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盞(1 / 1)

“樂子?”

少女哼笑了一聲,道:“淩月劍宗稱,‘此二人身上攜帶著貴宗的天機鳥,還‘疑似’會攝神探鬼之術’,所以‘請派人前來認領’——先不說天機宗為了方便與各宗聯係送出的大量天機鳥,現在什麼三花貓的占卜之術也能與天機宗扯上關係了,簡直是鬼扯。”

清休瀾右手撐著頭搭在小幾上,聞言無可無不可地一點頭,說道:“聽起來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這話說出來淩月劍宗自己不覺得想笑嗎。”

“想笑?”少女偏過頭眯起眼,像是聽到什麼極為荒謬的笑話一樣笑了起來,用手中的銀簪輕輕劃過水鏡,像擾動了一汪池水一般讓鏡麵微微扭曲,她笑夠之後,說道:“他們才不在乎呢!那兩人是假貨又怎樣,隻要天機宗派人去,那可不就是貨真價實的‘人質’?”

各大宗門之間常有聯係,比如五年一次向所有人開放的試煉之境,或是時不時就來一次的“清談會”,又或者甲宗的大師姐和乙宗的大師兄結為了道侶、丙宗的小師妹與丁宗的小師姐是一對親姐妹……屢見不鮮。

對比起來天機宗就顯得十分“遺世獨立”——連上山的通天玉階上都被設下了法陣,難進難出。就算靠靈力高強的大能登上了這玉階,來到了天機宗的大門前,非客且不請自來的人,也會被拒之門外。

五年一開的試煉之境和“清談會”上也甚少能見到天機宗的身影,畢竟“一群人一起進入幻境中搶奪靈寵法器靈植”和“一群人坐下來一起探討人生的意義”在天機宗眾人眼中就是在浪費時間。

就像大部分宗門也不能理解天機宗的人整天抱著個“八卦陣”、“星宿盤”念叨“鬼話”,出個門、吃個飯、修個煉都要卜上一卦看看“到沒到時候”也是在浪費人生一樣。

至於什麼“親緣”、“血緣”更是不存在,天機宗內弟子大多親緣單薄,有的甚至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一個人坐那就是團圓飯。多淒涼倒也不至於,畢竟免於“人情世故”和“人際關係”的煩擾要付出應有的代價。

如此,“與人結緣”就更是扯淡了,懶得下山的話,抬頭低頭全是熟人,在宗內隨便大喊一聲都能根據咒罵的不同內容判斷出是誰罵的。新朋友都懶得交的話,怎可能交心。

“我去就不是‘人質’了?”身旁的內間傳來一絲響動,探出了一顆濕淋淋的腦袋,似乎有話想說,但看見清休瀾麵前的水鏡時又止住了腳步。於是清休瀾側過了頭,開口問道:“怎麼了。”

那顆尚在滴水的腦袋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所以然,看得清休瀾忍無可忍地抬手挑起一塊寬大的步巾扔到了他頭上。柔軟的白色布巾遮住了應聽聲大半個身子,順便將他的未說出口的話語噎了回去。

“呦呦,好俊的少年郎。”即使看起來和應聽聲差不多大,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可水鏡對麵的女孩可是鮫人一族,雖然在鮫人中確實還是個小孩,但對人類而言可是“姑奶奶”的輩分,她湊近水鏡仔細瞧了瞧,給出了評價:“就是看著蠢了點,怪瘦的——這就是你找到那小孩兒?也太……”

“涼傾。”清休瀾輕描淡寫地出聲打斷了少女的話語,揮手點亮了幾盞燈燭,讓房內更加明亮。

“知道——”涼傾偏頭將手中的銀簪插回了發間,看應聽聲在不遠處沉默地擦乾發間的水珠,暫時沒有開口的意思,便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你去淩月劍宗自然不會是以‘人質’的身份。相反,淩月劍宗會好吃好喝地像個祖宗一樣供著你。你的行動不會被限製——當然,隻限於在淩月劍宗之內,想走是不可能走的,淩月劍宗會變成個隻進不出的吃人洞,而你,就是被‘養’在金絲籠裡的美人。”

“——就當去淩月劍宗春……唔,夏遊了,反正就淩月劍宗那長個眼睛就能破的陣法,無論如何都困不住你吧。玩膩了再回來囉。”

清休瀾點頭,算是決定了自己——連帶應聽聲接下來的行程。收回水鏡之前,清休瀾似乎又想起什麼,問道:“我離開前,沈靈和生閣前那顆鬆樹的鬆花正含苞待放——沒被炸到吧?”

