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牌(1 / 1)

再一次在流放區的教堂前碰頭的時候,寧蕊看起來並不太高興。她今天還是紮著平日的兩個麻花辮,發絲在路燈下微微泛紅,臉上的雀斑也似乎籠罩著一層暖色調的光。說到底,她還是不支持琴這種大大咧咧的做法——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再次在深夜闖進陌生教堂裡。雖然呂西和Lin似乎確實並沒有什麼惡意。

“隻是去問問能不能借住一晚而已嘛。”琴說,“況且,說老實話,旅館真的比這裡安全嗎?上次我們身上的東西隻不過經過了門童的手十秒鐘,裡麵值錢的就被順完了。”

不過這也隻是她的托辭。實際上琴也隻是想借此名義再接近一下這兩個頻繁出現在她夢境裡的人。走進去之前,寧蕊忽然拉住了她的衣擺。

“琴。”她頓了一下,“等等,名單的事情其實我在昨天就有些眉目了,昨天你母親一直在家,我沒找到機會和你說這件事。”

“什麼眉目?”她也緩下腳步,寧蕊神秘兮兮地將其拉到空曠的教堂裡,此時是深夜,自然是一個人都沒有,晚上神職人員也都住在和教堂相接的醫院裡。

下一秒,寧蕊說出的話卻離奇到讓她措手不及。

“琴·波德裡安到底去了哪裡,冒牌貨!”

琴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什麼?”

“彆裝了。波德裡安估計是傷心過度,認了你這個假冒女兒,我可還沒有到老糊塗的地步!琴去哪裡了?彆跟我說她的失蹤和你無關!”寧蕊徹底顧不上平日那副小姑娘性子的偽裝,一改柔和的語氣,用一把不知從哪變出來的手槍指著琴,幾乎是怒吼著問。

“蕊,”饒是琴也有些目瞪口呆,一時半會竟說不出話,“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你最近試探我的目的是什麼,但你也起疑心了吧?正好,我也裝不下去了,實話說吧,你的演技也爛得可怕,和我演了這麼久也真是辛苦你了。”

琴雖然仍然有些驚訝,但她還是冷靜地說:“小蕊,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確實懷疑……不,我幾乎可以確認那兩個殺手就是你找來的。因為你的反應不正常。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也不知道我說了什麼話讓你認為我是在試探你。”

“彆演了,都到這個地步了。”寧蕊冷哼了一聲,“你在房間裡留的字條,那行歪歪扭扭的字是用左手寫的吧?你想試探我有沒有看出你的慣用手變化。還有你並不避諱在我麵前露出字跡——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字跡。你一直問我,反複地問我,琴是怎麼失蹤的,琴是什麼樣的人,你也起了疑心,我知道。你也知道自己演的不像,早就露出了馬腳,隻是不確定我有沒有察覺。”

琴無奈地笑了起來,心說壞了,這可太冤枉了。她當時隻是順手將當時那張紙條夾在了書裡,估計不知是什麼時候被寧蕊翻到了:“你先把槍放下,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聊的。”

“是我。”

兩人一起回過頭,聽到動靜、從教堂裡走出來的,說話的那個人竟然是呂西。

青年神情晦暗,垂著眼睛:“是我殺了琴·波德裡安,和她沒有任何關係。殺了我吧。”

他走到寧蕊跟前,輕輕握住她的槍口,抵住了自己的胸口,平靜、絕望地看著地麵。琴簡直莫名其妙:“等——等一下!寧蕊,你先彆開槍——”

寧蕊的眼神在琴和牧師之間掃了一圈,隨後果斷地挾持住牧師:“你們兩個,全部給我進去,把話說清楚,否則我隨時開槍。”

呂西任人擺布,順從地被拖進了教堂,琴倒是成了被忽略的那個,也跟著走了進去。寧蕊一把將牧師扔在長椅上,繼續用手槍對著他的腦袋,琴抱著胳膊站在一邊。

在空曠的教堂裡,呂西用他溫和、清朗的聲音緩緩開口道:“六年半以前,我接到組織的任務,要求我暗殺波德裡安家的小女兒。不知為何,她那時前去了流放區,我在那裡殺了她,用一把手槍。”

琴聽到這麼荒謬的一通話甚至笑了出來,她暫時還不大相信,但此時也多少意識到如果真相是這樣,那麼很多疑惑反而能迎刃而解。在這種過去十九年的生活都被推翻的時刻,她仍然冷靜得異乎尋常——事實上,她時常懷疑自己或許根本就不在乎任何事情。

而寧蕊的手正顫抖著,幾乎就要按下扳機。她用極度憤怒地、死死盯著牧師:“所以呢,為什麼要殺她?她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要殺她??”

