及此,他的腦海裡閃過昨夜燕赫所言。

“殺了所有人.....”蘭沉小聲呢喃。

不料被元汐聽得一清二楚,嚇得她連忙左顧右盼,瞧見太極殿附近沒人才敢呼吸,隨後滿臉驚恐低聲道:“公子,不可胡說啊,這可是在前朝。”

蘭沉知她被自己嚇著,回了個安撫的笑道:“姑姑莫怪,這隻是......”他猶疑了下,還是選擇如實相告,“此言出自陛下口中。”

話落,更把元汐嚇得不清,她在內宮侍奉主子十餘載,大小官人見過不少,但敢這般狂言的主子還是頭一次見。

好在她侍奉蘭沉兩年,多少了解這主子的性子,絕非是口無遮攔之人,而她作為女子,心思更加敏銳些,明白蘭沉不是在胡說八道,想必其中有難言之隱。

但即便如此,她作為下人自然不能追問,卻也有勸諫的責任在,隻見她走近半步,壓低聲說:“公子,聖意最難揣測,無論如何公子當以自身為重,此言萬萬不可被旁人知曉。”

蘭沉知曉她的顧慮,是不希望自己禍從口出,畢竟往後內宮的麵首隻會更多,一個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從前他可以隨波逐流,是生是死都無所謂,可如今長姐之仇未報,他不能任性等死了。

蘭沉頷首應下元汐的同時,把袖筒裡的腰牌握得更緊,有了這枚腰牌,他出宮行事會更方便,不過在沒清楚燕赫賞賜的目的前,還不能輕易動用。

他看了看天色,回想離開太極殿時打聽了其中有誰在,掐算著時辰,想必太極殿裡的大臣很快要出宮了,這裡麵有他要見的蘭玉階。

保守起見,他不宜直接出宮見人,如元汐所說,燕赫的心思無人能揣摩,何況得了賞賜還未謝恩,待見完蘭玉階後,他再尋機借謝恩打探燕赫的用意。

他掩嘴又咳嗽了幾聲,揉了揉發疼的額角,左右看了眼,“姑姑,去宮門。”

元汐原本想勸他回去歇息,見他神色凝重想必有事,二話不說便跟了上去。

日薄西山,天際冬陽漸漸沉下,餘暉如絲綢點綴天闊,離宮的長道邊上,高大的宮牆隱去兩抹身影。

蘭沉見到蘭玉階後並未寒暄,而是取出李錦司給的崇王府腰牌,“此物頗為貴重,我想兄長應當比我更需要。”

見到腰牌的那一刻,蘭玉階的眸色暗了下去,他怎會不知這枚腰牌是自己給李錦司的。

金陵城辦事,豈能無人脈?

他不必深思,便知李錦司定無路可走才會交出腰牌,他抬手緩緩接過,定睛看著蘭沉片刻,記起宴席上的烏龍,聯想到的這兩人的恩怨,無非下毒和打聽蘭玉箬的兩件事。

他不清楚蘭沉了解多少,試探性道:“學堂之事既已過,雲澤你......”

“兄長。”蘭沉突然打斷他的話,上前一步拉近距離續道,“我不會放過殺害阿箬姐的凶手。”

蘭玉階聞言神情平靜,麵不改色道:“雖不知你從何打聽的戲言,但你若不放心,為兄到時候隨你回家一趟便是了。”

蘭沉見他如此淡定,明白他是不會承認此事,無論事實如何,也不影響他心中的厭惡越發加深,他忍不住去想,蘭玉階看著長姐眼睜睜死在眼前時,是否如眼前這般冷漠無情。

他不敢往深處想,省得影響了今晚的食欲,隻道:“李錦司相告於我,至於說了多少,兄長自行問他便是,畢竟他為兄長所管不是嗎?”

蘭玉階溫聲笑了笑,欲回話之際,眼角的餘光見一抹行色匆匆的人影。

兩人轉眼看去,來人是蘭氏隨從,上前行禮後並未稟報,隻是麵色焦灼看著蘭玉階。

直到蘭玉階示意他不必見外,蘭氏隨從這才低聲說:“家主,李錦司失蹤了。”

話音剛落,蘭沉眉梢一蹙,回首看向蘭玉階。

蘭玉階嘴角的笑容依舊,隻是眼底略帶意外,隨後和蘭沉相視一眼,掂了掂手裡那枚崇王府的腰牌,無奈道:“雲澤,為兄都站在你麵前,你還不相信這些事與我無關嗎?”

不過一日,未料李錦司竟會出事,正如蘭玉階所言,哪怕想懷疑也毫無線索,且不說此人今日在太極殿議政,眼下還站在麵前,想動手殺李錦司都分身乏術。

昨夜私見李錦司一事隱秘,除非有人未卜先知,否則李錦司絕不敢將腰牌的事情抖出去,此事疑點重重,偌大金陵城腳下,李錦司到底還揣著什麼秘密,才不惜讓人連夜處置了他?

蘭玉階見他不語,細細打量他,目光突然停在他白皙的脖頸處,那裡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咬痕,至於從何而來,又何須細想,刹那間,蘭玉階柔和的眸光裡劃過厲色,他壓下心底的不甘道:“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宮歇息吧。”

蘭沉垂著眼簾默不作聲,等著蘭玉階先行一步再離開,卻見一隻手伸向自己的大氅,他揣在袖口的手倏地伸向藏著的匕首。

但蘭玉階隻是為了給他梳理衣擺,那動作輕車熟路,就像從前做過無數遍似的。

兩人比方才離得還近,蘭玉階窺著他細膩的肌膚,壓著聲音溫聲道:“雲澤聽話,為兄隻想補償你,三日後為兄會在宮外等你,若你願意,你想知曉的一切,為兄都可以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