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禁(1 / 1)

“所以,我們是被‘軟禁’起來了?”應聽聲手中拿著本書趴在雕花窗簷上往外看,目光所及之處遍地都是淩月劍宗的弟子,美名其曰“有需要就吩咐他們”,看似照顧,實則監視。

“怎麼能叫‘軟禁’。”清休瀾靠在一旁的軟榻上,一邊看著那本“淺談……天機宗篇”,一邊將前不久柯麒那一套說辭重複了一遍:“‘淩月劍宗三十二座藏書閣,二十一座習武場,八峰七十二層,清長老皆暢通無阻,可隨意參觀。奇珍異寶,靈草靈芝,就是想帶走賞玩一二,也是使得的’。行動無礙,好吃好喝,還有人伺候,這‘軟禁’的待遇也太好了些。”

“前輩這話直接將‘出入皆有人跟隨’、‘不允下山’、‘弟子能與我們談論的話題隻有顯而易見且毫無營養的事實’等等全都抹殺掉了。”應聽聲有氣無力道。

清休瀾早早地就在這處清淨雅致,但遠離主峰的居所設下了阻離陣,隔絕了所有“偷聽”和“偷看”的可能。應聽聲能從裡麵看見外麵,外麵的人卻看不見裡麵。就算如此,哪怕應聽聲深更半夜推開門,也立刻會有守在門口的弟子帶著笑容圍上來問他要去哪兒,需要什麼,好像根本不需要休息一般。

聞言,清休瀾笑了一聲,遭殃的其實隻有應聽聲一人,畢竟淩月劍宗的膽子還沒大到敢派人緊跟著清休瀾。他合上手中用以打發時間的讀物,懶懶地一順頭發,道:“不留在這,怎麼找這顆雲浪珠的主人。”

說到這,趴在窗上的應聽聲突然“哦”了一聲,轉過身對清休瀾道:“方才我與一位叫‘雲青’的前輩閒聊,他說自己的師兄已經下山有一段時間了,卻一直沒有和他們聯係。前輩,你覺得……”話音停在此處,應聽聲抬頭看向清休瀾,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成長得很快啊,小朋友。都無師自通地學會探聽消息了。那麼,先不管我如何想,你自己是怎麼想的?”清休瀾聽到這個消息眼神都沒動一下,就像早就知道,隻等應聽聲自己說出來一樣。

應聽聲緩緩回頭看了一眼飄在自己右手邊的琉璃燈盞,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問出來,答道:“……反正現在也沒彆的事,我明日可去找雲青前輩那兒看看,說不定能找到那位師兄的名字或是畫像什麼的……”

清休瀾沒對應聽聲的“計劃”發表任何看法,隻是點了點頭,然後手一揮,拋出了那顆雲浪珠,看應聽聲手忙腳亂地穩穩接住後說道:“可以。在淩月劍宗內不必擔心安危,他們不敢讓你死——除非你真給那神獸崽子做什麼降落訓練。不過就算你真摔得七零八落也沒事,我會把你原樣拚回來的。”

忽略應聽聲一臉見鬼的表情,清休瀾接著說道:“有我在此,不必束手束腳。隻需記住一點,‘雲浪珠的主人已死’這個事實不可暴露,要讓眾人堅信‘雲浪珠的主人隻是失蹤’。你可明白?”

自從來到淩月劍宗後,清休瀾就開始不斷問應聽聲各種問題,不過這些問題他大多都答得上,也就隻將其當作清休瀾的“隨堂測驗”。聞言,應聽聲習以為常地點了點頭,答道:“明白。內門弟子死亡,淩月劍宗定要調查死因,但這死因實在過於醜陋,為了掩蓋‘淩月劍宗內門弟子參與溟市的灰色交易’這一事實,他們一定會不餘遺力地將這件事壓下去,與我們的目的相悖。”

清休瀾讚許地點了點頭,道:“說下去。”

“除了這顆雲浪珠,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這位內門弟子已經死亡,隻要再略一推波助瀾,讓其與溟市扯上關係……”應聽聲背對夜色,輕聲說道:“……那麼淩月劍宗就會像今日的天機宗一樣,被那虛無縹緲,一陣風就能輕易改變的‘名聲’所累,不得不出麵與溟市交涉了。”

“‘溟市綁架宗門之首淩月劍宗內門弟子’,隻要此事在修仙界傳開……那淩月劍宗就像今晚吃的那道‘炙羊肉’一樣,要被架在火上烤了。”說著,清休瀾笑了起來,道:“修仙界如一潭死水般平靜太久了,這樣的樂子,可不常有啊。”

