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1 / 1)

雖然客棧中的吵鬨聲不小,但是藍眸少年也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五感優於常人的修仙者想要聽清藍眸少年的話語聲還是輕而易舉的。

藍眸少年眯起眼,嘴角微揚,雙手托著下巴撐在桌上,對樓下驟然響起的桌椅碰撞聲和碗筷摔裂聲視若無睹,微微歪著頭對麵前不緊不慢擦著手的清休瀾說道:“你好淡定,聽到這樣的消息一點兒也不驚訝嗎?”

“驚訝。”清休瀾放下手帕,二人周圍逐漸升起一層薄薄的淡金色結界,隔絕了外界的聲音的同時,也隔絕了彆人的視線,“更讓我驚訝的是,身為‘尋秘閣’的密探之一,竟然會直接將一條消息公之於眾?”

藍眸少年臉上的笑意逐漸加深,將掛在腰後的一枚看著平平無奇的令牌拿在手中轉了兩圈,令牌散發出淡淡的銀色光芒,一個複雜且精致的標誌逐漸浮現。

他慢慢睜開了眼,說道:“你認得‘尋秘閣’的令牌,果然不是個普通人啊,這身打扮和容貌也是假的囉?讓我猜猜,你來自哪兒呢。”

他歪著頭看向天花板,接連報出了幾個榜上有名的宗門,看清休瀾沒有反應,又往“百草院”、“書湘庭”之類的小勢力猜了猜,結果話音剛落,又自己將自己推翻,口中喃喃小聲說著什麼“這種小地方出不了你這樣的人”雲雲。

清休瀾沒搭理他,將視線落到了藍眸少年手中那塊褪去了平凡外表,變得絢爛奪目的方形令牌上。

修仙界無人不知尋秘閣,那裡是一個與各方勢力皆無牽扯的中立場所,你想知道的消息都可以上尋秘閣打聽,但那兒的消息,隻能用相同價值的消息換取。

“不傷尋秘閣中人”算是修仙界中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畢竟難保之後不會有要求助於尋秘閣的時候,就當賣一個人情給尋秘閣主,日後有事也好商量。

尋秘閣中人在外探聽消息也都是以低調行事為宗旨,彆說主動將自己得知的消息免費送人,連能夠證明身份的令牌也都是隻有危及生命的時候才會出示,所以見過尋秘閣令牌的人少之又少。

這少年的行事風格與尋秘閣中人實在相差過大,但他手中的令牌卻實打實是真的。

隻因尋秘閣的令牌都是用北外海深處的發光磷石製成的,從外表看普普通通,但隻要用靈力激發,令牌表麵就會顯現出獨屬於尋秘閣的標識。標識的具體紋路和製法皆是絕密,因此難以仿製。

清休瀾在很久之前就與尋秘閣閣主相識,這令牌上的標識還是他幫忙設計的,真假自然瞞不過他的眼睛。

雖然令牌沒問題,不過……清休瀾將藍眸少年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隨後站起身,二人身邊的結界緩緩消散,吵鬨聲逐漸充滿在周圍,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出了客棧。

“去哪兒啊,帶上我唄。”

一隻在空中閃著光的藍色蝴蝶從客棧中飛出,飛到清休瀾身邊後,重新化作藍眸少年,從空中落了下來,他抱著頭一搖一晃地跟在清休瀾身邊,也不管清休瀾是否願意。

清休瀾停了下來,見鬼似的轉頭問道:“我為什麼要帶上你,我們很熟麼?”

“哎呀,總會熟的,就當交個朋友囉,多個朋友多條路不是?”藍眸少年笑眯眯地指著自己,介紹道:“我叫席梵,你呢?”

清休瀾摩挲了一下右手,沒有回答。

正當席梵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一陣藍光突然出現,自上而下旋轉著將清休瀾整個包裹,一息後,席梵眼前哪兒還有人,連光芒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啊?”強光過後,席梵睜開了眯著的眼,有些迷茫地左右看了看,“道友?”

“道友?”

