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市(1 / 1)

應聽聲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來,覺得自己簡直變成了隻刺蝟,猛地抬頭看向清休瀾身後。

清休瀾反應更快,在聽到聲音的一瞬間就出手捏了個沒有傷害的隔絕結界,一道淡白色、模糊不清的影子逐漸出現在結界之內。她有著一頭烏黑的秀發,眼眶卻是空洞的,就連鮫人最絢麗多彩的耳鰭和魚尾也都黯淡無光。一行血淚從她的左眼緩緩流下,麵色慘白,渾身上下充斥著發著光的白色斑點。清休瀾目光下移,一條巨大的、破爛不堪的璨金色魚尾代替了人類的雙腿——正是一條生活在人世間的鮫人。

鮫人女孩似乎對這道困住自己的結界很是不滿,麵色一猙,就要撲上前來,被清休瀾輕飄飄側身躲開。

清休瀾往前一步,擋住了應聽聲,道:“姑娘,冷靜些,我們可不是你的仇人。相反,我們是來幫你的——或許,你想報仇嗎?”

鮫人女孩的身體已經消散,如今留在這的隻是幾縷殘缺不堪的魂魄。沒有眼珠,她的目光也不知聚焦在何地,就連清休瀾的聲音都帶著空靈的回音,但她依舊捕捉到了自己所求的字眼。她緩緩轉向清休瀾,然後擺動掛著碎肉的魚尾,遊到了清休瀾身邊,在他身上嗅了嗅,似乎在確定些什麼。

“你身上沒有惡臭。回答我的問題,否則,你們一個也彆想離開。”女孩越過清休瀾,湊到了應聽聲身邊,道:“我聞到過你的味道,你是誰?”

“他隻是一個孩子而已。”清休瀾淡淡回答了女孩的問題,道:“能夠幫助你的,隻有我。你應該問我,需要付出什麼才能讓我幫你。”

女孩聞言笑了起來,黑發散在腦後,就像在深海中一樣飄在空中,隨著水流晃動著,她伸出手,隔空輕輕點了點清休瀾,然後說道:“他是一個孩子,也是一個人類。你也是。我不再信任人類了,就算沒辦法報仇,也斷然不會輕易放你們離開。”

這番話無疑讓人惱火,清休瀾卻點了點頭:“很謹慎。既然你不信我,那你是否相信你的同族?”

女孩微微眯起了眼,似乎在判斷清休瀾所說的真實性,卻見清休瀾一揮手,她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撞上了身後的結界。那麵水鏡再次被召喚了出來,鏡麵波動,幾息後,另一個女孩的身影逐漸顯現。

涼傾慵懶的聲音從水鏡中傳來:“哈——希望你在大早上給我發傳訊是有要緊事,否則你得賠我難得的休息時間。”

清休瀾再次點了點頭,將水鏡轉向皺著眉的鮫人女孩,說道:“要緊事。”

涼傾半躺在軟榻上,緩緩睜開那雙如海麵般波瀾的藍色眼眸,問道:“什麼要緊……”話音在看到鮫人女孩破碎的魚尾時頓止,緊接著涼傾瞬間從軟榻上起身,一字一句道:“誰、乾、的?”

“不知道。你認識她嗎?”清休瀾將水鏡放大至半人高,然後往前一推,讓水鏡朝著女孩飄去。

“不。”涼傾仔仔細細地在腦海中搜索了一遍,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位同族的鮫人女孩,蹙眉問道:“你是我的同族,但我從未見過你。你來自哪一片海域?”

女孩沉默了兩息,輕聲試探道:“海涅斯特拉……”這句話不是用人類的語言說的,而是用晦澀難懂的鮫人語。鮫人語從不外傳,自然也無書可查,除了正宗鮫人之外,人類絕對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如女孩所料,水鏡中的涼傾聽完之後沒有言語,女孩自嘲一聲,左手覆上一層堅硬的鱗片,就要捏碎麵前的水鏡,卻聽到涼傾用鮫人語開口道:“海涅斯塔拉?這是西方的海神,你來自西方?”

女孩動作一停,空洞的眼眸亮了一瞬,語氣驟然放鬆,答道:“你真是……我的同族?!我以為這裡隻有我一條鮫人。你還好嗎?你的故鄉在哪兒?”

