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大殿中已經燃起了燈燭。
應聽聲走進大殿時,原本輕聲的議論聲頓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同時被這麼多雙眼睛注視,讓應聽聲覺得有些頭皮發麻,渾身僵硬,就像被凝固在了一團金色的蜂蜜當中,動彈不得。
就在應聽聲不知所措的時候,一道茶杯與桌麵的碰撞聲從左前方傳來,緊接著就是一道他十分熟悉,在此時宛若天降甘霖的聲音從不遠處喚他:“聽聲,過來。”
應聽聲就像突然得到赦令的僵屍一樣,終於吐出了胸口處那團淤積的氣,抬眸一看,果然對上了清休瀾那雙淡金色的眼眸。他狂跳不止的心終於安定下來,提步往清休瀾的方向走去,直到現在,他才發覺自己的指尖在微微發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懷中這隻小獸壓的。
等他走到清休瀾麵前,才突然發現清休瀾不知什麼時候脫下了那件白狐大氅,換成了一件淡紫色的直?長衫,在外披了一層水青薄紗,淺淺落在地上。清休瀾將那一頭如瀑的烏黑長發散了開來,簡單用一隻琉璃長簪綰了綰,將一小部分長發固定在腦後,其餘大部分發絲都散落在四周,發尾落在了椅子上,微微彎曲。
清休瀾坐在距離主位最近的位置,那張擺放了點心和清茶的小幾旁額外放了一張椅子,似乎是留給他的。那張椅子與清休瀾的一模一樣,隻是在靠背處多了一個繡花軟枕,以及一個腳墊。
原本縮在應聽聲懷中的乘黃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冒出個頭來,看見清休瀾時耳朵都豎了起來,從應聽聲懷中竄了出去,直直撞向清休瀾,卻又被清休瀾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推開,隻能悻悻回到應聽聲懷中,埋了埋圓腦袋,又不動了。
清休瀾將應聽聲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檢查他有沒有缺胳膊少腿,見他隻是衣擺處沾了點塵土,其他都沒少之後便用眼神示意他去旁邊坐著,伸手將小幾上的糕點往他那兒推了推,然後收回了視線。
應聽聲乖巧地踩著腳墊坐上了那張對他而言過大的椅子,來到清休瀾身邊後,大殿中的目光就像被無形的氣場削弱了一般,不再那麼咄咄逼人,讓應聽聲自在不少。
這時,他感到衣擺處似乎被輕輕一拍一樣動了動,低頭一看,原本沾上了擦不淨的塵土的衣擺已經重新變得乾乾淨淨,是誰做的,不言而喻。應聽聲輕輕嗅了嗅,空氣中傳來一股淡淡的玉蘭花香,就像天然的安神香一般,應聽聲轉頭四處看了看,卻並沒有在大殿中看到花瓶或是香爐。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聲輕咳吸引。一位正值不惑之年的男人站到了大殿的主位上,朝坐在右手邊垂眸喝茶的清休瀾問了聲好,在清休瀾抬起頭時又摸著自己半長不短的胡子將低著頭撫摸懷中小獸的應聽聲誇了一通,什麼“根骨清奇”、“必有大用”、“有福相”等等讚美之詞全一股腦塞到了應聽聲頭上,把應聽聲誇得莫名其妙,一臉疑惑地抬頭看了看男人,又偏過頭朝清休瀾問了句什麼。
清休瀾笑了一聲,短促地說了幾個字,雖然並未傳出聲音,但看口型,清休瀾說的是“不必理會”四個字。男人的額角跳了跳,隨後終於不再說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厲聲道:“此番邀清長老前來,是為了靈崖山起火一事。我宗與天機宗向來交好,自然也不願相信貴宗會和這樣的事扯上關係,奈何人證物證俱全,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哦?‘人證物證俱全’?在哪兒呢,可否呈上來讓我一觀?”清休瀾似笑非笑地放下了茶盞,雖然拿在手中半天,但茶盞中的茶卻一點沒少。
男人看了清休瀾一眼,然後轉頭對著大殿正門喊道:“傳許、韓二人——”
大門驟開,兩個守在門外的弟子押進來兩個渾身鐐銬的男人。那兩人麵容蠟黃,身體消瘦,手腕腳腕上皆有深可見骨的勒痕,破破爛爛的衣服遮不住身體,露出的地方沒幾塊好肉,全是鞭痕與刀痕,不同顏色的液體從皮肉上滲出,打濕了他們身上的衣服。
“清長老見諒,為了還貴宗一個清白,不得不用了一些非常規手段。可惜在經曆多日問話後,二人還是堅定不移地指認了天機宗。”站在高台上的男人故作惋惜地說道。
連同兩人一同被送入大殿的,還有兩隻完好無損的天機鳥。
男人朝端著托盤的弟子一揮手,弟子便低著頭走到了清休瀾身邊,男人的聲音接著在頭頂響起:“清長老看看,這是否是貴宗的天機鳥?”
