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讓清休瀾有些意外,不過席梵走了倒也省事。
讓席梵氣極的暴雨對於其他人而言卻如同天降甘霖一般——特彆是客棧掌櫃,看他的表情像是想直接給清休瀾磕一個。損失是必然的,但越快阻止火勢蔓延,就能減少越多額外損失。
得救的人群逐漸在琉璃燈下聚集,大部分是些平民百姓,為首那幾個皮膚黝黑、穿著補丁短衣的男人已經跪了下去,閉著眼,口中念念有詞地說著些什麼。而原本就站在周圍的修士也並未離開,反而都饒有興致地觀察起清休瀾,眼神像在看什麼“出逃的靈獸”一樣,看得清休瀾一陣惡寒。
清休瀾微微眯起眼,被一群人圍在最中間,議論得最大聲那個年輕人便感到一陣衝擊,感覺就像被一隻百餘人長的巨鯨從身上碾過一般,突如其來的威壓讓他當場跪了下去,差點把今早還沒消化的早飯吐出來。站在他周圍的人被餘威波及,本還想伸手扶他一把,一動卻覺得天旋地轉,好像剛喝完五十斤酒一般,自顧不暇。
年輕人莫約是哪個小宗門宗主的心間寶,從小就要什麼有什麼,就連下山曆練都要帶著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來遊曆還是來春遊的。他喘著粗氣,麵紅耳赤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在自家宗門裡呼風喚雨的小公子長這麼大哪裡受過這種委屈,當即拔出手上那把掛了七八條鑲著寶石的劍穗的劍來,就要去給清休瀾一點教訓,完全無視了周圍人勸阻的眼神和動作。
“你是何人,見了我還不自己報上名來?”即便自己才是被俯視的人,年輕人還是趾高氣揚地朝清休瀾一頷首,語氣滿是自信:“我看你根骨清奇,叫我一聲大爺,我叫我爹破例讓你直接進我們碧落宮修習,怎麼樣啊。”
果然是未經世事的年輕人,真老虎紙老虎都分不出來。清休瀾站得有些高,雨聲削弱了人聲,那年輕人又不會傳音入耳,扯著個嗓子純喊,這一長段話清休瀾就聽見個“碧落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回身進了傳送陣,留下那年輕人獨自唱那“獨角戲”。
正當清休瀾思考是再找一個客棧暫時休整,還是直接去淩月劍宗時,卻聽見應聽聲略有遲疑地對他說:“前輩……好像有人死了。”
清休瀾沒在意,“嗯”了一聲,隨口答道:“火勢太猛,沒跑出來的自然凶多吉少。”
應聽聲卻搖了搖頭,道:“我是說……在起火之前,好像有人死了。”
傳送陣落在了一處陽光明媚的草地上,從高處遠遠望去還能看見尚未散去的烏雲和黑煙。清休瀾將應聽聲放在一處平坦的地上,扶穩了他,抬眸問道:“為什麼這麼說,你看見什麼了。”
“不是看見的,是聽見的。”
應聽聲說,他在睡夢中隱約聽到周圍傳來說話的動靜。起初他還以為是清休瀾像昨晚一樣在和彆人說話,但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大,甚至還夾雜著罵聲和桌椅碰撞聲,似乎還有女聲,應聽聲這才發覺這根本不是清休瀾的聲音,驟然驚醒,側耳細聽起來。爭吵聲離得極近,好像就在旁邊的房間裡一樣,但應聽聲始終沒能聽清那幾人在爭論什麼。
突然,旁邊傳來一聲利器刺入□□的悶響,緊接著就是一聲被壓抑的痛呼,應聽聲清晰地聽見那人罵了一聲“安靜些”,另一個男聲喊了句什麼,碰撞聲和腳步聲不斷,伴隨著一陣一陣沉悶的拍打聲,最開始痛呼的那人的聲音慢慢弱了下去,隻餘腳步聲未停。
應聽聲就像一座冰雕一樣一動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最開始的女聲有些含糊不清,卻異常堅定,一字一句的“詛咒”:“肮臟的人類,玷汙泉客之軀,罪無可赦,海涅斯特拉絕不會袖手旁觀……”
女聲漸弱,後麵的話應聽聲沒有聽清。
聽到這清休瀾蹙起了眉,等應聽聲說完之後認真問道:“你確定她說的是‘泉客’?會不會聽錯或者混淆?”
