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時木春(1 / 1)

社祭 沈由己 6403 字 2個月前

天色很黑,整個小鎮都陷入詭異的寂靜之中,隻有庚樓的燈火通明,異常醒目。

後土廟的朱門緊閉,一把銅鎖靜懸其上,樓內隱隱傳來誦經聲。

溫意存邁著步子慢慢靠近。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影子一半沉落在地麵,一半投射在門扉,隔扇上一個個小窗格把她的影子細細碎碎切割成無數段。

廟裡隱隱傳出女人的誦經聲。

“伏惟後土皇祇,坤元至德,厚載群生。信女虔心稽首,謹以清醴香花,昭告於後土至尊:災癘不侵,家邦永固。”

她回憶起老宅門前那幫人的對話,想來這裡頭應該就是他們說的守夜人了。

溫意存正準備找法子進去看看,裡頭的誦經聲卻戛然而止。詭異的噠噠聲再次響起,混雜著絲絲縷縷嬰兒的啼哭。

她斜眼看著,目光不自覺地聚焦到自己的影子上。

那影子隨著她的動作一點點搖晃,形態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時而彎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像一團黑色的潮水,緩慢地朝著各個方向蔓延。

她以為那是自己的影子,但是此刻她明明待在原地。可那影子卻還在向光亮處無限生長,瘋狂扭曲,邊緣變得模糊而尖銳,形成了一個不屬於她的輪廓。慢慢蠕動著,吞噬所有光明。

溫意存本能地向後退去。

那黑影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從地上全然轉移到了門窗,盤踞大半個空間,還在不斷侵略,扭曲著。

類似於骨骼碰撞的聲音響起。

溫意存從旁邊的銅爐上取出一炷香,在窗格裡燒了一個洞。

剛接觸窗欞,就覺一股寒意貫穿身體。

後土廟裡,一個扭曲的身影正靜靜立在大殿之上。

那身體以一種完全違背自然規律的方式擰轉。脊背粗暴地彎折著,拱起一個極大的弧度,像是某個駝背的人被生生掰彎後又反向折疊。

每一節脊椎都在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肋骨也被擠壓得嚴重變形,有的向內凹陷,有的向外凸起,隨時都會刺破皮膚。

雙臂扭向身後,手肘和手腕處的關節已然脫落,軟塌塌地垂著。腿部同樣被擰得不成樣子,膝蓋反向畸形的彎曲著,小腿與大腿緊緊貼在一起,像一隻煮熟的河蝦。

整個人立在蒲團之上,身體的重量使得蒲團微微下陷。那被掰彎的身體搖搖欲墜,卻又詭異地保持著平衡。

讓溫意存更震驚的是,那副扭曲的身體之上,正倒掛著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阿婆。

她的腦袋被迫向後仰,軟綿綿的懸在半空,銀發沾著血絲,寥落淒厲。

脖頸處的青筋因不協調的姿勢而根根暴起,下一秒就要崩裂開來,臉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極度扭曲。

溫意存本能的反胃。然而,還未等她做出反應,裡麵的什麼東西似乎就發現了她的存在。

四周的供燈在同一時間全部熄滅。

破開的小洞上,一陣濃烈而壓抑的黑霧洶湧而出。溫意存來不及躲開,就瞬間被席卷。

她隻覺得眼睛裡有無數飛蠅尖刺向她紮過來,細小的針尖帶著火焰一點點灼燒她的眼球。

尖銳的疼痛電流般在眼眶中竄動,她下意識地抬手捂住眼睛,向後退去。

天地一片昏暗。

廟裡仍有什麼東西在異動著。

砰,砰,砰

忽的一陣哀鳴聲傳來,在詭異的尖叫裡,還夾雜著一些難以名狀的雜音,像是無數細小的爪子在石板上快速劃過,發出 “沙沙” 的聲響。

溫意存的手抵在窗邊,短暫的失明讓其它感官更加靈敏。

那聲音本就讓人頭皮發麻,偏偏這時她又感受到一陣巨大的哀痛從廟裡傳來,似乎她才是那個被彎折的人。

她有些喘不過氣。

“咚咚咚” 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急促,似是無數鼓點暴雨般落下,達到了心悸的極點,神經緊繃到了極致。

下一秒,“砰” 的一聲巨響,後土廟的大門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破開。一股陰冷的風從裡頭呼嘯而出,帶著腐朽和死亡的氣息。

而後,四周又陷入了寂靜。

溫意存終於掙紮著睜開眼來,但仍能感覺到陣陣刺痛。

她感覺臉上有一道溫熱的痕跡緩緩淌過。抬手在臉上一抹,就見指尖被一抹鮮紅浸染,與她蒼白的臉色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但溫意存此刻已經無暇顧及,她隨便抹了幾下,緊接著就近抄起一把掃帚,往門邊走去。

在即將踏入門檻的瞬間,溫意存的目光捕捉到了地麵上一個異常詭譎的黑影。那東西形狀模糊不清,邊緣被無形地拉扯,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扭動著,輕輕發顫。

溫意存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剛才一直跟在她邊上的影子,沒想到它竟然從窗戶移到了地上。

溫意存猶豫了一下,但隨即下定了決心。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揮動掃帚。

“啊啊啊啊啊啊——”

“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叫聲嘹亮尖細,卻不是來自於溫意存。

“木春?”