“有人嗎。”

——

距客棧不遠處,有一村落,名曰“落花村”。

可再看,這村落中連根草都找不出來,彆說落花,風大點都能糊人一臉塵沙。

清休瀾從傳送陣中走出時,入目便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一盞燈火也無,不知路在何方。

“唰”一聲,一盞和天機宗玉階兩側如出一轍的琉璃燈盞突然出現,照亮了清休瀾周圍兩丈,好歹能從泥土上找出一條勉強能夠落腳的道路。

清休瀾換下了原本的布衣裝扮,重新披上了狐氅,泛著藍色星光的微霜戒也重新出現在了他的右手食指。

易容消散後,他正在發亮的金色雙眸再也掩蓋不住,站在麵前破舊不堪的村落前顯得畫麵格外不和諧。

這座連鳥都不稀得來覓食的落花村不管橫看豎看都不像是有人的樣子,但清休瀾就像手握“藏寶圖”一樣,毫不猶豫地選定了一個方向往深處走去。

而就在清休瀾路過的一間昏暗房屋內,一雙眼眸跟著他緩緩移動,在清休瀾走出一段距離之後,再次沒入了黑暗中。

雖然前進的方向未變,但清休瀾走走停停,一會兒上手輕敲搖搖欲墜的破舊房屋,一會兒蹲下身看著地麵陳舊的痕跡出神。

直到一盞茶後,清休瀾才終於看膩味了這座荒蕪的村子,用手帕擦著指上的灰塵,開口道:“出來。”

寂靜。

清休瀾轉過頭看著身後毫無動靜的房屋,耐下心來再次重複了一遍:“我並無惡意,出來罷。”

很顯然躲在房屋中的人並不信清休瀾這番說辭,依舊保持了沉默。

“小崽子,防範心倒是不小。”接連兩次呼喚都沒有得到回應之後,清休瀾終於失去了好好說話的耐心,抬眸看向某一間房屋,“但你這樣的防範心容易激怒一些脾氣暴躁的位高權重者。你很幸運,我脾氣還不錯。”

清休瀾抬起右手打了個響指,“轟隆”一聲,他看向的那間房屋瞬間倒塌,一位黑發少年終於暴露在了昏暗的月光之下。一層淡金色的結界將他包裹在內,不管是落下的木塊、石塊,還是激起的塵土,都沒有沾染他分毫。

少年穿了一身與落花村樹上的樹葉一樣稀疏的“破布條”衣服,赤著腳,手上、身上、頭發上都沾著灰塵和枝葉,臉上還糊著可能是用以“偽裝”的稀泥,幼稚且毫無用處,卻符合懵懂的少年心性。

清休瀾心念一動,淡金色的結界中便自下而上出現了一股清泉水,將少年從腳到頭洗了個遍,洗淨了少年身上的臟汙。

少年動不了,也開不了口,隻能眼睜睜地任由水流在自己身上流淌,一雙漆黑的眼眸半是驚恐半是憤怒地盯著清休瀾。

“怎麼這樣看著我,你有話要說?”清休瀾捕捉到了黑發少年眼神中蘊含的信息,站在原地未動,抬出右手一勾,那位少年就連人帶結界一起飛到了清休瀾麵前。

清休瀾眼中的光芒微暗,開口道:“說罷。”

少年驟然重新掌握了身體的控製權,腿一軟,好懸沒直接給清休瀾行個大禮,他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強撐著氣勢開口道:“你是誰。”

“很無聊的問題,換一個。”

少年一梗,緊緊盯著清休瀾閉上了嘴。

清休瀾等了兩秒沒有得到回應,理所當然地覺得少年應該是沒有問題了,轉身就走,結果剛走沒兩步就聽到身後的少年開口道。

“你來乾什麼的。”

清休瀾步伐一頓,回頭看向少年,淡淡道:“帶你走。”

說完,清休瀾抬起右手兩指,在空中幾筆勾勒出一個法陣,一道金色的光芒在空中亮起,法陣成型,飛向了少年,如遊蛇一般纏上了他的右手,隨後光芒緩緩熄滅,少年的手腕上出現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淡色手鐲。

少年像被燙到一樣甩了甩手,明顯被清休瀾這番“憑空變物”嚇到了,一邊試圖將手鐲扯下,一邊朝著走遠了的清休瀾喊道:“喂,這是什麼,你要去哪。”

“隻是個防止你逃跑的小法陣,我沒那麼多閒工夫看孩子。”清休瀾沒有回頭,抬手往後一揮,原本飄在身邊的琉璃燈盞就向後飛去,在少年身邊停了下來,照亮了少年周圍。

還沒等少年反應過來,他就感到了一股無名的推力將他朝前推去,“喂?!”

空中就像有一隻無影無形無法抵抗的大手一樣,最終,少年踉踉蹌蹌地被推到了清休瀾身邊,道:“你乾什麼?!”