“為什麼……”他大口地喘著氣,搖了搖頭,臉上出現了錯亂的神色。

寧蕊一腳踹了上去,牧師跪倒在地,眼神空洞,寧蕊幾乎是咆哮著道:“彆裝傻!說啊!什麼人讓你殺的她!”

“我不知道。客戶的信息是……保密的。”

寧蕊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她大笑著就要開槍,琴——或者說,彆的什麼人——攥住她的手腕:“等等,殺了他,你就永遠也沒法知道是什麼人真正要你朋友的命了,他是一把槍,可是背後的持槍者還不確定。”

“你覺得我在乎嗎?”寧蕊冷笑著說,“是這個人,這個人的槍直接害死了琴,我怎麼可能讓這頭畜生多活一天。再說不是還有你嗎?殺了他之後,我再好好問問你。”

琴無奈地說:“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也需要他活著來弄清我自己的疑問。再說,就算你不相信我,那就按你說的,我和呂西是一夥的,你殺了我的同伴,還指望我會乖乖配合你調查?難道我不會為他報仇嗎?”

“你會恨我,但你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殺了我。彆開玩笑了,我們也認識這麼久了,不管你是誰,反正你不會做那種無意義的事。人都死了,報複我沒有任何意義,你絕對不會動手的。”

琴聳了聳肩,無法反駁的退後了一步,鬆開手。她阻止她開槍,實際上僅僅是想把事態控製在不至於徹底撕破臉的程度——她根本不擔心寧蕊開槍殺掉呂西導致她永遠也弄不清身世的真相。

畢竟她也沒有心大到這種程度,明明已經開始懷疑是寧蕊找來殺手暗殺自己,還毫無防備地和她一起跑到流放區。寧蕊藏著的槍早就被她發現了,那槍裡的子彈已經被她換成了空包彈,頂多造成點軟組織挫傷。寧蕊再縝密聰明對於槍支畢竟也是個外行,是感受不出重量上細微的差彆的。

她就等著寧蕊開槍後怔忡的那刻控製住她,隨後和她坐下來好好把事情講清楚。然而下一秒,她卒然聽到一聲巨大的、槍聲般的響聲。

難道寧蕊發現了調包一事?琴悚然一驚,頭一回慌了神,甚至都無心判斷聲音的來源,當她發現呂西並沒有中槍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聽起來隻是很像槍響,但並不是槍聲,而且聲音的來源也不是前方,而是頭頂。三個人一其抬起頭,竟然是一朵用無人機放出的小型煙花在天空中炸開的聲響。煙花是金色的,組成了一個燦爛的名字。

伊森·伍德。

寧蕊看著那行字,忽然僵住了。那是如遭雷擊一般的僵硬,她的表情非常奇怪,靈魂仿佛被那個名字吸了過去一樣。琴覺得那行字有些眼熟,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名字的主人。

寧蕊隨後忽然狂喜地顫抖起來,她的情緒起伏如此之大,“琴”實在摸不著頭腦。下一秒,寧蕊似乎忘了呂西也忘了眼前這個“琴”,她收起手槍,喃喃地說:“我知道,她不可能……不可能,我就知道……”

她一刻都等不了一般打開個人終端,匆匆地離開了,把“琴”和呂西留在昏暗的教堂裡。“琴”沒有追出去,而是先拍了拍呂西:“還好吧?看起來她不準備弄死我們了。”

呂西還沒有緩過神,隻是下意識朝她露出了一個慘白的、爽朗的笑容,那個笑容是屬於“牧師”呂西而非他本人的。

“琴”想起剛才的事,坦然地解釋道:“哦,對了,我剛才鬆開手是因為我早就把她的子彈調包了,不是準備眼看著你去死。”

呂西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關係,他深呼吸了一陣,才開口,語句仍然因為嗓音的顫抖有些支離破碎:“抱歉。”

“為什麼?”“琴”笑起來,“為什麼抱歉?”