——

“哎呀呀……我是不是走錯了,這還是天機宗嗎。”一位身邊跟著兩個小童的青年用右手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視道。

“回來了?那你趕緊收拾收拾,千萬彆閒著。哦對,沈長老等你好久了,你收拾好了記得先去他那兒一趟啊!”蘇扶盈正站在天機宗正門前,用垂鏡引抬起了一塊倒塌的巨石,她身邊的幾位女弟子立刻結陣,幾道不同的陣法附上巨石,下一瞬,那塊足以讓一個成年人在上麵躺下的巨石就被陣法粉碎成細碎的粉塵,落進了收納櫃中,被人背走了。

“沒人願意先給我這個無關人員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麼嗎?”說話這人是五長老之一的孟玄,身著一件墨色大氅,脖子上掛著一枚銀色長命鎖,腰間綴著流蘇裝飾,還給自己設了個陣隔絕了飛舞的粉塵,眯著眼睛故作可憐道:“我好不容易才闖過那十死零生的幻靈秘境,沒人迎接就算了,怎麼家都被炸沒了一半。”

“十死零生?那現在站在我麵前的一個大人。”蘇扶盈指了指孟玄,又將手指移到他身邊跟著的那兩個小童,“和兩個小童,是什麼?從陰陽司逃竄出來的幽魂?”

“那是我去之前,我出來之後,那幻靈秘境就變成‘七死三生’了。”孟玄一攤手,還是沒把眼睛睜開,卻好像看得見路一樣精準地避開了地上的每一塊碎石,朝天機宗內走去,順便問道:“沈靈在哪兒?”

蘇扶盈和身旁的姑娘對視一眼,都無奈地一聳肩。她收回了飄在空中的垂鏡引,朝著另一片狼籍走去,答道:“和生閣。”

玉階損毀後,大部分物資都得弟子下山采買。買什麼,買多少這類瑣事都要送到沈靈桌上審批。即使沈靈覺得沒必要,但文書依舊如雪片般源源不斷地送進了自己的和生閣——議事大殿的一側被爆炸波及了。

待此事畢,“精簡報告”和“非必要事務無需特意上報”兩項議題需得提上日程,沈靈麵無表情地想道。結界波動,沈靈剛一抬眸,就聽見一聲熟悉的呼喚:“呀,忙著呢?”

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事兒精”孟玄。他手上拿著把青竹扇,扇上還墜著塊拇指大的魚形青白色玉佩,大半夜也不嫌冷,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

“閒話稍後再議……再敘,先說正事。”沈靈擱下了筆,揮手倒了杯茶遞給孟玄。

孟玄用扇子接住了這杯茶,答道:“好好。那我先說結論——即使是靈氣龐大而充裕的幻靈秘境,也沒能逃過‘枯竭’的命運。”

“果然……麼。”沈靈輕聲道,神色微凝。幾月前,沈靈就發現天機宗的幾條靈脈正在逐漸枯竭,其中蘊含的靈氣同濁氣都在慢慢消失。靈氣是修仙界的根本,要是靈氣消失,那還修些什麼。此事非同小可,為了驗證是隻有天機宗地下那幾條靈脈在枯竭,還是所有的靈氣都在消失,沈靈便托孟玄前去靈氣充裕的‘幻靈秘境’一探究竟。

“彆苦著個臉,要我說,靈氣消失也不見得一定是壞事——你真的相信‘飛升’存在麼?靈氣出現之後至今,從未有一人成功飛升,死於渡劫的人卻不在少數。這靈氣究竟是福,還是禍?”孟玄走到一旁待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扇子上冒著熱氣的茶喝了一口。

“是福是禍,不該由我一人評說。至少靈氣對人類而言,的確助益良多。”沈靈搖了搖頭,伸手整理起桌麵。

“那濁氣呢?”

沈靈動作一頓,就見孟玄終於緩緩睜開了那雙銀色的雙眸,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一字一句道:“靈氣濁氣相伴相生,隻要靈氣依舊存在於世,‘墮陰者’就永遠無法被徹底根除。”

所謂“墮陰者”,是指那些吸收了過多濁氣,從而被控製心智,無意識殺戮與破壞的人。早在靈脈剛出現於世時,墮陰者便存在了,趕不淨,殺不絕。哪怕如今已過去千年,人們依舊奈何不了墮陰者,想讓他們停止殺戮,唯有“殺死他們”一條路。