應聽聲否定了清休瀾的猜測,道:“這兩個字的組合不是常用詞,我聽得很清楚,就是‘泉客’。”
聞言,清休瀾淺歎一聲,無奈道:“如此,那看來我還得回去一趟——你要和我去,還是我在附近找家客棧讓你待著?”
應聽聲立刻像撥浪鼓一樣搖了搖頭,“疑似見證一場凶殺案”以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已經將應聽聲獨自待著的勇氣消耗得一乾二淨。跟著清休瀾雖然會比較“刺激”,但看起來比獨自留在某個地方要安全得多。
清休瀾點頭,也沒多勸,順手給應聽聲換了套乾淨衣服後,再次捏了個傳送陣。這次他終於記得設隱匿陣,避免了某些場麵再次發生。
應聽聲緊跟在清休瀾身後,問道:“前輩,‘泉客’是什麼?”
穿過傳送陣來到客棧之後,大部分修士已經離開了,普通平民也相互攙著往不遠處的小城鎮去,客棧前隻留下了原本就在客棧打工的幾個店小二和掌櫃,以及跪在地上痛哭的婦人和在低聲安慰她的丈夫。
清休瀾沒回頭,隻微微向後伸了伸手,應聽聲便動作自然地握了上去,而後才覺不對,可惜為時已晚。
“‘泉客’是一種生活在深海中的,古老而神秘的生物。在凡間,他們還有個廣為人知的名字……”
清休瀾往右邊側了側頭,輕聲道:“……喚做‘鮫人’。”
在二人踏入客棧落雨範圍,被依舊飄在空中的細雨沾染時,被染上潮意的地方逐漸由內而外泛起藍光,變得透明。頭發、衣服、皮膚,應聽聲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幾息間,二人就變成了半透明的“雪娃娃”。雨雪將二人的痕跡掩蓋,不但人群對他們視而不見,就連客棧的牆壁都像“沒看到”他們一樣,任由二人從中穿過。
應聽聲眨了眨眼,他想起很久之前娘親給他講那個的關於“大海與鮫人”的故事,問道:“鮫人?那不是……”
清休瀾點頭,伴隨著似有若無的雨聲,他開口道:“鮫人是一種數量稀少而尊貴的生物,他們掌管著海洋。大部分鮫人終身都隻在大海中活動,也有一小部分鮫人會選擇上岸,過人類過的生活。在人間,鮫人的眼淚、鱗片、頭發,甚至是魚尾上的粘液,都有極高的價值,所以生活在人間的鮫人很少會暴露自己的身份,那樣太過危險。”
客棧上樓的樓梯已經被燒毀,清休瀾左右看了看,帶著應聽聲向上浮去,接著說道:“天機宗向來與鮫人交好,如今有一隻鮫人死在我眼前,哪怕隻是‘疑似’,也值得我去親眼察看一二。”
應聽聲頗為新奇地看著自己像遊泳般能自由地向上向下遊動,清休瀾便鬆開了手,任他自己體驗,自己朝著他們昨晚那間房飄去。
“我聽娘親說,鮫人生氣可掀海浪百餘丈,毀天滅地,極為危險。前輩是為了天下蒼生,所以要給鮫人們一個交代,讓他們不要發怒,危害人間嗎?”應聽聲像隻青白色的魚一樣繞著清休瀾打轉,也不嫌頭暈。
清休瀾像聽到什麼有趣的笑話一樣笑了一下,有些詫異地看向應聽聲,問道:“‘為了天下蒼生’?我看起來像這種人?”
應聽聲倒立著飄在清休瀾眼前,眼眸清澈而明亮,漆黑的眼底閃爍著細小的白色星光,清休瀾倒映其中,無悲無喜。他點了點頭,回答道:“像呀。前輩總把什麼‘命數’、‘天命’之類的掛在嘴邊,想必是很看重。而那‘天下蒼生’不就與每個人的命運息息相關嗎?所以前輩如果是因為‘命運’將我帶走,那不也是為了‘天下蒼生’?”
