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名(1 / 1)

在踏出最艱難的第一步之後就輕鬆多了,就連原本黯淡下來的琉璃燈盞也重新亮了起來,就像在肯定他做出的選擇一樣。

你給我選擇了嗎,虛偽!少年看著在空中微微搖曳的燈盞在心中暗罵道。清休瀾看似給了少年兩個選擇,實際上隻給了少年一條路,周圍都是那條路折射出來的倒影,要真想走上去隻會撞一臉鼻青臉腫。

——

莫約一炷香前。

即使沒有琉璃燈盞照明清休瀾也能在和黑暗中行走自如,他步伐平穩,即使身後一片黑暗,少年沒有跟上來的意思也不著急。他在距離客棧不遠處的一片竹林前停了下來,客棧的燭光模模糊糊地從前方傳來,並不真切。

清休瀾站在原地,一墊腳,身體便漂浮了起來。他像打坐一樣將右腿壓在了左腿之下,但左腿卻並沒有收起,依然垂在空中。清休瀾緩緩闔上了眼,呼吸平靜,在心中默數。

直到數到第一千六百八一時,蜿蜒曲折的小道上出現了一抹星光,雖然清休瀾背對著小道,卻依舊在星光出現時緩緩睜開了眼。

那抹星光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與之一同而來的是少年略微急促的呼吸聲。

清休瀾悠悠落地,隨後轉過了身,看著麵前的少年溫柔地開口道:“好孩子。”

少年偏過了頭,悶悶道:“我不是自願的。”

“不重要。”清休瀾語氣依舊溫柔,朝著少年伸出了手,就當少年以為他要碰到自己時,那雙手卻擦著少年的臉頰向後伸去,然後那盞漂浮在少年身後的琉璃燈便悄無聲息地變成了一盞再普通不過的、細長南瓜樣的燈籠,甚至連裡麵的燭火都變成了一支即將燃儘的蠟燭。

清休瀾將燈籠提在左手,朝身後伸出了右手。

少年看著麵前那雙朝自己伸出的手,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沒有將自己的手放上,隻往前走了一步,表明自己會跟他走。

清休瀾回頭看了他一眼,沒在意,收回手後朝著不遠處的客棧走去。

在客棧的燭光將清休瀾手中燈籠的光芒完全掩蓋之前,清休瀾身上的狐裘便化作流光散去,他又換回了原先易容的樣貌,金色的眼眸逐漸沉寂,變成了黑色。

少年在短短半個晚上經曆了普通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遭受的驚嚇和“威脅”之後,已經失去了驚訝的力氣,哪怕清休瀾在他麵前表演了一番“大變活人”,他也隻是淡淡地抬眸看了一眼,然後再次垂下了眸。

可惜他今晚注定還有一劫。

“你終於回來了,我都快等睡著了!”

少年在跟著清休瀾走到客棧前時,突然聽見一聲懶洋洋的呼喚,緊接著一隻半個手掌大、散發著流光的藍色蝴蝶就從客棧頂飛了下來,正當少年不知先疑惑“蝴蝶為什麼會發光”還是先疑惑“蝴蝶為什麼會說話”時,那隻蝴蝶就在他眼前再次表演了一番“大變活人”。

一陣藍色的鱗粉順著空氣飄入了少年的眼睛中,少年猛地一閉眼,眼眶中頓時傳來火辣的痛感,他正想伸手去揉,卻被握住了手腕,緊接著,清休瀾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收好你的鱗粉,不然我不介意幫你清洗一下翅膀。”

在少年看不見的地方,清休瀾身後出現了一個由無數細小的水流彙聚而成的、足以將整個客棧摧毀的巨大水漩渦,他平靜地看著席梵,似乎隻要席梵某個動作不對,就會立刻將這隻“弱小的蝴蝶”溺死在漩渦當中。

席梵抬頭看了一眼,隨後笑著抬起雙手,示意自己無害,接著往後退了一步,說道:“彆這麼緊張,隻是鱗粉而已,又不是毒藥。瞧,這小孩兒不還活著呢麼——這你兒子?”

在確定席梵沒有攻擊意圖之後,水流逐漸平息,消散在了空中。少年隻覺一陣冰涼擦過自己的眼周,隨後痛感便被壓了下去,握住自己的那雙手也鬆開了。

少年試探著睜開眼,視線變得異常清晰,甚至能輕鬆看到遠處黑暗中被風刮得左搖右晃的花草。

確定少年沒事之後,清休瀾便收回了目光,懶散地看著席梵回道:“看起來像麼。”

聞言,席梵認認真真地抱著手將二人打量了一番,最終得出了結論:“不像。先不說長得像不像吧,你,看起來就不像成了親的人,倒像是成仙了——你平時喝露水,睡梧桐樹麼?”