涼傾都準備把水鏡收起來了,硬生生被清休瀾一句問叫了回來,聞言往某處瞥了一眼,而後才反應過來清休瀾問的不是沈靈,也不是沈靈的和生閣,而是沈靈和生閣門口那顆千年鬆樹上的鬆花,她莫名其妙地回道:“應該沒有吧,和生閣離得挺遠的——我哪知道,我又不會去他那‘串門’!”

清休瀾輕笑一聲,揮袖收起了水鏡,然後抬頭朝應聽聲看去。

在等待清休瀾談話的間隙,應聽聲已經用清休瀾丟過來的布巾擦乾了頭發,將略有潮濕,卻並不會往下滴水的布巾疊成了一塊方方正正的“豆腐”,放在了那張點著燈燭的木桌上,安安靜靜地看向不遠處的雕窗,眼神平靜柔和。

察覺到清休瀾的目光,應聽聲轉過了頭,輕聲回答了之前清休瀾的問題:“下雨了。”

清休瀾跟著看向那扇已經被他關上的雕窗,“嗯”了一聲,道:“下不久。”

不知道是客棧的牆壁太厚實,還是清休瀾在外設下了能夠減弱聲音的法陣,應聽聲覺得這場雨比他以往聽過的每一場雨都要更加安靜。雖然窗外的樹上已經有些許枯枝敗葉被猛烈的雨水擊落在地,但雷聲和雨聲的存在感依舊不強。

二人在細碎的雨聲和風聲中安靜地對坐了一會,誰也沒有開口先打破這份寧靜。

清休瀾放在小幾上的茶已經完全冷了下來,一點沒少——可能“雨夜品茶”的意境更重要些?但不值錢的粗茶有什麼好品的。

最終,應聽聲先站了起來,沒有解釋自己到底為什麼出來,清休瀾也沒再繼續追問,好似一首短暫的睡前小夜曲。

“害怕並不是難以啟齒的事。”清休瀾突然開口,抬眸看向應聽聲。

“哢擦”一聲,一麵無影無形的鏡子碎裂在空氣中。

應聽聲身形一滯,若無其事地問道:“怕什麼。”

“唰”一聲,早就被清休瀾收起的琉璃燈盞再次出現,飛到了應聽聲旁邊,就像一個忠實的“小跟班”一樣,應聽聲轉身,它就跟著轉身,始終保持在應聽聲的右手後側。

清休瀾依舊半撐在小幾上。

夜晚的雨聲太過輕盈,繚繞在房間內的濕空氣用從客棧外的花叢中捎帶來的小夜籠花香鋪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燈燭落在清休瀾身後,橙黃色的光絲透過他的黑發散出。他已經卸掉了易容,原本的裝扮也換了回來,看向應聽聲的淡金色眼眸就像一勺裝在上品琉璃勺中,品相極佳的蜂蜜般——並不鋒利。

“你這個年紀,有害怕的事物再正常不過。就連已經長大的大人,也可以擁有不想麵對的事物,更何況是你。”清休瀾清冷但柔和的嗓音傳入應聽聲耳中。

“可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應該……”應聽聲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被在心底紮下深根的觀念在清休瀾三言兩語間開始顫動——他內心更加認可清休瀾所說的話。

“不應該害怕打雷下雨?”清休瀾接話道,然後被逗笑一樣輕笑了一聲,連小幾上茶盞中的茶水都晃動起來,“就是害怕——又怎樣呢?恐懼是被允許的。就連暫時不想去麵對——也就是逃避,也是被允許的。”

清休瀾從軟榻上起身,走到了應聽聲身邊,然後蹲下了身,伸出右手食指輕輕點了點應聽聲的心口,看著他說道:“你覺得‘不可以’,隻是因為你內心深處不願承認自己‘軟弱’、‘失敗’和‘無用’。但這些也是被允許的。”

接著,清休瀾站了起來,走到了內間,關上了窗,設下了法陣,將所有擾人清夢的聲音統統隔絕,然後回身看著跟進來的應聽聲,接著說道:“小孩子就要有點小孩子的樣子,不然分大人小孩乾什麼。”

“……意思是,我可以因為害怕打雷睡不著?”應聽聲站在距離清休瀾幾步遠的地方,看著被關上的窗戶問道。

清休瀾臉上沒什麼表情,他點頭,回道:“是的。可以。”

“也可以害怕蟲子?”

“可以。”

“也可以不喜歡吃苦瓜、胡蘿卜和木耳?”