“噓。”清休瀾俯下身,將食指抵在少年嘴前,說道:“我說了,我並無惡意,隻要你乖乖跟在我身邊,我保你性命無虞,衣食無憂。”

“雖然我脾氣比較好,但我這個人比較講究,所以你最好不要試探我的底線,不然我也不介意給你一點小教訓,好叫你知道什麼為‘識時務者為俊傑’。”清休瀾說著,伸手點了點少年右手上的手鐲,開口道:“首先,不要對我大呼小叫。我也不叫‘喂’,你可以喚我‘大人’或者‘前輩’,隨意。”

“我不要!”少年退後了兩步,堪堪停在琉璃燈盞照亮的範圍之內,再退後一步就能步入黑暗。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閃爍,直接無視了清休瀾之前的警告:“我憑什麼要跟你走!你這個奇奇怪怪,還會用幻術的怪人,大晚上闖進我的村子就硬要我跟你走,你以為你是誰!”

清休瀾站在原地,聽完了少年這一番對他的控訴,神色未變。像麵前少年一樣大的孩童,現在應該還處於父母的庇護之下才對,斷不會半夜三更出現在一處荒廢的村子,更不會渾身臟汙,衣不蔽體。

種種跡象表明,這少年要麼是被拋棄,要麼是父母早逝,留他一人在殘忍的紅塵中摸爬滾打,艱難地在人來人往中尋找生機。

麵對這樣的人,威脅是不起作用的,因為他可以接受“懲罰”,畢竟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可能就是一條命——隻是對他而言。

但誰能抗拒寒冷冬夜中的溫暖火光呢,失去父母保護的幼崽渴望“關心與保護”,清休瀾就給他“關心與保護”,清休瀾給得起。

於是清休瀾慢慢在原地半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少年持平,少年不必再仰視自己,他放低了聲音,說道:“我並不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隻是依照‘命運’的啟示,指引你去往應去之地。”

這番言論對於尚未經曆過“遠行”的半大孩童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就算缺少來自父母的教導,他的潛意識也在阻止他離開熟悉的地方,去往什麼狗屁“應去之地”。

清休瀾在少年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他輕歎,微微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說道:“也對。比起虛無縹緲的‘啟示’,真真切切站在這片大地上的生民更加在意今天吃什麼、哪家豬牛又下了崽、誰又和誰成了親……”

少年看著清休瀾開始說些自己聽得一知半解的話語,似乎沒有要繼續強行帶走自己的意思,於是稍稍放鬆下來,卻依然一動未動,生怕自己哪個動作會將麵前這個眼睛發著光的人從自己的世界中“喚醒”。

“不過呢。”清休瀾沉默了兩秒,在少年緊張的目光下再一次下達了“死亡詔書”,“你還是得和我走,無論你想不想。”

“我是個注重承諾的人,說過的話我都會兌現,畢竟如果我真想把你怎樣的話,難道你以為你現在還能站著聽我說話?”清休瀾輕嗤,起身說道:“你可以選擇現在跟我走,然後洗一個熱水澡,吃一頓飽飯,睡一個好覺——或者,留在這裡,等你餓暈了,我將你裝在靈寵袋裡帶走,也是一樣的,左不過多耗費些時日。”

說完,清休瀾甚至沒有留給少年考慮的時間,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他步入了黑暗之中,那盞琉璃燈卻被他留在了原地,依舊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少年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下被燈盞照出的影子,矮矮的、短短的。落花村太過荒涼,在夜晚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沒有,就像來到了一個充斥著“虛無”與“靜默”的世界一樣。少年微微抬起頭,左右環顧了一圈,黑暗中已經探尋不到清休瀾的影子,全世界似乎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以及漂浮在半空中的琉璃燈盞。

良久,少年再也忍受不了周圍的寂靜,提高了聲喊道:“喂,你……”他不知道那人用了什麼辦法,居然讓夜晚的風聲都消失了,原本透著些青和紫的夜空也像被濃墨覆蓋,除了腳下的光亮之外,四周皆是厚重的黑。

過於不正常的環境終於將少年逼得往前走了一步,琉璃燈盞也隨著少年的動作微微向前移動了些許。少年接連喚了幾聲,從“喂”,喊到“前輩”,最後什麼該喊的不該喊的都喊了,也沒有得到一絲回應。

不知道是不是少年的錯覺,他總覺得琉璃燈盞的光芒在逐漸減弱,照亮的範圍也在逐漸縮小,就像無聲催促他做出選擇的沙漏一般。

少年的眼瞳微微顫動著,在周圍的黑暗將光芒蠶食到隻剩碗口大小之後,少年垂下了手,緩緩朝著清休瀾離開的方向走去。

他彆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