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個沒完。
氣象局萬年不變地播報著每日的降雨量。
我坐在露台上,這棟房子的露台剛好能放下一把躺椅。
窗外是一條長長的縱向馬路。傍晚時,路上擠滿了排隊鳴笛的汽車,路的儘頭是若隱若現的紅綠燈,兩旁是擠擠攘攘歸家的孩子們,儘管包裹得嚴嚴實實,孩子們的傘仍拚命擠在一起,試圖聽清對方說什麼。
雨幕阻隔了絕大多數聲音的傳播,當然不是絕對,比如這時候——
一聲突兀的尖叫蓋過所有嘈雜的聲音:
“什麼——那我是誰?”
女人有些崩潰地推搡另外兩人,三人的雨傘落在地上,麵容俊美的男人無奈地笑著,他沒有任何防護裝備,雨水卻連他的發絲都未曾沾濕。
他攬著身側的人,這人穿著時新的防雨服,頭套上的小草莓在雨水的擊打下搖來搖去甚是可愛,對麵是激動質問他們的人,和絕大多數路人一樣的裝扮,轉個身不會被認出背影的程度。
不知三人說了什麼,女人嘶喊:
“可是——可是你是機器人啊!怎麼可以出軌?”
男人慢條斯理地回道:“你不把我當人,卻要我的愛,太無理取鬨了。”
男人的聲音沒有多大,我卻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回話。
“可是……可是你是……”女人隻是重複著。
“順便一說,每天麵對著你土裡土氣的樣子,我想,是個男人都會厭倦吧?”
他身旁的人要彎腰撿傘,男人伸手製止:
“寶貝兒,臟了的東西就彆要了。”
他點點不斷晃動的小草莓:
“我們都不需要。”
對麵的女人撫過自己衣服上的雨水,突然笑了起來:
“神經病!兩個神經病!我土裡土氣?”
她一指自己防雨服上的安全條:
“難看嗎?哪天掉溝裡了彆人才能看見我啊!”
再指指自己合身又輕便的褲子:
“難看嗎?我能跑得很快!”
“我是土裡土氣,我每天有無數的事要做,沒時間取悅你這個傻帽!”
“滾吧草莓baby!”
她豎起中指,轉身隱入人群。
近一年來,機器人出軌事件頻發,原本會引起圍觀的事件現在大多數人已見怪不怪。
隻是在森森的雨幕裡,神清氣爽容貌出眾的機器人比層層包裹行動笨拙的人類更像“人”。
人們不再懼怕常態的暴雨,具體體現在防雨服已經由“在實用的基礎上兼顧美觀”變成了“在‘美觀’的基礎上能穿就行”,至於危險麼……沒必要做那麼全麵的準備,它隻給少數人帶去不幸,大多數人相信自己是大多數人。
我歪著腦袋正出神,氣象播報後的相聲節目裡突然傳來呲呲的電流聲,接著是敲話筒的聲音,一個我從來沒在這個世界聽到過的聲音以人類男性的音色對我說:
“你好。”
我敢肯定,這不是人類和機器人能發出的聲音,不——或許是機器人。我隻能說對人類有些許的了解,對他們,可以說一無所知,如果我不想變得更無知,最好不以任何一種經驗去判斷他們。
這聲音如同置身無垠宇宙,萬千星河繞你共振,如同沉入無儘深海,巨大的怪物齊聲低吟。
“嗨,你好。”
聲音一瞬間變得清晰起來,變成普通的清亮的男孩兒。跳出那種攝人心魄的震蕩感,我方找回自己的思緒。
我沒說話,那聲音繼續喃喃自語:
“被我嚇到了嗎?以前可沒這麼膽小啊。”
“喂,彆怕我,我找了你好久。”
“你很喜歡我的,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
“慘了慘了命運急轉直下……”
我不害怕,確實也升起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不過我得提防,人生前二十年,我從沒失憶,也沒誤入過兔子洞,展開一段奇妙的經曆。
年幼的經曆像玻璃花在我腦海中日漸模糊,不過我確信,沒有這一號難忘的人。
“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我問他。
他噗嗤一聲笑了:“怎麼不問我是誰?”