“可以。”

“那……我也可以叫你陪我一起睡嗎。”

“這個不可以。”

清休瀾一揮手,將被揉成一團的被褥重新整理整齊,順便從乾坤戒中拿出一個銀色雕著隻仙鶴的湯婆子,右手輕輕在上麵一敲,湯婆子裡就灌滿了熱水。他將溫暖的湯婆子套上一層帶著絨毛的白色布袋,然後塞到了被褥中,回道:“‘可以害怕打雷、蟲子’,‘可以不喜歡吃苦瓜、胡蘿卜和木耳’都是你對自己的準許,但‘可以讓清休瀾陪我一起睡覺’就是對我的要求了。”

少年神色無辜,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直到被走近的清休瀾用手關節敲了腦袋,“哎呦”一聲,才乖順地回答道:“知道了。”

琉璃燈盞飄在床榻旁,在清休瀾熄滅了房間裡的蠟燭之後便慢慢暗了下來,變成了一盞並不過分明亮,卻散發著令人心安的光芒的“小夜燈”。清休瀾順手在空的香爐中點燃了一支安神香,然後對應聽聲說道:“睡吧。”

應聽聲躺上了溫暖舒適的床塌,然後在清休瀾即將踏出內間的前一秒突然說道:“……謝謝。”

清休瀾停了下來,微微偏過了頭,問他:“謝誰。”

“……謝謝前輩。”

“你既喚我一聲‘前輩’,那‘指導什麼都不懂的無知小孩’和‘保護什麼也做不到的弱小後輩’就是我的責任,不必言謝。”清休瀾轉身,抱著手靠在門框上,說道:“順便一提,我並不擅長,也不太去主動‘照顧’小孩,你要學會照顧自己。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覺,你可以向我提出需求,我會根據合理程度配合,而不是默不作聲地等我自己發現你的生命正在流逝,長了嘴就是用來說話表達的,明白了嗎。”

看見應聽聲點頭之後,清休瀾便走出內間,重新在外間那扇紅木鑲貝殼的四條屏後的軟榻上坐了下來。

境界到達到達一定程度後,“睡眠”與“飲食”都不再是必需品,清休瀾讚同前者,畢竟在無意識不可控的黑暗中浪費幾個時辰時間無疑是一筆賠本買賣,還不如用來感受星軌的移動和宇宙的細微變化。但他不認可後者,因為清休瀾覺得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替代不同食物獨一無二的味道,“品嘗美食”是一種能夠給平淡無聊的日常增添一絲趣味的事情。

清休瀾閉上眼。放緩了呼吸,將自己的神識朝四周鋪開,確定周圍哪怕是風吹起塵埃的變化都在自己的監視下後,任由元神向著夜空飛去,逐漸與星辰銀河“呼吸”的頻率相同,就好像本就是它們的一份子般自然。星空從不拒絕每一個人,隻是有人站在地麵上仰望,有人在星空中與星辰共眠。

——

在將二十八星宿在自己的識海中重新整理排序後,窗外的天空已經泛白,隱約能夠聽到幾聲鳥鳴和樓下走動的聲音。

清休瀾緩緩將自己的神識收回,然後睜開了眼,抬眸看向前方。普通的牆壁並不能隔絕修仙者的視線,這也是大部分修仙者都會在臨時落腳點設下結界的原因。

在看到應聽聲依舊在和周公下棋之後,清休瀾輕歎一聲,起身出了門,順手落下了一個結界。

客棧中有不少人早早地就起來了,大部分是修仙者,有的人是為了趕路,有的人是習慣了早起練功,有的人則純屬是閒著沒事就起了——例如某個在滿院子抓雞的藍眸少年。

清休瀾從客棧大門走出時正看到這樣一幕。

席梵顯然並不經常乾“活捉”這種事,正在客棧旁養著不少動物的小院裡上躥下跳,地上還有幾隻死雞。清休瀾走過去瞥了一眼,傷口在脖頸,一擊斃命。

整個雞舍的雞被這“野蠻人”嚇得四處逃竄,雞毛四散在空中,還有站在清休瀾旁邊欲哭無淚的掌櫃。

席梵顯然和這群雞杠上了,為了活捉隻雞甚至用上了輕功,都沒顧得上和清休瀾打聲招呼。

最終,清休瀾忍無可忍,揮手將逃竄的雞群定在了原地,像看稀有物種一樣問他:“你不會阻離陣和隔絕結界就算了,連最基礎的定身咒也不會?”

席梵從空中輕巧落下,將身前的長發撩至腦後,烏黑的高馬尾在他的腦後微微搖晃。他“哼”了一聲,從地上拎起一隻被定住的雞,回道:“不夠強的人才會選擇先讓敵人無法行動,再擊殺。我的……流派,講究‘一擊致死’和‘殺人於無形’。”

清休瀾緩緩挑起眉,看了他一眼,沒有言語,轉身離開了。

據他所知,尋秘閣可不是什麼“以武力取勝”的流派,也從沒培養過什麼“殺手組織”。

這小騙子不知從哪兒順來的令牌,裝著裝著裝忘了——不過看他那樣,似乎也沒怎麼走心去偽裝。

心倒是大,也不知是哪家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