溫意存看著眼前尖叫的少年,不確定的叫出了那個名字。

少年在極度的恐懼中,幾乎暈過去,眼睛死死閉著,聽見這個名字後,才把擋在臉上的手比成V字,露出兩隻眼睛來。

溫意存忙放下掃帚,安撫他。

“你認識我?”

時木春呆呆地看著溫意存,白淨的臉上胡亂抹著鮮紅的血跡,分外詭異。但隱隱能認出模樣來,就是那個走進院子的女生。

溫意存看他怔愣的模樣,以為他認不出自己,笑道:“是我呀!溫意存!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懷魯鎮世代聚居著薑、沈、溫、時四姓族人。各個村莊皆是以血緣為紐帶形成的氏族村落,有譜牒可稽。

其中,薑姓最為久遠,據說最早可追溯到黃帝神農時期,因此勢力最為龐大,溫姓次之。這兩家雖然族人眾多,但如今的名望卻遠遠不及沈家和時家。

縉雲沈家是可以說是懷魯鎮少有的名門望族。

書香門第,根底深厚。

祖上盛世興翰林,亂世出將才,文能治國,武可安邦,是真正的簪纓世家。

沈氏一脈人丁並不興旺,但滿門儘忠烈,家規嚴謹,最為傳統,對族人的教育和行為規範都有著極高的要求。

懷魯鎮人都有一個共識:“沈家出品,必屬精品”。也正因此,在村內擁有非常廣大的群眾基礎,有什麼重要事宜,都要請沈家人出麵坐鎮。

目前,其他人紛紛搬離老巷,隻有沈氏一族守著祖宅。

相比於前三家,時家的來頭就頗具戲劇色彩。聽說是在晚清時期,由一個入贅薑家的時姓人開始,逐漸發展壯大。

他們內部似乎有什麼不成文的規矩,後代都不興離家。子女們完成學業後也都是選擇回家鄉發展。

隨著其他姓氏的子孫離開小鎮,時姓在懷魯鎮的地位越來越高。

可以說,起勢最晚,但風頭最盛。

尤其是這一輩住在歸霞村的時家人。

大哥時正春如今是懷魯鎮的鎮長候選人,二姐時迎春今年職位調動,又進入了縣發改局。

這家人可謂是歸霞村相當耀眼的存在。

如果說,時家有什麼拿不出手的,大概就是這個小孫子時木春了。

時木春打小就是個病秧子,為此,時家特意花大錢請了村裡有名的算命先生。

聽說,他是中元節生的鬼胎,活不長的。

村裡對這種事還是挺忌諱的,為了給他保命,時家想儘了各種法子,求神拜佛、尋醫問藥,效果卻都不儘人意。

時木春上學時就隔三差五得請假。有一次,他和朋友玩鬨間不小心磕碰了,直接暈了過去。所有人都以為肯定保不住了,沒想到最後竟搶救了過來。

時家奶奶中年喪子,本來就對這個寶貝孫子疼愛有加,自那以後更是祖宗一樣供起來。

後來,甚至學也不去上了,就在家裡好好放養著,以至於到現在十五歲的年紀,還不學無術,整天巷子前巷子後溜達。

大字是不識一個,懷魯鎮上上下下雞毛蒜皮的事倒是清清楚楚。

大哥時正春有幾次實在看不下去,要送他上學,被時家奶奶當頭棒喝攔了下來。

這孫子是他從後土娘娘那裡求回來的,她是什麼也不求,就盼著他能快快樂樂的——反正大哥二姐都有出息,不需要他再做什麼。

時木春從小就跟著二姐時迎春,時迎春又是溫意存的同學,從幼兒園開始到高中,不是同窗就是同班,因此溫庭雪和時迎春奶奶也就走得比彆人親近些。

說起來,溫意存也是很久沒有見時木春了,自從上大學之後就鮮少回懷魯鎮,剛畢業時過年還會回來幾天,但平時除了走親戚也就一直呆在家裡,後來更是乾脆不回了。

時木春的性子好動,平常神龍見首不見尾。

兩人並不熟悉,要不是憑著時木春身上特彆的氣息,她是認不出來的。

溫意存總覺得時木春似乎是後土娘娘那裡請回來的緣故,在他身上,幾乎感受不到什麼雜念戾氣,非常乾淨,而且總是帶著細若遊絲的清氣,讓溫意存印象尤其深刻。

那是一種和萬嘉和身上一模一樣的氣息,隻不過沒有那麼濃烈,若有若無的。

“木春,你怎麼在這裡?”溫意存有些意外。

“我我我……”時木春似乎還沒從剛才的驚嚇裡緩過神來,眼神渙散,雙唇顫抖著,語言組織混亂,說話結結巴巴。

被溫意存這麼一問,像是反應過來什麼,指著後土廟裡頭

“那那那那裡麵,有鬼!!!”

