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青聞言深深地看著尚且年幼的應聽聲,站在原地靜默了片刻,隨後感歎道:“小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覺悟,令我羞愧。若宗門中人皆如小友般,那‘海晏河清’、‘福祉盈門’就絕不隻是文書上的一句空話了。”
應聽聲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視線沒有聚焦,聽到雲青這樣說,也隻是禮貌地笑了笑,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才問道:“……這‘飛雲攆’,是你師兄做的最後一件作品了麼?”
雲青站在光影交界處,樹葉的影子在他的臉上搖晃,他抬手遮住了刺眼的陽光,道:“或許。但我希望這不是。”
“那你師兄的其他發明,方便讓我一觀麼?”應聽聲想了想,誠懇地提出了請求。
雲青垂眸看著麵前的飛雲攆,而後又轉過頭看了看應聽聲身後那兩個眼觀鼻鼻觀心的弟子,淡聲道:“師兄發明的那些作品很早之前就已經被……儘數銷毀了。飛雲攆是師兄千懇百求才被留下的,也隻有這一攆。”
他抬手輕撫腰間佩劍上的劍穗,劍穗上同樣係著雲浪結,雲浪結上同樣有一顆熠熠生輝的雲浪珠。
雲青的細微動作被應聽聲遮擋,旁人不得見。應聽聲抬眸看了一眼雲青,隨後不動聲色地垂下眸,觀察著他手間的動作。
雲青用右手摩挲著雲浪結的第四結,見應聽聲察覺,他才緩緩停下動作,道:“你想見,唯有時間倒流,回到從前,方才得見了。”
應聽聲微微偏頭看了看身後的人,然後故作惋惜地歎了口氣,在那兩人看不見的地方朝雲青一眨右眼,道:“如此。時候不早,清前輩尋不到我該著急了,下次再見吧。”
說完,應聽聲蹲下身抱起了坐在一旁躍躍欲試想跳上飛雲攆的狐狸團子,往來時的方向走去。這團子的脖子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項圈,上麵掛著一盞小小的琉璃燈,正微微晃動著。
清休瀾靠在雎雲居院落涼亭中,撐著頭看向涼亭屋簷上掛著的,隨著微風搖晃的普通燈盞。設在周圍的法陣一動,應聽聲從大門走了進來,跟在他身後的兩位弟子被法陣勤勤懇懇地攔在了門外。
應聽聲抱著團子走進院落左右看了看,很快發現了坐在涼亭看他的清休瀾,朝著涼亭的方向走了過來。
清休瀾在原地未動,等應聽聲靠近之後,反倒先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這神獸崽起名字沒有。”
應聽聲一愣,那神獸崽就從他的懷中跳了出去,跑到清休瀾身邊嗲嗲地叫喚著,身上的每一根絨毛都在對清休瀾說:快來摸我呀。
清休瀾垂眸看著麵前翻著肚皮的毛絨團,沒有伸手的意思。
“還沒有,前輩想給它起個名字嗎?”應聽聲可沒辦法像這小獸一樣從涼亭靠背處直接跳進去,他繞了個路,從一旁的階梯上走了上來,站到了清休瀾身邊。
清休瀾輕輕搖了搖頭,開口道:“既然它由你負責,名字自然也該由你起。”
應聽聲低頭看了看試圖往清休瀾懷裡鑽,又被一層薄薄的結界擋住的小獸,遲疑道:“……我還沒想好。就先叫團團吧。話說它是……公的母的?”
“唰”一聲,一道靈力將在椅子上打滾的小獸托了起來,清休瀾慢吞吞地看了看,然後將其重新放了下來,答道:“幼年雄性乘黃。”
清休瀾伸手在乘黃脖子上掛著的那盞琉璃燈輕輕一抹,琉璃燈微微亮起,又很快暗了下去,就像對清休瀾眨了眨眼。
應聽聲動作自然地將四腳朝天的狐狸團拎起,然後抱到一旁,它在外麵走了一圈,爪子沒擦,臟兮兮地就往人家衣服上蹭,沒被丟出涼亭都算清休瀾脾氣好。
隨後,他才轉過頭來對清休瀾說道:“剛剛雲青前輩說的那些……前輩怎麼想?”
看清休瀾微微挑起眉,應聽聲一笑,接道:“那位師兄的發明,應當留下了一些,隻是礙於我身後那兩位弟子,他不敢放在明麵上說。方才,雲青前輩悄悄摸了摸雲浪結第四結,又接著提到‘時間’,會不會是在代指……今晚的四更天呢。”
清休瀾用空閒的右手繞了繞身旁的長發,漫不經心道:“雲青不知雎雲居守衛森……禮儀周到,要是知道你難以避開淩月劍宗耳目單獨出來的話,應該會想辦法替你支開那倆弟子,隨後讓你借口‘迷路’,渾水摸魚……”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應聽聲滿眼期待地看著他。
清休瀾:“……”
清休瀾:“怎麼?”
應聽聲往前走了一步,半蹲在清休瀾麵前,眼睛裡簡直冒起了星星,輕鬆說道:“前輩一定有辦法能讓我悄無聲息地溜出雎雲居吧?”