清休瀾抬手收起了手上的燈籠,指了指地麵,順著席梵的話回道:“我要是成仙了,現在就降雷送你去陰陽司。”

席梵搖著頭“嘖”了兩聲,說道:“凶殘。”說完,他又轉頭看向身旁那個半人高的少年,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兒啊。”

少年偏頭看了看席梵,沒有回答,反倒是不動聲色地往清休瀾的方向挪了挪。雖然少年沒有親眼看到是誰讓自己短暫“失明”,但他依舊通過二人的對話判斷出了誰是“凶手”。

聽到席梵這一問,清休瀾才想起來自己也忘記問這少年叫什麼了,總用“小孩兒”稱呼總歸不方便,於是清休瀾微微低頭看著少年問道:“你叫什麼。”

少年轉頭看了看左邊的清休瀾,又轉頭看了看右邊的席梵,沉默幾秒之後回答道:“我叫應……蘅。”

“橫?哪個橫啊。橫豎、永恒、杜蘅?”席梵雙手背在腦後,聞言微微仰頭看著天空隨口猜道。

聽到熟悉的字眼,少年確認道:“杜蘅的蘅。”說完眼神有些閃躲地看了看清休瀾。

其實是沒有名字的。他的父母總“應阿寶”、“應小寶”喊他,直到最後也沒給他起一個大名。在父母離開後,少年在落花村停留了很久,那時落花村還不像現在這樣荒涼,地上生長著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

有位老者路過這裡時,看他一直盯著那紫花看,就走過去指著花和他說,這種開著紫花的植物叫做“杜蘅”,因為長得像馬蹄,所以又叫“馬蹄香”。

看少年偏著頭聽得津津有味,似乎很感興趣。見狀,老者便乾脆坐在了少年身邊,絮絮叨叨地同他講了起來。老者從“有人也會把杜蘅叫做杜若,但其實這是兩種不同的植物”講到“但在書中使用時也不必分得那麼清楚,有人就用杜蘅比做‘君子和賢人’”雲雲。

再後來……

“這個名字不好。”清休瀾突然出聲,打斷了少年的思緒,他漆黑的眼眸微微亮起,開口問道:“杜蘅。它會讓你想到什麼。”

少年恍惚了一瞬,隨後抬頭看著清休瀾含糊地說道:“家……花,還有……娘親。”在念到最後那個離他十分遙遠的詞時,少年渾身顫了一下,眼眶微微泛紅。

清休瀾眼中的光芒逐漸熄滅,一乾半透明的八卦陣旋轉著出現在他的麵前,清休瀾微微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名字隻會將你困在過去,阻礙你向前。我替你換了罷。”

八卦陣上充斥著靈氣,淺色的光紋緩慢流動著,兩層淡金色的光圈漂浮在陣上,一正一逆緩慢轉動著。

但在席梵眼中,清休瀾麵前什麼都沒有,他和少年對視了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迷茫,對著突然安靜下來的清休瀾麵麵相覷。

“若你被名為‘恐懼’與‘鮮血’的綾羅緊緊纏繞,我便以赤焰真火將其焚儘。”沉默幾息後,清休瀾半闔著眼輕聲開口:“若貧瘠與愚昧如叢生荊棘般阻礙你的道路,我便用一柄利刃將其斬落。”

隨著清休瀾的話語聲,八卦盤上的光芒順著指引流向了少年。少年隻覺身體中彙入了一股暖流,原本堵塞在骨頭縫中的汙濁被一掃而空,整個身體如同羽毛一般輕盈起來,靈台清明,空無一物,乾淨而純粹。

清休瀾睜開雙眸,看向麵前依舊在旋轉的八卦盤,觀察幾息後終於開口說了兩句眼前兩人能夠聽懂的人話:“去聽吧。去聽此間萬象之聲。去聽花木之低語,走獸之嘶鳴。去聽世人悲歡離合之響,聞其哀鳴,聽其歡暢。”

“你要去認識這個世界,也要去認識你自己。”

“便喚做,‘應聽聲’。”

——

八卦盤的光芒消散之後,少年似乎還陷在無名的混沌之中,沒有對這個新名字發表任何看法。

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席梵沉思兩秒之後點了點頭,並起兩指用關節在少年腦門上輕輕一敲,將他腦中的混沌驅散,然後說道:“這名字不錯啊,聽、聲。不過——還是不如我的。”

也不知道在和一個半大孩子攀比個什麼勁。清休瀾停頓了一瞬,似乎想說些什麼,看著席梵靜了兩息之後良心和素質占領了道德高地,最終沒說出口。他用右手在應聽聲耳邊打了個響指,說道:“彆像個遊魂一樣站著,走了。”

這一響指把少年的魂打了回來,眼眸逐漸清明,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剛走兩步就像想起了什麼一樣,轉頭朝席梵揮了揮手,然後毫不留戀地走進了客棧。

席梵:“……?”走就走唄還打個招呼,挺有禮貌的哈。

他輕笑了一聲,再次化作了一隻藍色蝴蝶,從外邊飛進了客棧二樓開著窗的那間房中。

——

應聽聲在客棧中環顧了一圈之後,在掌櫃處找到了清休瀾。

清休瀾正在和小二說些什麼,見應聽聲過來,便抬起右手一勾,應聽聲便飄了起來,停在與清休瀾差不多高的地方。清休瀾朝掌櫃後麵那堵掛滿了淡黃色菜牌的牆上一頷首,問道:“吃什麼。”