“你很聰明。我呀,自己也搞不清這個問題。所以大多數時候我也不問彆人是誰。”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到有你的地方去。現在,我已經到了。”
我有些頭疼,三句話下來,一句有用的沒說,真是個車軲轆人。
“你在哪兒和我打電話?”我撐開傘探出頭向外看。
“打電話?不不……我們不是在打電話,我在你的手機裡。”
“你是說,你在我手機裡?”我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對。”他輕快地承認了,沒意識到逐漸冷凝的氛圍。
“也就是說——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我慢慢地問他。
“你哪有什麼秘密?噢,如果你是說,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心裡在想什麼、你喜歡什麼,這些我很早就知道了。”
他補充一句:“你也知道我的,我們之間沒有秘密。”
“總之,在這個時代,待在彆人手機裡,不覺得很冒犯嗎?”我打斷他的套近乎。
“我……這……那我出來?”他說。
他突然高興起來:“準備好了嗎?你要見到我了,我也要見到自己了。來,輕輕地,轉身。這是一個偉大的作品。我沒有在誇自己……”
我聽他的轉身,過了一會兒問他:“好了嗎?”
他回我:“好了,很合身。”
怎麼像換了個衣服似的,我回頭去看他。
不得不說,絕無僅有的美少年。
美中還帶著一點特彆的東西,像他最初的聲音,帶著一點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震撼和神秘。
“這副身體和我很搭。”
“你在誇自己嗎?”
第一次見到一臉認真自誇的人。
他輕輕地笑,卻用更認真的表情說:“我做到了,你是第一個。”
“第一個什麼?”我問。
“我們分開後,又過了很久,有一天,我想擁有人類的身體。那時我就想,我以後要第一個給你看。從一而終。”
我:“拋開你說的話不談,從一而終不是這麼用的。”
看來機器人的缺點也很明顯,沒什麼文化。
我心裡已經把他當作新一代的試點機器人。
“好了,回去吧,彆和我扮演久彆重逢的戲碼了,你們的試點過於隨機了,至少做一下背調吧,想象力、熱情、活力,我——通通沒有,找錯人了,換一家吧。”
我邊說邊把他推出門外,哐地關上門後長舒了一口氣。
好感人的戲碼,好投入的表演,差點就……差點就累到我了。
我歪在椅子上,身虛體乏、營養不均、飲食無律、睡眠無時……我數著身體的各項毛病,眼睛一閉,活著全靠隨緣。
“咚咚咚”門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他說:“把我認成討厭的人了嗎?不過不請自來確實是有點討厭,也沒被冤枉。”
“你什麼時候想見我呢?我在門口等你好不好?”
他看起來心情不壞,幾句話後也沒作糾纏。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門外,到天徹底黑下來時,一直都很安靜。
我睡得不太踏實,明知可能是一句玩笑話,還是擔心有人真的犯傻。
可是,關我什麼事呢?
我起身悄悄地開了個門縫。
感應燈應聲而亮,蜷在牆角的少年睜開了眼,似乎對乍然的光亮有些不適應,他一手遮住眼,對我伸出了另一隻手:
“你不生氣……不討厭……不是……”
他按住腦袋笑了笑:“是我。”
他舉起的手剛好放在燈光下,掌心白得耀眼,我摸出一個蘋果放在他掌心。
裝模作樣的機器人,這點光奈何得了你?學人類學得很像嘛。
我冷冷一笑關上了門:“等我。”
出去時他蘋果吃了一半。
喲,沉浸式做人。
我順著他胸口看下去,琢磨著廢物桶設在了哪邊。
他拍拍衣服對我傻笑,我率先走下樓梯:
“走吧,‘老朋友’。”
警局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
進門時我特意盯緊了他,門口的機器沒有異樣,我略微有些失望,不過新一代嘛,設備可能也要更新。
警察同誌朝我敬了個禮:
“您好,辦理什麼業務?”
