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過澡我倆坐在沙發上大眼瞪小眼。
他穿著我的防雨服倒不顯憋屈,長手長腳地縮在沙發裡。
我在另一條沙發上盯著他。
他慢悠悠地往下蹭,直到整個人完全躺倒在沙發上,看我一直盯著他,他說:
“不介意的話……”
“介意。”我打斷他。
“那,那我睡覺了。”他轉個身閉上眼。
過了一會兒偷偷地轉過頭看我,我扔了一條毯子過去:
“睡你的覺。”
“你不睡嗎?”
“嗯。”
“太亮了我睡不著。”
我抬手關掉頂燈,打開一盞小夜燈。
誰都沒再說話,過了不知多久,我猜如果有月亮,該是月上中天的時間。
他沒睡著,我還坐著,我問他:
“你剛才,想說什麼?”
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他卻立刻意會了我的意思:
“不介意的話,我們聊聊從前?你忘記的那段時間。”
我猜可能是他和另一個人的故事,不該讓他講的。第一次熱情切切的追憶,應該對著那個他期盼已久的人,像他這樣要“從一而終”的人,如果發現搞錯了對象,不知會怎樣懊惱。
可我實在好奇,到底是怎樣的過往,裝下了這樣一個念念不忘的人,如果他有一顆純粹的心,那麼曾生長在哪裡。
於是我說:“可以。”
漫長的夜晚過去,我聽他講了一晚上童話故事。
他說怎樣騎著鵝從麥田上飛過,怎樣為落魄的公主縫製衣裙,怎樣在夜晚帶著所有沉睡的孩子們出逃到另一個世界。
他說,我們在冰麵上滑行,在陳舊的閣樓念開宴前的禱詞。
我揉著腦袋,隻覺得拯救睡美人的王子正揮劍衝我而來,灰姑娘的水晶鞋轉個沒完沒了。
刀光劍影驚險刺激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時他正蹲在我麵前看我。
我衝他笑:“開心嗎?”
他也笑,認真地看我:“你都想起來啦?”
我一把將毯子蓋在他頭上,涮我涮得很開心是吧?
講睡前故事就說睡前故事,扯什麼追憶過往?
我現在懷疑根本就沒有這麼個人,或者他早知道我不是那個人。要麼他在認真地欺騙我,要麼他在認真地做傻子。
無論哪種情況,一夜過去,我們又恢複成陌生人,沒有探究的必要。
我倆吃完了乾巴的麵包,我挑了一把結實的傘塞給他,拿了倆蘋果,看了一圈,最後把沒剩幾片的麵包也給他裝上:
“好了,走吧,不要再回來了。這是你的乾糧,自己去打拚吧。謝謝你昨晚的故事,如果你騙我的話記得反省一下,如果你腦子有問題記得小心壞人。我幫不了你更多了,這幾天不要做壞事,我不想被警察傳喚。”
我關上門,這次是真的再見了。
謝謝你給我平淡的生活增添一絲樂趣。
他走後,一時又隻有雨聲。
我翻出自己的黃馬甲,套在防雨服外,打開手機登上許久都沒登的賬號,收到第一筆訂單後,慢悠悠地晃出了家門。
這是“慢送”平台的兼職賬號,收貨和交貨不限時間,物達即可。
說實話,我不喜歡漫無目的地閒逛,沒有目的地有時候讓人發慌。
於是在不得不出門的時間——你知道,總有一個時間,你要出門了。拿上接單的物品,從天亮晃到天黑也沒關係,我知道這一趟要往哪兒去。
送完東西順便在便利店買點續命的食物,再慢慢走回家。
妹妹有時候會派機器人來照顧我,她和她的機器人伴侶天南海北地跑,她說世界各地很有意思,我想都在下雨,有什麼意思。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反駁我,下雨的海和下雨的沙漠能一樣嗎?
這幾天她打電話給我,說另一個機器人被派去出差了,最近就會回來,讓我好好照顧自己,不要餓著。電話的最後,還要老生常談地提一句,機器人伴侶真的很棒,要不要試一下?