應聽聲轉頭一看,沉默了下來,無辜地轉回了頭,與清休瀾麵麵相覷。

清休瀾:“……”

菜牌上的字是用小篆寫的,清休瀾對看不懂篆體的少年無話可說,回眸對麵前的小二說道:“蝦仁粥、清蒸肉末蛋、三鮮鴨子,加一份糖蒸酥酪——再上一壺……算了,牛乳吧。”

點完菜後,清休瀾帶著應聽聲上了樓。內間屏風後的浴桶已經添滿了熱水,一陣一陣往上冒著熱氣,就像一個沒有蓋子的巨大蒸籠一般。

清休瀾一撚手指喚出了被隱藏起來的乾坤戒,轉頭打量了應聽聲兩眼,然後在乾坤戒挑挑選選,最後拿出了一件天青色繡暗花的交領長衫,在應聽聲身上比了比,點頭道:“差不多,去洗吧。飯菜一會就送上來。我在外間,有事喊我,沒事睡覺。”

三言兩語交代完之後,清休瀾將衣物放到了浴桶旁的小凳上,轉身出去了。

外間雕花軟榻的小幾上擺著一壺新茶,清休瀾抬起左手,一麵巴掌大、橢圓形的鏡子便出現在了他的手中,正閃爍著微光。他將鏡子往旁邊一送,那麵墜著珍珠流蘇的鏡子便停在空中,逐漸變大,莫約手臂長。

清休瀾拿起茶壺,將茶倒入了青色的茶盞中,茶香滿溢而出,緩慢朝著房內擴散。他放下茶壺,拿起茶盞左右晃了晃,讓茶流淌過茶盞每一寸內壁,隨後抬手倒掉了這杯茶,重新添了一杯。做完這一切之後,清休瀾這才將茶盞送到唇邊,輕輕吹了吹茶盞中的茶。

被清休瀾撂在旁邊的鏡子微微晃動著,鏡麵泛著水波樣的紋路。清休瀾一揮手,鏡麵中逐漸顯現出一個影子,幾息後,原本模糊的黑影逐漸變得清晰,一位身著青白色薄水煙圓領長裙的少女出現在鏡子中。

鏡中的少女發間墜著淡紫色玉蝴蝶步搖,雙耳上掛著透亮的青色水滴形耳鐺,就連手上也戴著一個竹節樣的青玉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嬌養的富貴大小姐,可這位年輕的少女卻實打實是天機宗五大長老之一。

“終於有空看水鏡了,大忙人。”少女眉眼昳麗,語氣輕佻,即使站在一片廢墟當中,也像一顆絢麗的珍珠一般,讓人不自覺忽略周圍,視線與注意力都很難從她身上移開。

“還好,不是很忙——天機宗如何。”清休瀾吹了半天,又將茶盞放回了小幾上,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靈脈被炸,天機宗被波及是必然的,但有兩位長老坐鎮,問題並不大,就算清休瀾立刻回去也改變不了什麼,於是他也沒急著用水鏡聯係長老們——忙起來也聯係不上。

少女調整了一下水鏡的位置,微微側過身,讓自己身後那片廢墟顯露在水鏡中,語氣輕鬆地開口道:“還行吧,通天玉階有一節被炸斷了,現在除了各位長老和天梯排名前百的弟子,其他人上不去也下不來。”

水鏡中,幾座原本潔白的宮殿已然倒塌,玉屑碎散得到處都是,就像下了一場沒有溫度的雪一樣。大片靈植死的死、折的折,蔫蔫巴巴地趴在地上,地麵上存在著大片大片被火焰燃燒過後的汙黑,不斷有人拿著丹藥和符咒從少女身後經過,場麵雖然有些狼藉,卻並不混亂。

清休瀾抬眸看了兩眼,轉而問起另一件事:“你怎麼回來了,人找到了?”

“沒啊,天機宗有異,尋人的優先級被折湛降低了,灼燒感消失之後我便連夜趕回天機宗善後——你人找到了?”少女口中的“折湛”是她的法器,與清休瀾一樣,她也接到了前去尋人的任務,清休瀾離開時,她剛走不到一天。

清休瀾起身,關上了窗,回道:“找到了——在我找到人之後,灼燒感便消退了。我還以為是微霜放寬了條件,不必將人帶回天機宗就能擺脫這該死的灼燒感。”

少女輕嗤了一聲,旋轉著拿在右手上的細長發簪,告訴了他另一個消息:“自家靈脈被炸,淩月劍宗立刻派人去調查了,說是查到兩個可疑人員,‘疑似’是天機宗的人,要我們去給個說法。”

“孟玄聯係不上,沈靈和扶盈要留在宗內善後,我要處理被濁氣汙染的弟子——我的意思是,現在有空,且身份夠高能夠不被淩月劍宗隨意擺布的人……隻剩你一個。反正玉階斷了還需要時間重修,宗內到處都挺亂的,你也不急著回來吧?”

“淩月劍宗離你那兒也不遠,你順路去看看?就當找個樂子看看。”

少女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