我回禮:“您好,我家闖進了一個機器人。”
他在旁邊瞪大了眼睛,忍俊不禁。
警察問他:“同誌您好,您是機器人嗎?”
他搖頭。
“好的,您是否闖入他人家中?”
他點頭。
我舉手:“等等,我申請身份驗證。”
警察又問他:“您同意身份驗證嗎?”
他似乎不知身份驗證是什麼,但看著我還是點了點頭。
“好的,接下來為您進行身份驗證。”
警察同誌在對講機裡聯係了同事,片刻後兩個身材高大的男警員出現,架起他轉個彎就不見身影了。
我追兩步跟上去,站在拐彎處探頭看。
一條長長的廊道狹窄又幽暗,直通到看不見的遠處。
我問方才接待的警察同誌:
“您好,身份驗證有什麼危險操作嗎?或者對身體有什麼傷害?”
警察同誌:“完全沒有,您放心好了,咱們所裡的設備都是最新的,對身體的輻射或機器的損耗可以忽略不計。”
我:“那……怎麼要離那麼遠做檢測呢?”
警察同誌咳嗽了一聲沒說話,旁邊的女警員對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女警員掩著嘴巴小聲地告訴我:
“心理威懾。”
她看看同事,說:“那一段路走過去,有的就不要檢測了,很有用的。”
我:“……哦,謝謝。”
等他出來的時間我心裡越來越忐忑,好像那段路不是他走,是我走過了一樣。明知沒什麼危險,還是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愧疚感。
我在腦海中把自己拎起來:搞咩,莫做爛好人。
他出來時我仔細看他的臉色,有點白,可能是過來的路上風吹的。
警察同誌告訴我結果:確實是人,他沒說謊。
接著又詢問起他擅闖民宅的事。
“您好,我可以帶他走嗎?”我問。
警察同誌看我一眼:“可以的,隻是您還有個訴求,不進行了嗎?”
我:“是的,麻煩您。”
警察同誌仔細把他看了一圈,說:“好的,不過如果他近日有違法行為,可能要傳喚您配合調查。”
我點點頭,拉著他出了警局。
我把他扯到偏僻處,他沒穿防雨服,衣服濕了一半,我鑽到他的傘下,擼起他的袖子左右查看,白白淨淨的胳膊上連一道紅痕都沒有,這才放下了心。
他笑著任我拉扯,我問他:
“不生氣嗎?”
他來握我的手:“你相信我了對不對?”
我抬手:“沒有。”
他:“你一定相信我了,你在擔心我。”
我:“我可能誤會了你是個機器人,但我沒誤會你是個陌生人。”
我撐開自己的傘,指著相反的方向:
“走吧,去哪兒都好,彆跟著我了,也彆再黑我手機,突然出現在我家裡,不然,下次就是你一個人待在警局了。”
我看了一眼他漂亮的臉,真可惜,我們以前的確不認識。
嘩嘩的雨聲掩蓋了腳步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走遠,不過我沒回頭。
進了樓道,一個濕淋淋的手拉住了門,他的傘不知道去哪兒了,渾身淋了個透。
我氣笑了:“裝可憐?傘呢?”
他委屈巴巴:“飛了。”
“剛才有輛大車過去,我蹲著係鞋帶呢,傘沒拿好,飛了。”
我卡著門:“還想去警局嗎?”
他想來拉我,看著我的表情收回了手:
“我沒地方去,就今天晚上,彆趕我好不好?”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他打了個噴嚏,我收回了腳:
“雖然不想說,但是——彆耍花招。”
轉身上樓時腦海裡的小人瘋狂尖叫:瘋了嗎你,鬼迷心竅,色欲熏心。
又瘋狂地播放惡性社會新聞,看看吧,你最好彆出現在新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