天機宗底下那條長千餘公裡的靈脈就過於龐大,為此,天機宗宗主設下了一道巨大的法陣,將靈氣與濁氣分隔開來,確保天機宗眾人能從中獲取的隻有乾淨的靈氣。

但靈氣與濁氣相依而生,光取走靈氣,隻留下濁氣哪裡能維持平衡?所以那道巨大的封印法陣需要一塊“鎮石”。濁氣會逐漸侵蝕法陣,“鎮石”的作用就是替法陣承擔濁氣的侵蝕,使法陣能夠運轉不歇。

而體質特殊,能夠同時吸收容納兩種氣體的清休瀾就是這塊“鎮石”。

這就是天機宗分離濁氣的大陣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

要說這世上有誰能夠打包票說自己絕不會成為“墮陰者”,那就隻有能夠接納濁氣,與之共存的清休瀾一人。

雖然清休瀾不能化濁氣為自己所用,但濁氣也不會給他帶來本質上的傷害——隻是動用靈力時濁氣會和靈氣一同流過經脈,產生劇烈痛感而已。

“墮陰者危害一方,不應存在於世,以死入陰陽輪回轉世,方為解脫之法。濁氣若能徹底散於世間,則大善也。”沈靈肯定道,遲疑了一瞬,又接著低聲說道:“但靈氣隨之一同散去後,我等,與修仙界各宗門,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

現在大部分陣法和結界,與各種新發明的事物,皆以靈力驅動,失去靈力後,這世上的絕大多數陣法結界,就都要遺失在歲月的長河中了。

孟玄不以為意道:“沒了靈力,你就不是你了麼?彆小瞧人類智慧,就算靈脈徹底枯竭,所有以靈力驅動的事物全部報廢,也遲早能夠再次複原。十年不夠就百年,百年不夠就千年。”

沈靈透過軒窗看向靜謐的夜空,靜默兩息後答道:“但願如此。我隻怕,有人為了延緩靈脈枯竭,做出驚駭世俗的事來。到那時,恐怕當真要‘天下大亂’了。”

——

雖然“靈脈枯竭”聽起來是件大事,但它變化的速度卻並不能以肉眼觀測。夜晚過去後,太陽照常升起,與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並無任何不同。

“真高興你和清長老能留在淩月劍宗,相信我,你們一定會在這裡度過相當愉快的一段時光。”

第二日早,清休瀾留在雎雲宮中“躲懶”,應聽聲則帶著身後的兩個“小跟班”去找雲青了。

雲青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在柯麒柯長老友好且欣慰的目光下領著應聽聲在淩月劍宗四處參觀。忽略背後兩道炙熱的目光的話,應聽聲倒是很有興趣多了解一些自己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好吧,忽略不了。

“當然。淩月劍宗比我想象中更加有趣——可以坐人的,低空的雲。我是說,這樣存在於童話中的東西居然出現在我眼前,太神奇了。”應聽聲儘可能不去看身後那兩位畢恭畢敬,但視線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弟子,與雲青交談道。

偽裝成狐狸的乘黃團子慢慢跟在應聽聲身邊,像是沒睡醒一般打了個哈欠。

“這是師兄很久前的發明,因為八峰上有些沒有修繕□□路十分難走,為了方便住在這裡的老人家上下,‘飛雲攆’就此誕生。”雲青說到這時眼神中滿是敬佩,說完這句話後眼中的光卻輕輕閃了閃,接著輕聲說道:“但除了那些腿腳不便的老人家,宗內大部分人都覺得師兄不該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他們總對師兄說‘你應該將所有精力都用在修煉上’。”

“‘沒有意義’?飛雲攆若能普及,不知造福多少人家。這樣惠及百姓的發明,怎麼能稱為‘沒有意義’呢?”應聽聲難以置信地問道。

雲青笑了笑,解釋道:“可是小友,飛雲攆根本不可能普及的。因為這樣需以靈力驅動的發明,對普通人而言猶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就算他們可以用靈石中的靈力驅動飛雲攆,這買靈石的錢,又要從何處縮減?”他抬手撫了撫麵前柔軟的雲朵,道:“淩月劍宗腿腳不好的老人家隻有很少很少一部分,所以飛雲攆對淩月劍宗而言,就是沒有意義的發明。”

“飛雲攆尚可改進,總有辦法能夠讓它無需再以靈力驅動,但如果……”應聽聲與雲青走進一片陰涼,失去陽光照映後,應聽聲的眼眸微微暗了下來,那黑眸中細碎的星光卻依舊明亮。

“如果所有宗門都將其稱為‘沒有意義的發明’,那那些普通的老人該怎麼辦呢。他們,他們的下一輩,下一輩的下一輩,就再也等不到雲落下民間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