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1 / 1)

教會的車在流放區暢行無阻,到家時天還沒徹底亮。

寧蕊光明正大地通過員工密鑰進門,琴則通過窗台翻回了自己房間。洗完熱水澡後,她把換下來的衣服胡亂塞進垃圾袋,暫時藏在衣櫃深處。她有些疲憊地倒在床上,為了不讓家裡人看出異樣,定好了兩個小時後的鬨鐘,就立刻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境。

這一次的夢境隻包含了一件小事。她看到更加年幼的、削瘦的自己坐在某間餐館的角落裡,有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笑眯眯地從自己背後跳出來,放響禮花。她反應意外地劇烈——不是害怕,而更像是生理性應激一般的反應。她整個人彈了起來,瑟縮著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不過很快,她就反應了過來,若無其事地笑著說:“你好無聊啊!”

那個人卻因此一個勁的道歉——畢竟沒有人會覺得有人能被生日禮花嚇成這樣。就連她自己都格外驚訝。另一個比自己稍大幾歲的孩子端著蛋糕從旁邊走出來:“生日快樂——我就說讓他彆整這一套。”

她是不怎麼過生日的——不是不喜歡,而是她實在沒有辦法擁有對紀念性節日的重視,她無法做到正視其中的意義。她並不是天性涼薄,而是從記事起就覺得自己置身事外——她從始至終都無法做到不對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產生一種不含惡意的輕蔑。她渴望的僅僅是她不會輕蔑的東西,在此之前她隻能繼續這樣遊蕩著,臉上始終掛著像在頭一次抱著胳膊旁觀一場婚禮時那樣善意的、譏諷的、她自己沒有察覺到的笑意。

但是她看著那個蛋糕,忽然被一種從未有過的、令人無暇在第一時間辨析的熱情襲擊,而這種熱情是來自於自己身邊這個人的。她看身旁那個手握禮花的人,知道那個人憎恨著他自己,卻又無可救藥地對這個世界充滿熱情,而他的自我厭惡甚至因為這一點更上一層。

這時,遠處教堂的鐘聲忽然敲響,琴也驚醒過來,發現是自己的鬨鐘響了。她關掉鬨鐘坐了起來,盯著牆壁怔愣了片刻,隨後難以置信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在今天之前,在那些反複做過很多次的夢裡,她從來沒有看清過夢中人的臉。但是這一次,自己認出了夢中的那個人。

那個拿著禮花的孩子,長著一張那個被她揪著領子從倒賣器官的黑診所裡拎出來的精神病牧師的臉。端著蛋糕的那個,一舉一動則像極了Lin。

在此之前,她從未對自己的生活產生過如此之大的懷疑,她將那些夢境當作某種神秘主義的巧合,可是現在,雖然她還是可以用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來勉強解釋夢中那張熟悉的臉,可自己的槍法呢?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學會的用槍?

存在太多無法解釋的東西了。琴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真的忘記了什麼。她坐在床上,回憶起自己從小到大的所有經曆,隨後發現自己的人生毫無空檔。4歲到12歲,在家接受家庭教育,12歲入學瑪麗安娜學院,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是寧蕊,每個假期都在同一個沿海城市的度假小屋度過。13歲那年她患上了腦炎,後遺症使她忘記了很多事情,也因此休學了一年。一年半後她重新入學,完成學業後她由於反複發作的肺炎繼續在家休息了一年,暫時沒有去大學。

想來想去,雖然存在空白的記憶,特彆是患病前後,也就是十三歲那一年的記憶,但她敢肯定自己此前從來沒有去過流放區,也沒有學過用槍,更沒有學過格鬥技巧——開什麼玩笑,她從小就體弱,雖然沒有大病,但小毛病不斷,兒時肺病導致的後遺症更是讓她的肺部存在輕微的通氣功能障礙,不能劇烈活動,否則容易呼吸困難。她也絕對不認識那兩個人——呂西和Lin。這算什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麼?

她漫不經心地想著,這時她聽到門被人敲響:“醒了嗎?”

寧蕊推開門進來,低聲說:“你媽媽回來了。我怕你這個點還在睡覺她會有什麼懷疑,你趕緊下去和她吃早飯去。”

“我能是那麼不靠譜的人嗎。”

“當然能啊……“寧蕊說。

“……”琴有些心虛地移開視線,“對了,蕊,你還記得我生病那一年的事嗎?那會我是一直呆在家裡,還是……”

寧蕊微微怔住,隨後麵色如常地說:“我怎麼知道?你那會估計病得神智不清,壓根和你聯係不上。”

“也是。”琴點了點頭,隨後就下了樓。母親穿著浴袍,坐在溫室外的茶桌前輕輕哼著歌,心情似乎不錯。琴拉開她對麵的椅子坐下,母親笑著問她:“好點了嗎?”

