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一個帶著圍裙的男人正在做飯,哼著歌把包好的餃子丟進油鍋裡,我們一進門就聞到了香氣。
男人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看到青鬱時愣了下,擦了擦手,饒有興致地盯著他一直瞧,自言自語道:
“真是少見。”
然後走過來和他握手:
“你好,茶裡蔓。”
“你好……”
妹妹來電話,問我機器人到了嗎,我瞥了眼茶裡蔓握住青鬱不鬆的手,說:“到了。”
那邊似乎有人在叫她,她交代兩句就掛了電話。
我敲在茶裡蔓的手腕上:“做飯去。”
茶裡蔓白我一眼,轉身去了廚房。
按常理,這會兒沒在外麵吃飯,我和青鬱是要啃麵包的,茶裡蔓來得正是時候。
他一般會做一周的吃食放在冰箱裡,這次去外地出差時間有點久,所以我和青鬱的夥食一直掙紮在家中溫飽和外出暴飲暴食之間。
於是我們倆堵在廚房門口,眼巴巴地盯著那盆炸餃子。
金黃酥脆的餃子火候正好,咬一口鮮香的湯汁撲上舌尖,青鬱眼睛亮了,我也瞪圓了眼睛。
他跑到茶裡蔓跟前求學,我衝到冰箱前拿最冰的水。
要命,這次怎麼是灌湯的。
茶裡蔓樂嗬嗬地看著我倆:“都說了彆急,燙到了吧?也太不小心了。”
我看青鬱一臉沒事的樣子,掰過他的腦袋,讓他張嘴:“啊——”
他:“啊——”
“都燙出小水泡了,你不知道疼的嗎?”我沒好氣地瞪了茶裡蔓一眼,把水塞給青鬱:
“不要咽,不冰了再換。”
青鬱老老實實地含著一口水站在茶裡蔓旁邊學習。
做完飯,茶裡蔓像模像樣地拿出一枝玫瑰花,鋪上鑲金邊的桌布,圍上巾帕,調暗了燈光,給每個人倒上紅酒,邀請我們入席。
不知道他今天發什麼神經,往常都是做完工作就走。機器人吃人類的食物通常是為了給人類提供情緒價值,對自身沒什麼益處,顯然往常茶裡蔓吝於提供這種價值。
茶裡蔓說:“沒想到多了一位客人,不過不要緊,我們的晚餐歡迎你。”
青鬱的臉色變得有點奇怪,我的臉色也不太好,想到他握住青鬱不放的手和興致勃勃的眼神,還有從沒出現過的玫瑰花,我臉黑了。
到底誰是多出來的客人?
一頓飯吃得很緊張,隻有茶裡蔓一人開心。
飯罷茶裡蔓去收拾廚房,青鬱情緒有些低落,我也不說話,翹著腿看書。
等這可惡的機器人忙完,走之前對我說:
“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我這麼了解你,我們相處也很融洽,我知道你不喜歡麻煩,換了其他人還要重新相處……”
我冷笑:“走你的。”
茶裡蔓繼續:“考慮一下吧,顧沉,我可以做你的丈夫或者爸爸。”
我忍無可忍:“滾——”
一瓶水飛到茶裡蔓腦門兒上,他抬手接住:
“抱歉,剛才的話可能有點冒犯,但我是個機器人你知道的,對我來說丈夫和……”
我沒等他說完,一把將他推出門外。
看到桌子上的玫瑰花,我更氣了:
“拿走你的破玫瑰——”
砰——
門在茶裡蔓跟前摔上,他把玫瑰花插在胸前的口袋裡,走下樓梯時回頭吆喝道:
“我會一直等你——”
青鬱很安靜,一直沒說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他可能心情不大好。
我關了燈,難受時我不想暴露在太亮的光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這樣。
小夜燈亮著,我們坐在沙發上相顧無言,很像第一天晚上遇到他的場景。
我提起燈湊到他眼前,還沒說話,他問我:
“你們一直……都這麼吃飯嗎?”
他眼神飄到裝過玫瑰的玻璃瓶上。
我氣得想再踹茶裡蔓一腳:
“沒有的事,我們甚至沒一起吃過幾次飯,鬼知道他今天發什麼神經。”
青鬱說:
“對不起,我可能有點難過,我也不知道怎麼了……”
我輕輕地攬住他的肩膀,他靠在我懷裡,我說:
“隻是個愛作弄人的機器人罷了。”
“顧沉……我沒找到你時,有人幫我照顧你,我又開心又難過,我好像比從前更喜歡你,我搞不明白。”
他抬頭看我,眼睛裡有一層朦朧的水霧,我問他:
“我是誰?青鬱,我是誰?”
他回答我:“你沒變過,顧沉,我搞得清。”
我心裡憋了一團糾在一起說不明白的情緒,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的話什麼意思,我不知道他喜歡的是什麼。
但我很明白自己喜歡什麼,我捧起他的臉,如果你後悔——那就後悔吧。
“我能親親你嗎?”