見涼傾已經取得了信任,清休瀾便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結界,站在原地靜靜聽二人對話。

涼傾一眨眼,麵上就浮現出點點淡綠色的鱗片,一道絢爛,與女孩略有不同的耳鰭出現,她開口:“我很安全。我的故鄉也離這不遠。告訴我,是誰殺了你,我替你報仇。”

鮫人的數量在不斷減少,在瀕臨滅絕的今天,每一位同族都顯得尤為珍貴,這是所有鮫人共同認可的。因此,就算並不是同一片海域的鮫人,她們也還是同族,涼傾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此事草草揭過。

清休瀾往前走了一步,鮫人女孩立刻搶過水鏡,眼中警惕不減。

“彆害怕。清休瀾是我的朋友,他值得信任。”涼傾看見了鮫人女孩靈魂的慘狀,明白她的顧慮,道:“你叫什麼名字?我來找你。”

就像在寒夜中得到了一絲溫暖的火光一樣,鮫人女孩對涼傾極為信任,聞言眼中的防備漸弱,答道:“我叫‘皮爾卡婭’,在我們的國度,這是‘燦星與烈火’的意思。你的朋友靈魂的味道……不臭,我相信你。”

皮爾卡婭抬眸,朝清休瀾微微俯下身,道:“我為我之前的失禮道歉,請原諒我。”

清休瀾搖了搖頭,道:“你沒有錯。你既神誌清醒,可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

皮爾卡婭點頭,正想開口,地上那道藍色的法陣卻突然亮起了光芒,無數雙半透明的手從法陣中伸出,有的握住了她的魚尾,有的扯住了她的頭發,更是有三四雙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一個篆體的“禁”字浮現,意味明確。

不可言。

“什麼。”涼傾並不精通法陣,到現在才注意到地上那道詭異的陣法,即便不知道這陣法具體的效用,隻看皮爾卡婭的現狀,也能猜出一二來,她閉上眼,用神識穿過水鏡,凝成人形,緩緩落在皮爾卡婭身邊。

涼傾一伸手,原本被她戴在頭上的,名為“折湛”的簪形法器就出現在了她的手中,逐漸變大,最終變為一把半人高的法杖,一枚蘊含大量生命力的圓形綠色寶石浮在法杖頂端,慢慢轉動著。涼傾逐漸飄向空中,運轉起折湛。隨著涼傾的動作,無數翠綠色枝條憑空出現,從下往上纏繞住了那些半透明的手臂,與未知的力量抗衡著。

“這是……什麼!”那些纏在皮爾卡婭身上的手臂比涼傾想的還要堅固,難以撼動。涼傾畢竟不是攻擊力量型的法師,此時便稍顯乏力。

“涼傾,鬆開。”清休瀾眉心一動,快步上前,阻止道。

涼傾詫異地回頭看向清休瀾,還沒來得及詢問,更多手臂便從法陣中竄出,張開掌心,直直衝向涼傾。

異變突生,涼傾慢了一拍,此時再回防已然不及,手臂直逼涼傾眉心,像是想將她的腦袋捅個對穿。

危急關頭,一道散發著冰霧的細弦破空而出,堪堪攔下了數隻手臂,涼傾右側長發被割斷了幾縷,輕飄飄地落了下來,一道細小的血痕出現在涼傾眼下。被細弦穿透的手臂刹那間便被冰雪覆蓋,隨後碎裂成無數細小的靈力碎片,重新落回了地上的法陣中。

“抱歉,事急從權,你還好嗎?”微霜戒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了清休瀾右手間,他放下手,收回了細弦,往前走了兩步,在皮爾卡婭身邊停了下來,抬眸看向那些半透明手臂。

涼傾搖頭:“我沒事,這些是什麼?你有辦法嗎。”

折湛從空中落回了涼傾手中,變回了發簪,被涼傾重新戴回了頭上。

“很遺憾,我隻知道這是什麼,卻不知道如何破解。”清休瀾簡單向涼傾解釋了“禁陣”,道:“不過這些手臂是在皮爾卡婭試圖告訴我們一些事時突然出現的,既然法陣說‘不可言’,那麼——”

清休瀾看向皮爾卡婭,道:“現在,不要再去想你剛剛想告訴我們的事,清空思緒,放輕鬆,告訴法陣‘你會安靜’。”

皮爾卡婭闔上了空洞的雙眸,緩緩垂下頭,不再掙紮。幾息後,那些半透明手臂像是確認了她不再構成威脅一樣逐漸放鬆了下來,緩緩從她的身上退了下來,重新匿回了地上的法陣當中。

“……謝謝。”重獲自由後,皮爾卡婭啞聲說道:“看來我幫不上你們什麼了,我能說的不多。”

“小問題。對於綁走你的那個‘組織’,我還有點頭緒。”清休瀾突然感到左手邊傳來一點細微動靜,垂眸一看,不知何時,應聽聲從門外走了進來,站在了他的手邊。清休瀾自然地拉過應聽聲,左手放在他的肩上,接著說道:“你能說什麼?”