清休瀾似笑非笑地俯視著他,問道:“若我說沒辦法,你待如何。”
應聽聲眼中光彩未變,隻輕輕歎了一口氣,故作苦惱道:“那我隻好試試能不能挖條地道出去了。”
“可以。”清休瀾笑著鼓掌道:“非常愚蠢的‘越獄計劃’,加油,相信你。”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清休瀾依舊伸出兩指在空中勾勒出兩道符,那淌著淡金流光的符咒紋路落在一張淡黃色的符紙上,飄到了應聽聲手中。
“匿息符。”清休瀾介紹道。
“貼上這個就能讓門口那堆人視我為無物了麼?”應聽聲抬手接過那兩張金光閃閃的符咒,好奇問道。
“匿息符對修為比你高的人不起作用,你若貼著張普通的匿息符出去,就會宛若夜裡的太陽,讓人想忽略都難。”清休瀾和和氣氣地文雅道,隨後在應聽聲“不會吧我見識短你彆騙我”的目光下緩慢補充:“不過呢,既然我畫了這兩道符給你,你儘可放心用。我保證,就算淩月劍宗宗主親至,你也不會被察覺一絲一毫。”
清休瀾輕輕一瞥在一旁花叢中玩鬨的小獸,道:“讓那小……團團,跟你一起去。神獸無需借助匿息符便可隱匿起來,隻要它們不想被人找到,就不會被人找到,安心。”
應聽聲點了點頭,靜待夜晚降臨。
掛在涼亭屋簷那盞紙燈依舊隨著風輕輕搖晃著,陽光從大地上褪去後,那燈盞就像吸足了陽光一樣,自己漸漸亮了起來,就像一隻巨大的螢火蟲一般。
雲青有一點說的很對,那就是淩月劍宗的夥食確實不錯。每天酉時都會有專門的人將膳食送到雎雲居門口,從開胃小菜到主菜,再到飯後甜點一應俱全,不可謂不用心。
每次用膳前,清休瀾都會將每一道菜都嘗一口,隨後才會讓應聽聲動筷。因為大部分宗門中的弟子都已築基,膳房會適當地在飯菜中加入少許特殊的靈植。這種靈植不會影響飯菜的味道,反而有益修行。
應聽聲畢竟是個普通人——最多算被清休瀾親自洗髓過一次的,不那麼普通的普通人。那些對修士而言無味無害的靈植,對普通人而言就是致命毒藥,誤食太多生澀的經脈會從內炸開,藥石無醫。
即使清休瀾已經囑咐過膳房送到雎雲居的餐食無需加入靈植,也難保廚子粗心,或是有心人悄悄做什麼手腳。因此,保險起見,清休瀾還是將每道菜都嘗了一遍——還給出了評價和改進建議。
今日的晚膳很合應聽聲的口味,他吃了不少,反倒是清休瀾隻略略動了動筷子,對此,清休瀾給出的解釋是,“替你試菜都試飽了”。應聽聲無話可說。
膳房給應聽聲身旁那隻小狐狸也準備了膳食——一大盆鮮肉。應聽聲本來還擔心神獸挑嘴,怕是吃不慣這些食物,被清休瀾無情回懟。
清休瀾的原話是:“你那團團要是挑嘴,早就餓死在浮雲山上了。”
團團就如清休瀾所說,吃得可歡,一點挑食的跡象都沒有。
離四更天還有一段時間,應聽聲領著團團在院落裡溜達消食,自己還拿著那本沒看完的《千字文》在讀著,已近尾頁。
等到萬籟俱寂,隻餘掛在各個房簷上的燈盞孤獨地在夜空中搖擺時,那本《千字文》已被合上,好好地放在了屋內的小幾旁。
而應聽聲則在雎雲居的法陣內給自己貼上了張清休瀾給的匿息符,對著腳旁的團團比了個“噓”,它便一抖耳朵,渾身變得透明,踮起腳安安靜靜地跟在應聽聲身邊。
應聽聲深吸一口氣,隨後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出了法陣。原本隻要法陣一有點細微動靜便團團圍上來的弟子如今卻像被一塊黑色布條蒙住了雙眼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連應聽聲躡手躡腳地從雎雲居離開都沒有發覺。
走出一段距離後應聽聲才敢重新呼吸起新鮮的空氣,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雎雲居,確定沒有人發現自己“金蟬脫殼”後才放輕腳步往前走去。
路上,很多拇指大的光點充斥在道路周圍,就像成群的螢火蟲一般。應聽聲抬起手,一團光點緩緩落在他的指節,應聽聲這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什麼螢火蟲,而是一團團細小的靈力。
應聽聲將一團光點握在手心,朝著布滿光點的小路走去。
在一棟高大的建築背後,應聽聲看見了垂眸等在一顆樹旁的雲青。雲青沒有發覺有人接近,正低低看著自己指尖上的光團,並不急躁。
應聽聲沒有出聲,隻輕輕揭下了身上貼著的匿息符,瞬間,雲青便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抬起了眸,看見他時從鼻腔中疑惑地“嗯”了一聲,隨後朝著他走來。
“你……”雲青看著應聽聲,似乎想問些什麼,視線在他的身上掃了兩圈,最終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樣,住了嘴,重新換了一個話題:“白天人多眼雜,不便細說。明麵上,師兄的發明已經被銷毀,但我偷偷搶救回來一些。淩月劍宗中少有與我一樣覺得師兄的發明堪稱天才的人……”說到這,雲青頓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的腦海中突然劃過師尊囑咐過的“不要和清休瀾身邊那個小孩多說,不要帶他去任何不該去的地方”,默默在心中反駁道,“師兄的發明,與我將其藏匿的地方,應當都不算在‘不可說’與‘不該去’的範疇。如果這也算的話,我才是那個應該接受處罰的人……”
想通這一節後,雲青微微笑了起來,對應聽聲道:“所以,我很樂意和你分享這‘禁忌’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