我在鬨哄哄的拉麵店裡扯著嗓子喊:“老板微辣——可能吧,會有那麼一天。注意安全,回見。”
我真的認為可能會有那麼一天,我撐不住這種孤單,遲早有一天。
這家店的拉麵很實在,辣椒香,麵又韌,我吃麵包吃煩了就會來這兒吃上一碗麵。
今天的貨地方不遠,我再怎麼慢也在傍晚時回到了熟悉的路口,昨天我還在樓上看人家在這兒爭吵來著。
孩子們踏著水嘻嘻哈哈地跑過,無數的車從我身邊魚貫而過,我在紅綠燈的間隙裡被卡在了馬路中央。
和我同行的還有兩位老太太。
綠燈時我沒走,老太太們也沒走。
車又走起來時,她們嘀咕,這次的紅綠燈怎麼這麼長時間。
我撓撓頭,站遠了點,燈一亮就埋著頭走開。
天黑時我在沙發上睡覺,點著那盞小夜燈,想起昨晚的故事,不知道今天晚上睡著的孩子們會不會飛出窗外,去往精靈的國度。
“啪——”巨大的摔門聲響在我耳邊,這棟房子的隔音不太好,孩子的哭嚎聲傳來,伴隨著家長的怒吼:
“幾個小時了你自己看看?一道題從放學講到現在都沒明白,你說說這腦子是怎麼長的?”
“天天這樣,年年這樣,我看你是沒救了,乾脆植入芯片算了,哪兒用這麼費事!”
門又被摔上,隻留下孩子的哭聲。
我坐起身,睡意被趕走,換了亮些的燈看起了書。
這孩子今夜是見不到精靈了,一道難題如天塹般橫在麵前,首先要搞清楚這些莫名其妙的定義之間的關係,就像,一隻鴨子的羽毛怎樣穿越南極洲變成企鵝寶寶的翅膀。
孩子一直哭啊哭,樓道的燈總不亮,他氣得喊一聲再哭幾聲,最後不知從哪兒摸到了什麼玩具,哐哐當當地玩兒了起來,喊燈的聲音也變成了沒聽過的口號。
我伴著口號睡著時,又做了奇怪的夢,夢裡一會兒是被追著塞芯片的孩子,一會兒是被追著塞伴侶的我。
第二天我被窗戶上輕輕的敲擊聲弄醒,走到露台上一看,長長的繩子吊著一隻竹籃,籃子裡是熱騰騰的早餐。
再一抬頭,昨天被我好言好語送出門的家夥,這會兒正呲著牙對我笑:
“早上好,我今天不是可疑人物了。”
我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他像說什麼悄悄話似的表情用力,聲音很小:
“我在你樓上,來玩兒啊。”
他微微晃下繩子:“做給你的,嘗嘗。”
我笑:“你要和我做朋友嗎?”
他作勢歎了口氣:“隻好從頭開始了。”
“可是,我不需要朋友。”
說罷我關上了窗。
他一整天沒來打擾我,晚上的時候,窗邊突然傳來了念書的聲音:
“女巫說,我隻要一樣東西……”
他撐著傘,趴在窗台上,邊念邊往下看,看到我時猛地收回眼神,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
他的聲音其實很適合講些什麼,又是一篇我從沒聽過的故事。
念完了書,他探頭看我,然後拎起一支燃燒的燭台,道:
“那麼,晚安……嗎?”
見我沒回複,他略有失望地道:
“晚安啦,呼——”
燭台熄滅。
就這樣,三天後——
“有完沒完啊!天天念念念,念個鬼啊,能不能說點有用的,小孩作業都寫不進去了!”
他抱著書一溜煙縮了回去,關上窗戶前沒忘跟我說晚安。
第二天晚上,他先念了一大堆各學科的知識點,才降低了音量給我講故事。
我突然覺得,那些知識點也很有意思。
好像,有一個朋友也沒那麼麻煩。
白天裡我開始研究做蛋糕,做了黑乎乎的一鍋後,終於看起來像點樣子。
晚上他念完了書,和我說了晚安,我意識到不能拖了,蛋糕等不了。
敲門的聲音石沉大海,我站在下了一半的樓梯上回頭看:
“那就……你好?”