溫意存當然知道後土廟裡有東西在作祟,但順著時木春指的方向看過去時,還是吃了一驚。

隻見那人不緊不慢地從廟裡麵走了出來,雙手抱胸,一臉雲淡風輕,竟然還有種漫不經心的閒適。

一雙眼睛平靜如水,帶著淡淡的迷離,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才開始慢慢聚焦,

萬嘉和?

剛才他就在裡麵?

時木春看著溫意存有些錯愕的神情,再次看了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時木春像一隻被猛然踩中的尖叫雞,開始大叫起來,廟頂上的灰塵都被震得輕輕飄落。

為什麼還有一個人!

剛剛廟裡明明他隻有自己。

時木春眼睛瞪得像銅鈴,眼珠子幾乎要跳出眼眶,嘴巴張的已然可以塞下一個雞蛋。

溫意存雖然不知道萬嘉和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還是試著安慰時木春。

“他不是鬼。”

“騙人——裡麵沒有人,他是鬼!!!!”時木春素來神經大條,被家人保護得太好,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平時又沒遇到過什麼實質性的困難,膽子嘛,也就比尋常人小了不少。

他扯著嗓子就要開始喊,但嘴巴長得老大,喉嚨愣是發不出一點聲音。

時木春的嘴巴不斷變換著口型,快速而急促,一下子從“O”到“E”,又到“M”,愣是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他快要哭出來了。

“你怎麼了?”溫意存看見時木春痛苦的神情,心裡暗自思襯是不是那廟裡麵的鬼對他做了些什麼。

她轉過身想問萬嘉和有沒有什麼辦法。

就看見他慢慢悠悠的向前走去,輕描淡寫地留下一個字。

“吵”

合著是這位大仙下的!

時木春的臉漲得通紅,對著萬嘉和拚命地做著各種表情。

雖然聲音發不出來,但嘴巴仍然不停地開合著,努力憋出一點氣息,以此傳達他的憤怒。

雖然自己也怕的要死,但還是順帶著把溫意存拉到身後。整個身子微微前傾,像一隻護崽的母雞,警惕地盯著萬嘉和。

“要不,你把他解開了吧。”溫意存露出平時那個招牌好人笑,語氣異常溫和。暗中卻觀察著萬嘉和的神色,試圖摸清大仙此刻的情緒,對症下藥。

然而萬嘉和無動於衷。

溫意存見狀,故意轉過身,拍拍時木春的肩膀,表麵安慰著時木春。然而,微微揚起的聲調,刻意放緩的語速,分明是在說給萬嘉和聽。

“沒事的沒事的!”她原本想說他不是鬼,但看到時木春一臉驚恐,發不出聲音的樣子,話在嘴邊打了個轉,出口就變成了:“他不會傷害你的,你不要叫好嗎?”

溫意存不斷用眼神示意時木春:小不忍則亂大謀,先裝裝樣子把他哄高興再從長計議。

時木春的目光在萬嘉和和溫意存之間快速切換,最後終於妥協的點了點頭。

溫意存一臉期待地看著萬嘉和

但萬嘉和仍舊沒什麼表示,一動不動。

時木春動動嘴巴,仍沒有聲音。

見狀,他氣不打一處來。嘴唇又開始瘋狂扭動,但下一秒,整個庚樓都回響起他的怒吼:“王八蛋,你給我等著!”

這次輪到時木春一動不動了。他覺得自己石化在原地,某道目光正投在自己身上。

最後他默默用手捂住了嘴巴。

溫意存總算鬆了口氣。

隨即放下這兩個幼稚鬼,想要走到庚樓裡頭。

“彆去!裡麵有很可怕的東西,好多好多的骨頭。”時木春走上前就要攔住溫意存。

然而等他走到門口才發現,後土廟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明明我跑出來的時候還看見一堆骨頭的。”說完他就朝著萬嘉和努努嘴,尋求認同,“對吧!”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溫意存有些理不清頭緒。

“就是,一個老奶奶!”時木春撓了撓頭回憶著,“本來跪在地上念著經,然後就突然有那個黑黑的東西過來,還有很多很多的骨頭,然後那個老奶奶也變成了一堆骨頭,然後我就很害怕,躲在了供台下麵。就是看見很多霧氣,我也看不太清。然後就感覺什麼東西衝過來了,然後門就開了,我就躲起來準備出來。”

溫意存聽著他的表述,心裡暗自思襯:九年義務教育看來真的蠻重要的。

像是什麼都講了,又像什麼都沒講清。

這個人是沒什麼指望了,她轉頭看著萬嘉和——這個好像更不能指望。

“走吧。”溫意存正懊惱著,萬嘉和突然轉過頭對她說道。

“是啊,趕緊走吧!太危險了!!”時木春雖然不喜歡萬嘉和,但是這一點非常讚同。

他真是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了,拉著溫意存就走。

溫意存最後回眸看了一眼寂靜的庚樓。

慘白的月光從雲隙間漏下,斑駁光影裡,庚樓飛簷獸齒般參差,黑洞洞的雕花木窗像無數隻潰爛的眼。

夜風掠過回廊,簷角銅鈴空響,分明是九月初秋,卻卷來一股裹著黴味的陰寒。

空空蕩蕩,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