“嗯,就是還有點頭暈。我之前生病的時候也會頭暈嗎?我不太記得了。”

琴試探著說,卻見母親方才還笑意嫣然的臉瞬時沉了下去,她的目光變得有些冰冷,甚至帶著一絲審視,片刻後,她恢複如初,慢悠悠地說,“你想太多了,感冒就是會頭暈的。對了,琴,馬上要到你的二十歲生日了,最近這段時間彆到處亂跑,安心在家複習,等辦完生日宴也差不多該參加大學入學考了,你不想再耽擱一年吧?”

琴看著她,母親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我要去公司了,你去讀書吧。”

保姆過來收拾母親的餐具,琴盯著眼前自己的盤子,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片刻,她也轉身上樓,不過沒有走進自己的房間,而是去敲了敲管家的房門。見無人應答,她嘗試推了推門,門是鎖著的。她看了眼身後,見空無一人,就推開了門,她走進房間,從管家的辦公桌抽屜裡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登記名冊。她隨手翻著,越翻,她發覺心中的猜測就越發準確。

她們家如今所有的員工,從園丁到司機,統統都是在她十三歲之後入職的。之前的那批員工統統被辭退了。她十三歲這一年一定發生了什麼。

琴合上名冊,拉開房門,卻赫然和正打算進門的管家撞了個正著。

管家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頭子,渾濁的眼珠子嵌在眼周的皺紋裡,此時那些皺紋收縮著,他眯起眼睛,用冰冷的口氣道:“小姐。”

琴坦然地看著他:“你沒關門,我還以為你在呢,我想讓你幫我找一下維修工,我房間的全息投影壞了。”

管家還是盯著她,半晌,緩緩點了點頭,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像一頭行動遲緩的貓科動物走進平原的夜色裡。琴聳了聳肩,回到房間,隨手打開複習考試的練習冊,忽然想起了什麼。她打開個人終端,回看著自己的成績記錄。Ai分析顯示她的成績弧線在13歲之後產生了明顯的下降,雖然仍然保持著前30%的水平,但在她生病之前,她幾乎沒有掉出過前5%,特彆是理科。而複學後,她的擅長學科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曆史、社會學、人類學這些科目,理工科倒成了分析中她需要額外彌補的科目。如果說是因為腦炎的後遺症讓她的專注力和記憶力下降,為什麼連擅長的科目都變了?腦炎並不會改變大腦的結構。她無法停止思索這個問題,乾脆從床底下翻出了自己的畢業冊。每一年都有年級合照,從入學開始。11歲,12歲,13歲這幾年的合照,她都和寧蕊站在一起。後來由於休學,寧蕊和她便不在一個年級,她們的關係也因此稍微淡了些。她盯著那些合照,總有一種隱隱的怪異感,這種感覺到底……

忽然有人推開門,是寧蕊,看到她在看瑪麗安娜學院的畢業冊,寧蕊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打算從哪裡開始查?”

“從那兩個殺手。我的生日符合最近失蹤者的規律,說不定我也是目標呢。否則那倆人來殺我是做什麼的。”

寧蕊愣了一下,隨後反應了過來:“殺手啊……你要不要反思一下?”

“嗯?”

寧蕊沒好氣地在她旁邊盤腿坐下:“你想想你最近半年在流放區乾了什麼。招貓逗狗的,少看點你那些老掉牙的武俠小說吧。闖進黑診所這種事你也不是第一次乾吧?想弄死你的人多了去了。”

“倒也是。”琴啪地一下合上冊子,“那就不要在這上麵浪費精力了,那倆三腳貓殺手連我都殺不掉,也不像是做事縝密的樣子。對了,你叫人去處理了沒?我沒看到有新聞,是不是瞞過去了?”

寧蕊點點頭:“當然。”

“那就好那就好。”琴笑著說,“那就……從你朋友失蹤的那一年開始,調查其他失蹤者的背景吧。她是哪一年失蹤的?七年前……2096嗎?”

“……沒錯。”

“2096?”琴意識到這是自己得病的那一年,“怪不得我不認識你這個朋友。是在我不在學校的那年認識的嗎?”

寧蕊盯著她,點了點頭:“嗯。”

“她是什麼樣的人?”

提起這個朋友,寧蕊微微笑起來:“聰明人。非常聰明。”

“這樣嗎……”琴說,“下次去流放區,就從2096年的名單開始查吧。”

寧蕊離開了,琴繼續盯著那些照片,隨後她忽然如遭雷擊般地意識到了什麼。不對,這一切太不對勁了。

畢業冊中有每一年的班級活動。自己的照片也在其中。十二歲那年的活動照片裡,她站在實驗室裡用筆給試管的標簽做著記號。用左手。

她在照片裡拿筆那隻手是左手。她是左撇子——在十二歲那一年是左撇子。她翻箱倒櫃地從抽屜裡找出一支筆,用左手迅速寫了幾個字。她冷靜地看著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跡,她現在是右撇子。十三歲之後,她一直都是右撇子,她並不會用左手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