皮爾卡婭張了張嘴,還未出聲,地上的法陣再次亮起了光,皮爾卡婭瞳孔一縮,往後退了一步,閉上眼輕輕搖了搖頭。等到法陣中蠢蠢欲動的手臂再次安靜下來後,她不禁皺了皺眉頭,問道:“你想……不,你知道些什麼?或許,我可以告訴你對錯。”

清休瀾眼中劃過一絲欣賞,道:“猜謎遊戲?我喜歡。”

“首先,你知道‘溟市’麼?”

皮爾卡婭眼神一動,法陣中的手臂再度躁動起來,清休瀾便明晰了,道:“看來這個‘不可言’的地方,已經明了了。那麼,你知道‘淩月劍宗’麼?”

法陣安安靜靜,就連皮爾卡婭也投來了一個疑惑的眼神。涼傾忍不住插話道:“慢著慢著,溟市我也知道,一個神秘交易場所,據說‘隻要你想要的東西真真正正存在於世,那麼你就一定能在溟市找到’,但……這和淩月劍宗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清休瀾豎起兩指,被他的食指中指夾在中間的,是一枚藍白色,指甲蓋大小的珠子,細看之下還能在珠子中看到洶湧的海浪,他問涼傾:“你可認得?”

“雲浪珠?”作為淩月劍宗標誌物的雲浪珠並不難認,但隻有內門弟子才能夠擁有的雲浪珠如今出現在清休瀾手上,那可就太引人深思了。

清休瀾頷首,道:“不錯。略過前情,簡而言之,我懷疑這顆雲浪珠的主人就是你的‘買家’——你死於地上這道禁陣,對麼?”

皮爾卡婭點頭,禁陣沒有動靜,看來“死因”在它看來不屬於“不可言”的範疇,她說:“我不認識什麼‘雲浪珠’,也不認識‘淩月劍宗’,但我殺了他。鮫人寧死,不為奴。”

“為民除害。”清休瀾將那枚雲浪珠收了起來,給一臉茫然的應聽聲解釋道:“雖然我們並不知道淩月劍宗是否私下和溟市有聯係,但既然淩月劍宗的人出現在這,還被皮爾卡婭所殺,那他一定參與了這場關於‘鮫人’的交易。那他會是買家還是賣家呢?如果皮爾卡婭從未見過雲浪珠,也從未聽說過淩月劍宗的話,他就一定是買家。淩月劍宗的人會不會驅動禁陣我不知道,但給皮爾卡婭設下禁陣的,屬於溟市的人,一定會。”

“那麼一場交易中,為什麼會走到驅動禁陣殺死‘交易物’——為我的冒犯致歉——那一定是賣家覺得這場交易已經脫離了掌控,並且危及到了自己的生命。死道友不死貧道,驅動禁陣殺死皮爾卡婭,自己放一把火將買家和所有痕跡都燒得一乾二淨,再逃之夭夭——這樣一想,是不是很合理。”

“可是……淩約劍宗買一條鮫人做什麼?”應聽聲幾天前還在為了一口吃的摸爬滾打,轉眼間居然站在一場凶案現場見證如今修仙界宗門之首勁爆的“內料”,真是世事無常,也不知道該說他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傻孩子。”清休瀾伸手在應聽聲腦門上輕輕一彈,歎道:“你不能把‘淩月劍宗的弟子參與灰色買賣’直接簡化成‘淩月劍宗參與灰色買賣’,這不成立。如果淩月劍宗內部已然腐爛至此,何必再派個弟子出來?直接將交易地點定在宗內不是更方便,還全是自己人,不用擔心保密問題——淩月劍宗,月亮的月,不是淩約。”

皮爾卡婭點點頭,肯定了清休瀾的所有推測。

理清思緒後,涼傾神色冷了下來,道:“我會去殺了那個在外逃竄的‘賣家’。”

清休瀾聽後卻是笑了起來,應聽聲甚至能夠感受到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笑得在微微顫動,他笑著道:“光殺一個‘賣家’有什麼用。要殺就殺個大的——”

“整個溟市從此消失,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