這番“詭辯”倒還說得頭頭是道,換個人說不定還真被說服了。可惜清休瀾一直覺得“天命”就是狗屁,應聽聲口中“看重天命”這一前提條件就不成立,後麵的推論自然也是無稽之談。
於是清休瀾搖了搖頭,頗為坦誠地撕開了應聽聲幻想中的“自己”那一層包裝精美的外皮,答道:“可惜,我對‘拯救蒼生’這種事沒什麼興趣。鮫人會不會生氣,會不會發怒,會不會掀起巨浪把所有人拍死在岸上,我都不在乎。我會來,隻是為了朋友,僅此而已。”
在應聽聲愣神之際,清休瀾站在原地四處看了看,隨後頭也不回地向著走廊的最深處走去。站在已經沒有門的門口往裡看,房內早被大火燒得乾乾淨淨,在靈力的加持下,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清休瀾輕嗤一聲,伸出食指,自言自語地評價道:“這火燒得真夠糙的,是篤定住在這裡的人都是一無是處的蠢貨麼。”隨著清休瀾的話音落下,一道淡金色的靈力從他的指尖墜落,隨後像薄霧一般貼著地麵向四周蔓延,緊接著,另一道無法被大火燒毀、隻是被刻意掩藏的痕跡便逐漸顯現出來——地上有一道精細而惡毒的法陣。
“哦?看看這是什麼,一道用來控製強大靈寵的禁陣,稀奇。”清休瀾走上前,觀察起地麵上發著光的藍色法陣來。
應聽聲在門框旁探出了半個頭,問道:“前輩,這是什麼?是、法陣?”
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地,房間內除了地上的法陣外,出現了另一條線索——地上、牆上,目光所及遍布混雜著猩紅的藍色不明液體。清休瀾抬手輕輕一抹,沾在他手指上的藍色液體便突然燃燒起火焰,又立刻被清休瀾捏滅,“是已經失傳的禁陣。古書中記載,‘南有凶獸,百人共攻,莫能製之。施以錮陣,方才馴服’。這‘錮陣’便是你現在看到的法陣。後來,有人發現這法陣也能用在人身上,使人靈力俱失,動彈不得,有違道義,便將其列為‘禁陣’。”
“方才我就在疑惑,雖然鮫人在陸地上不如在海中強大,但畢竟是海中霸主,斷不可能被人類殺害。但如果她被刻上了這禁陣,那確實沒有還手之力,雙拳難敵四手了。”
聞言,應聽聲好奇地往前走了兩步,想要仔細觀摩觀摩這法陣,卻不小心踩到了一灘地上的藍色液體,瞬間,青藍色的火焰就順著應聽聲的衣擺往上燒去。
應聽聲驚呼一聲,就要伸手去拍,被抬起頭的清休瀾微微發光的金眸一瞥,就立刻被定住了身形。清休瀾一個響指熄滅了應聽聲身上的火焰,道:“想死你就碰,鮫人血易燃易爆難掩,沒有靈力護體,碰一下就能把你的手融成一灘血水。”
說完,應聽聲就感到身體一鬆,自己重新掌握了身體的控製權,卻是不敢再亂走亂碰了,慢慢退回了門外,心有餘悸道:“鮫人血?既然流了這麼多血,那,怎麼沒看見……呢?難道被帶走了?”
“屍身?”清休瀾也不知道這小孩不但聽了半喇“作案過程”,甚至連“現場”都看了,還在避諱些什麼,補上了他話語中的空缺,然後答道:“鮫人一族,隻要不是在海中死亡,就不會有屍身。他們的身體會化作細水消散在天地間,再不入輪回,靈魂則會作為最純淨的魂體進入陰陽司,化作一株鮮紅的……曼珠沙華。”
說著,看著麵色慘白的應聽聲,清休瀾又補充道:“你可還記得剛出傳送陣時那陣格外刺骨的雨?”
“那不是前輩施的法嗎……”應聽聲語氣越來越弱,抱著雙臂,慢慢往後退。
清休瀾直起身,隨著應聽聲退後的動作一步一步往前,道:“到現在,你還不明白那是什麼?”
應聽聲渾身一顫,撞上了走廊的櫞欄,退無可退。
隨後,清休瀾走到了應聽聲前方,慢慢俯下身,湊到應聽聲耳邊緩緩地輕聲道:“那是她在對你說:我恨,我好恨啊。”
“我好恨啊。”一聲幽怨的女聲和清休瀾的聲音重合,近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