沒等我再上去,門唰地打開了,他光著腳跑下來拉我:
“來找我嗎?”
在我送他去過警局、夜半聽他講過“往昔”、一起吃過僅剩的口糧後,在他向我跑來一次又一次後,那天我們終於正式認識。
我們交換名字,他叫青鬱,我叫顧沉。
我想,不管他從哪兒來,他要找誰,要往哪兒去,以後,我們都會是朋友。
青鬱說他的名字來自於我,我不再反駁他,就當作,曾經真的有那麼一個我,帶他來到這裡。
他住的地方比我還冷清,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隻廚房的設備齊全些,我想起他這幾天送來的早餐,雖然我沒嘗過,不過看起來很不錯,我問他:
“你喜歡做飯嗎?”
他猶豫了下說:“算不上喜歡。”
“那很擅長?”
他:“你還沒嘗過,我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我沉默了一下:“你不會這幾天才開始做吧?”
他睜著無辜的大眼睛點點頭。
我看看自己拿來的蛋糕:“……那你很有天分。”
在真正地品嘗過他的手藝後,我覺得,我們的天分可能也差不多吧。隻不過他擅長裝點外表,我難吃得表裡如一。
於是廚房成了我倆的禁地。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呆在我家。我們倆窩在沙發裡,看一整天的電影,平時絕對不會觸碰的恐怖片,也敢開著窗就著暴雨再添一絲氛圍。有時候電影看到驚險處,樓道裡傳來哐當的摔門聲,邪惡的氛圍頓消,四處作惡的鬼怪也變成了沒腦袋不爭氣的家夥。
有時我們聽著滿世界的雨聲一整天。我以為自己是遊手好閒的極端,沒想到他比我還無所事事,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與我有關,卻不剝奪我的注意力。我發呆時常常忘了他的存在,想到他時他又一直都在,就像沙發上存在已久的抱枕,他出現在這片空間毫不違和。
我以前沒想象過能和彆人一起生活,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一片海域,人們相融在一起必定是互相侵入的,你要調節、磨合、適配,我沒有力氣做這些事,保持身體正常運轉、保持心理健康、保持居住環境、保持必要的溝通……這些已經耗儘了我全部精力。
我們很快成為朋友,夥伴,能一起共處很久的人,是一件很稀有的事,好像他沒有自己的海域,就這樣孤身跳到我身邊,又或者,我們的海成分太過相近,幾乎沒有相斥的部分,就像,本來就是同一片海。
我們說很多話,一些不著邊際的漫想,一些沒頭沒尾的笑話,一些對世界的看法,一些充滿希望的事。他像個遊曆各地的行者,對很多奇怪又新鮮的事如親身所曆,比芯片帶來的枯燥內容更生動,比妹妹的純粹感歎更豐富。這之前,我隻以為他天真又懵懂。
我帶著他出門,沒有要送的物品,從街頭溜達到街尾,買一塊熱乎乎的肉餅,在雨水打濕前快速吃掉,我看著他漂亮的臉藏在普通的防雨服裡,突然也想給他買一個會搖擺的小草莓。
服裝店是我八百年沒來過的地方,這片街區很熱鬨,搭起了巨大的天幕,人們在這裡可以儘情展示一切漂亮的東西,奢侈品店、遊戲城、機器人社區、高級造型顧問所……這些是我八百零一年沒來過的地方。
他摘下頭套後,所有奇怪的服裝全向他湧來,推銷員興奮地說不買沒關係,全都可以試一試,如果可以拍照展示就更好了。店裡很多漂亮的機器人,不過他們都用不著防雨服。
最後我們買了一堆“極高級極獨特極有氣質”的防雨服,他確實把這些衣服穿得很好看,我一瞬間有了拚搏的上進心。
拚搏,是屬於幾個世紀前的美好品德。
“機器人革命把人類和其他生物徹底區分開來,打碎了自然為生命設下的枷鎖……”
這是所有講述機器人曆史的資料中都會出現的一段話。
“人類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達到了前人無法想象的高度……”
人們現在確實不必困於生計,所有工作,做它的人隻是因為興趣而已。
“每個人類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徹底掌握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