清休瀾淡淡看著托盤上斂翅的鳥兒,沒有伸手去拿的意思,隻是往上一抬手指,托盤上那兩隻鳥兒便被一股風托了起來,輕巧地“飛”到了清休瀾眼前。
在此間隙,男人的嘴也沒閒著,閉上眼吟詩一般抑揚頓挫地說道:“誰人不知天機宗那‘不懼雨火,不畏刀劍’的天機鳥?這兩人的話我原本是不信的,可他們二人居然拿出了‘天機鳥’!此鳥一出,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十分震驚……”
“抱歉打斷你,章長老。”清休瀾揮手,將那隻天機鳥放回了托盤中,略略抬眸看著高台上的人,說道:“我想沈靈應當還沒粗心到這種地步——當年天機宗給修仙界各宗派發用以聯係的天機鳥時,唯獨遺漏了淩月劍宗麼?天機鳥出自天機宗不假,但並非是‘天機宗獨有’,僅憑兩隻並不罕見的鳥兒就給天機宗定罪,是否過於牽強了。”
章長老“嗬嗬”笑了兩聲,答道:“當然,當然。那麼,聽聽‘證詞’吧。”
跪在地上的兩人沒有開口的意思,但也不需要他們開口,托著另一個精致托盤的弟子緩緩上前,一枚淡藍色的菱形水晶從托盤上飄起。章長老伸出手,一道靈力照射在水晶之上,一段影像出現在眾人麵前。
畫麵中,是一間昏暗的牢房。牢房內沒有點燃燭火,唯一的光源就是頭頂的一扇小小的窗戶。
“再說一遍,你們為何會出現在靈崖山上?”說話的人手中拿著一道帶著尖刺的長鞭,鞭上不斷滴落著暗紅色的血液。
其中一人在另一人的沉默中啞聲開口:“我說過很多次了。我隻是想借著靈崖山上的靈氣修煉,僅此而已。山火是突然燒起來的,毫無征兆。”
“放肆!”拿著長鞭那人斥道:“靈崖山歸屬於淩月劍宗,修仙界中無人不知。你們未經過準許便私自上山,到底是哪家的弟子?”
原本沉默的那人突然開口,顛三倒四地喊道:“靈崖山——靈崖山有我的大機緣!我算到……不,我感覺到的!我要去靈崖山,隻有那裡……隻有靈崖山才對得上,不可能有彆的地方……不會,不可能。”
緊接著那人就被連扇了幾個巴掌,“還在說這些不著四六的胡話!什麼機緣,我看你就是修煉修得走火入魔了罷!說,你身上的天機鳥從哪兒來的!”
那人嘴角流出血跡,腦袋垂著,卻是低低笑了起來,如同厲鬼一般答道:“……天機鳥?天機鳥是天機宗……是我的。我的突破機緣就在這裡,我很快……很快就能……”
留影戛然而止。
“啪、啪、啪。”清休瀾慢慢地看完了這出好戲,鼓起了掌,道:“很精彩。但恕我直言,這樣胡言亂語、邏輯不通的昏話,不足以作為指控天機宗放火燒山的‘證詞’。”
章長老一攤手,做出了個洗耳恭聽的姿勢。
清休瀾輕歎一聲,往後一靠,倚在了長椅上,像是給天機宗那群靈智未開的猴子講課一般放緩了聲音,道:“第一,做事要講動機。放火燒靈崖山,炸毀靈脈,這對天機宗來說,有什麼好處?”