青鬱開始積極地鑽研廚藝,立誌於不讓茶裡蔓再踏進我家一步。
他去我常吃的那家拉麵店做幫廚,拿準了味道後,第二天就做出了師傅的味道,掌勺師傅把他趕出了店門。
我發現——他真的是個天才,是我魯莽地下定義埋沒了他的廚藝,任何吃食隻要告訴他精準的味道,他能做得比原版更好。
他家齊全的廚房用具終於派上了用場。
就這麼不疾不徐地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青鬱對我說他要離開一段時間,可能是一周,也可能是一個月。
我說好啊。
他離開的第二天,我沒聯係上他。
他離開的第二周,我依舊沒聯係上他。
第二個月開始了,我已經可以像沒有他一樣生活。
又七天,他出現了,像沒離開過那樣,還記得走的那天我們買了什麼菜。
一個月的時間好像在他身上不存在,我甚至聞到離開前給他試用的新肥皂的味道。
就這樣,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離開,在我每次習慣時出現,反反複複。
我開始失眠,聽什麼故事都不管用。
有一天傍晚,我翻到了落灰的大提琴,那天一整晚,我都坐在陽台上拉琴。
樓上的鄰居打開窗戶:
“要命啊!大半夜不睡覺,小孩作業都寫不進去了!”
樓下的鄰居也打開窗戶:
“哪個遭瘟鬼!吵得我老太爺非說太奶來了!”
我沒理,繼續拉,然後警車隔著半條街響起來,我被請到了警局。
接警的女警員還記得我,她邊聽鄰居控訴邊做記錄邊看我。
“對對對,作案工具就是這把琴,你們可得看好了,彆讓它又響。”
鄰居義憤填膺地指著大提琴,邊電話邊回答警察:
“什麼?太爺說太姑奶奶也來了?好好好,我馬上回去。”
鄰居走了,女警員對我招手:
“這是怎麼了呀?”
我低頭:“睡不著覺。”
她點點頭,看同事準備走,對我說:
“後半夜就我一個人,你拉給我聽吧。你還想拉嗎?”
於是我又在警局拉了半宿的琴。
天亮時我把琴弓送給了女警員,抱著琴準備回去,青鬱一陣風樣的衝進來,他沒穿防雨服,和那天一樣,淋了個透。
還是走時換上的新衣服。
我牽著他往家走,等他洗了澡,喝了薑茶,我說:
“要不你走吧。”
他瞪圓了眼睛看我。
“你走吧,就當我們沒認識過,就當你找錯了人,就當……”
他來拉我的手,沒說話。
這之後,我覺得好像又到了他要離開的時間,但這次他沒跟我告彆,也沒走,我們坐在沙發裡,他給我念一篇故事。
“風從我的帽子裡長出來,我追著那隻風箏,越跑越遠……”
他的手從指尖開始消散,帶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我跑過野人的山洞,他拿著野豬的骨頭攔住了我,問我:‘你知道往東坡橋怎麼走嗎’,我說:‘這世上沒有東坡橋’……”
他的手臂已完全消散,書本掉在他腿上,他不念了,抱歉地看著我:
“我又要離開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聲音是最後消散的:
‘彆哭……“
我不敢問他的秘密,不敢追究他的行蹤,他像個人一樣,可我知道,他和我們不一樣。
他不是會隱瞞的人,或許有些事情,他也沒搞明白。
我拿起那本書,接著讀:
“野人說:‘你怎麼敢欺騙我?’他拿著骨頭向我砸來,我又跑了起來,看到山洞裡有很多旅行者的屍體,野人追著我咆哮:‘怎麼可能沒有?每一個告訴我這個答案的人都要死去……’”
書被一點點打濕,這個故事沒寫完,我不知道這世上究竟有沒有東坡橋。
我打電話給妹妹,問她我們小時候有沒有騎著鵝在天上飛,有沒有去過一個茅草頂的舊閣樓,或者,有沒有見過一個很漂亮的小孩子,也可能是一個很漂亮的大男孩。
妹妹讓我少讀點童話故事。
我又問她,不下雨的時候,我們在做什麼。
她說記不清了,可能是……但是,哪天沒下雨呢?
這次我沒等到青鬱回來,氣象局又在播報降雨量時,我聽到了一聲曠古悠遠的聲音,似乎是從天空上傳來的,那聲音不辨男女,它說:
“你,想要什麼?”
“你要很多的錢……最高的權利……最美的臉……還是……很多很多的……愛……”
“全部給你,好不好?”
“都給你……來……”
“來……”
那聲音似乎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跟隨它,像虔誠的教徒跟隨指引,去往一心祈盼的聖地。
“靜……”
“靜……”
在一聲聲的呼喚下,我似乎越過了無邊的雨幕,越過漆黑的夜空,越過……一片純白的大地,那是什麼……好像是……
“靜。”
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