“我沒有經過你同意就做了這些,現在還把事情搞砸了。還有,我殺掉了她,我殺了琴,她的朋友……”

“你說你殺了琴,那我到底是誰?”她皺起眉說,“還有,先彆下結論,你確定琴真的死了嗎?你看到寧蕊剛才的反應了嗎?她看到那個名字,立刻就放下了槍。為什麼?”

“你的本名……雖然也不能叫本名,但以前大家都叫你白鳶。你和我、Lin都是同一個殺手組織撫養的孤兒。隻有在組織的培訓裡某一項表現格外優異的人才能留住組織裡,否則就會被處理掉。你在射擊比賽裡表現突出——實際上有些過於突出,所以哪怕是體力訓練一直不及格,也一直被留在組織裡。可是你不應該和我們一樣……你不應該像我一樣被派去殺人,所以我沒有彆的辦法。你那會已經十三歲了,過了生日就要參與任務了,正好當時我殺死的那個任務目標,琴……她有一張和你非常像的臉。在她的家人派人來流放區尋找的時候,我讓Lin用藥物改變了你的記憶,把你送去了波德裡安家。”

琴——或者說,白鳶——默默聽著,雖然實際上都已經相信了大半,仍然輕鬆地問:“真的假的?”

呂西非常勉強地笑了笑,用自己的終端播放了一段視頻。那個場景她非常熟悉——她見過,是自己夢裡過生日的場景。白鳶沒有說話,沉默地打開ai檢測軟件,毫不意外地看到赫然顯示著的那段話:未檢測到存在任何修改痕跡。

“我的記憶還能恢複嗎?”

呂西垂下眼,點了點頭:“可以——我很抱歉。”

“現在又是在為了什麼道歉?”白鳶笑著說。

他沉默起來,片刻後說:“不過現在組織已經找不到你,也找不到我和Lin了,這裡現在是安全的。隻是你可能沒辦法再回到之前正常的生活了。”

白鳶笑起來:“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過正常人的生活?說不定我一點也不喜歡正常的生活,你也說了你沒征求過我的同意嗎。說實話,知道我不是琴這種事反而讓我輕鬆了很多。不過我現在恐怕不能回城區了——寧蕊有可能會去舉報,你也得換個新身份,不然等波德裡安家的人找上來了……”

呂西微笑著搖了搖頭:“我哪裡都不會去的。我早就該接受應有的審判了。而不是借著侍奉女神的名義、幫助他人的名義苟延殘喘地……”

白鳶打斷他的話:“我覺得這個教區的人現在需要你,從實用主義的角度來說,即使琴真的死了,你現在接受什麼審判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管他呢,我是結果論者。”

“再說,你可能現在頭腦有些混亂,但是根據剛才發生的事情,我反正是認為琴的死亡存疑。既然我的記憶能被篡改,你的難道不可以嗎?”白鳶站起來,“‘伊森·伍德’。我對這個名字應該有印象。為什麼寧蕊一看到這個名字……如果這個放煙花的人是想阻止寧蕊殺掉你,那ta是怎麼保證她一看到這個名字就會放棄的?那種情況下,能阻止她殺你的無非就那麼幾種情況,要麼是她那個朋友,琴,沒有死,要麼就是殺死琴的不是你。她為了給朋友報仇在我家——我是說,波德裡安家裡潛伏了那麼久,還放棄了去大學,放棄了自己的生活,她在學校裡可年年都是獎學金獲得者。在她心裡顯然沒有多少比琴重要的事情,能夠讓她在臨門一腳的時刻放棄的我隻想想到這些。問題是, ‘伊森·伍德’這個名字是怎麼和琴存活的事實聯係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