不等章長老回話,清休瀾便接著說道:“天機宗不但也被山火爆炸波及,甚至連靈脈炸毀後四散的濁氣也沒能躲過——沈靈和蘇長老忙得不知白天黑夜。毀壞的建築要重修,靈草要重種,被炸傷的靈獸要救助。就連剛離開沒多久的涼長老都被召了回來,簡直是吃力不討好。你告訴我,天機宗圖什麼,圖自己太閒想給無聊的人生增加一點忙碌麼?”
章長老沉默了下來,大殿中逐漸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
“第二。”清休瀾沒有給高台上的男人思考的時間,不緊不慢地說道:“你那兩位‘證人’從始至終都沒有證明自己屬於天機宗,那所謂‘修煉’也好,‘尋找機緣’也罷,和天機宗有一絲一毫的關係麼?難不成隻是提了一嘴天機宗的名字,就能將天機宗也扯進來?清某避世已久,不知如今天機宗的影響竟已如此之大,名聲如此之廣。”
“第三。”清休瀾漫不經心地端起了小幾上已經冷透了的清茶,拿在手中緩緩搖著,道:“不管是現在我麵前的兩人,還是留影水晶中的兩人,身上皆有受刑的痕跡。貴宗問話的手段我不敢苟同,但你可知有個詞名為‘屈打成招’?屈打成招說出的話,可不能作為‘證詞’。”
“這……”章長老用袖子擦了擦額間滲出的薄汗,道:“可能有什麼差錯,有話好說嘛,我們肯定不會冤枉好人……”
“不敢。但關乎淩月劍宗,仔細些也是應當的。隻要章長老仍有‘證據’,那此事就仍有討論的必要,否則……”清休瀾抬眸,唇角帶笑,眼中卻是冷的。
章長老簡直要把這輩子出的汗都擦完了,原本說好隻是借著淩月劍宗宗門之首的勢氣壓製,渾水摸魚將天機宗派來的弟子壓得無話可說,然後順理成章將人留下。有這麼個“活把柄”在手,天機宗就算是要顧全自己的名聲,也得坐下與他們好好商量商量——掌握了主動權,那還不好操作一番麼。
淩月劍宗唯獨沒料到天機宗派來的不是弟子,而是直接來了一位長老!
彆的長老倒也還好說,偏偏是這位……雖然看著年輕,還與自己同為“長老”一職,但這位要是想當著大殿中數位長老的麵自稱一聲“前輩”,卻也是擔得的。
幾息過去,章長老依然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清休瀾略帶遺憾地開口,道:“既然你沒有其他物證,也沒有人證,更不存在什麼證詞,那麼你對天機宗放火燒山炸靈脈的懷疑與指控,又……從何而來呢。”尾音沉下,清休瀾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如柳絮般細小的雪花不知何時從空中落下,遍布整個大殿。
正當氣氛逐漸凝固時,一道聲音驟然破門而入,攪亂了雪花落下的軌跡:“誤會呀!都是誤會!”
一位和章長老年齡相仿,整個人卻更中氣十足的男人推門而入,正是八長老之一的柯麒,他臉上帶著笑意,進門後先給清休瀾行了一禮,歉道:“清長老見笑了。被炸毀的這條靈脈對淩月劍宗而言尤為重要,因此宗門上下對其格外上心,但卻萬萬沒有要汙蔑天機宗的意思呀!章長老也是想早日找出幕後黑手,有些心急,才鬨出這麼一個大誤會——那些證據自然做不得數的!老章,還不給清長老賠禮道歉。”
雖然按照輩分和能力,清休瀾都擔得起這聲道歉,但要給一個外表明顯比自己年輕的人道歉,章長老卻如何都拉不下這個臉麵,漲紅了臉,從鼻腔中重重“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柯麒沒在意離開的章長老,接著對清休瀾道:“章長老此舉並未告知宗主,是自己借淩月劍宗的名義給天機宗發的傳訊,但他畢竟是淩月劍宗的長老。此事是淩月劍宗辦得不妥,還請清長老給我們一個賠罪的機會,萬萬不要傷了我們兩宗之間的和氣呀。”
“賠罪?”清休瀾像是提起點興趣,問道:“你們想怎麼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