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玉滿(1 / 1)

社祭 沈由己 6329 字 2個月前

走過後卿巷,溫意存的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她盯著地麵開始發呆——這裡的土質呈灰褐色,顆粒鬆散沒有粘性,鞋底與地麵接觸,會發出沙沙的聲響,分明是長久不進水的乾涸景象。

與後卿巷那潮濕得能踩出水來的地麵截然相反,這裡沒有一點下雨的痕跡。

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下雨也是限定的?

溫意存正盯著石板路發呆,忽然覺得脖子後麵涼颼颼的,餘光裡飄過一團花花綠綠的東西。

竹葉沙沙割破寂靜,她猛地轉過頭。

三丈外的霧瘴深處,一張青麵獠牙的蚩尤相麵具悠悠浮在夜色裡。

暗青鱗紋爬上獸角,朱砂繪就的第三隻眼半睜著,符咒殘片在顴骨處泛出屍斑似的黴綠。

月光一晃,麵具邊緣暗紅的鏽跡蜿蜒如血脈,在凹陷處凝結成片片痂痕。

乍一看,竟像是從誰臉上活剝下來的麵皮。

溫意存心跳驟然狂跳起來,拉著的手也下意識緊了些。

身旁之人像是察覺到了異樣,轉過頭來。

溫意存看得不那麼真切。

總覺得,他的眼睛好似蒙著一層迷霧。但神奇的是,這目光總能穿過重重阻礙,徑直地落在她身上。

雖未言明,卻無聲詢問她“怎麼了”。

那尊蚩尤相忽地後仰,無聲無息地消融在墨色裡。

似乎什麼都沒發生。

她怕又像之前那樣尷尬,忙道:“沒事沒事。”

那人沒說什麼,隻是將她往身旁帶了半步。

溫意存原本慌亂的心莫名地安定了幾分,但目光仍鬼使神差地朝著那頭瞥去。

就在身旁人轉過頭的瞬間,青銅冷光刺破陰影,遠處的老樹後頭又幽幽浮出那張臉。

這次她看清了麵具底下掛著青銅鈴鐺。

垂墜的絡纓間,九枚青銅鈴鐺表麵布滿蟲噬般的孔洞,鈴舌早已鏽成黑紅一團。

叮——鐺——

暗啞滯澀的銅舌撞擊聲貼著耳蝸爬進來。

麵具邊緣擦過枯枝,那些"鏽跡"緩慢蠕動著,凝在獠牙尖端,將墜未墜。

最終消融於夜色褶皺處。

“交出來!把孩子交出來!”

老宅門前,人群簇擁。

為首的一個壯年男人大聲呼喊著,他身後的人也跟著一起叫喝起來,群情激憤。

一個七八歲的女童站在躁動的人群中央,一臉平靜,眼神中沒有絲毫恐懼,隻是不耐煩。

她手裡把玩著路邊的乾草,沒好氣地說著:“我說你們有完沒完,能不能趕緊滾啊!”

“你誰啊?”壯年男人厲聲喝著。

“我是——你祖奶奶呀!”小女孩略帶玩味的說道。

那人眯起眼睛,虎視眈眈:“哼,你既在溫家門口,又這麼幫襯,一定和她們脫不了乾係。既然溫硯莊不肯出來,那就你代她,跟我們走吧。”

說著,揚手就要抓女孩,其他人也上前去。

“住手!”還沒等少女有所反應,一個長得白白胖胖,剪著蘑菇頭的青年突然衝上前來,憤憤不平地擋在了她麵前,“你們憑什麼抓她?彆欺人太甚!”

“我們欺人太甚,你怎麼不問問溫硯莊做了什麼,要不是她不肯把那孩子交出來,我們至於這麼慘嗎?”男子反駁道。

蘑菇頭青年顯然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正義感驅使之下他還是選擇站在了小女孩這邊。

“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那孩子是人家自己的,人家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們要是有本事,就彆拿人家的孩子下手。”

“你是什麼東西?”人群中響起質問。

“你管我什麼東西,反正不是搶孩子的壞東西。”蘑菇頭哼了一聲。

“彆跟他廢話了,咱們先把她抓了!”

眾人眼見占不到便宜,索性也不再多言,直接就朝著那小女孩衝過去。

這時,站在蘑菇頭旁邊一直沉默的那人走了出來。

他身姿敏捷,出手果斷,反手扣住了衝在最前麵、揮舞著鋤頭的光頭男人。

“你乾什麼?”” 光頭又驚又怒,拚命想要掙脫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隻能氣急敗壞地吼道,“你又是什麼人?”

“我——”那人一怔,蒙著麵的臉看不出神情,但下一秒,畫風便陡然一轉,聲音裡帶上了俏皮味兒,拖長了音調說道:“俺隻是個迷路的可憐人啊。”

“那就彆少管閒事!”

“哦!” 蒙麵人極其乖巧地應了一聲,手忽的鬆開。

光頭男人剛才被猛地一拽,手上本來就沒多少力氣了,再加上心裡緊張得要命,原本就抓不太穩的鋤頭,“哐當” 一聲落在地上,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腳趾上。

“啊啊啊啊啊,你混蛋!”光頭男人頓時疼得嗷嗷直叫,滿臉痛苦地跳著腳,嘴裡不停地咒罵著。

“是你自己讓我放開的!”蒙麵人語調輕鬆,聲音裡透著一股無辜勁兒。說完便大踏步走到蘑菇頭旁邊,將小女孩嚴嚴實實地護在身後。

“兄弟們,咱們衝啊!砸了這家!”

人群開始湧動。

站在前頭的兩人正準備誓死捍衛,卻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輕輕拍了拍他們的肩膀。

就看見那女童揮了揮手,一臉淡然。

“讓讓,本姑娘的事不需要彆人插手。”

她冷眼瞧著那群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真是欠揍。”

還沒等蘑菇頭青年反應過來,為首的兩個壯漢就直直撞出去,摔在了地上,疼得齜牙咧嘴。

“你們給我聽好了!”女童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有我在,誰也彆想進這道門。”

女童拍了拍手,動作中透露出一絲厭惡,似乎是嫌棄這些人臟了她的衣服。

蘑菇頭驚得捂著嘴,對她五體投地的崇拜:“這位女俠,沒想到你這麼有本事!”

“哼,更有本事的在後頭呢!”她淡淡一笑,說著就要揚起腿掃出去。

“玉滿。”聲音輕飄飄地傳來,打斷了她的動作。

叫玉滿的女孩登時收回了即將踢出的佛山無影腳,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轉身就朝著聲音的源頭奔去。

“萬嘉和!”

“你跑到哪裡去了!”

臉上的喜悅還沒釋放,就立刻收住了。

就看見某人手上一手拿傘,一手牽著個漂亮姑娘。

玉滿看著他們郎才女貌,回頭又望了望身後的兩人,一個臉都看不清,一個胖的像包子,隻覺無名火湧上心頭。

“萬嘉和!!!”溫意存轉頭看著身邊的人,“你就是萬嘉和!!!”

“萬嘉和”不緊不慢的轉過頭,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味不明,像是在反問溫意存:“是我,不行嗎?”

玉滿的目光在溫意存身上打量了一番,眼中閃過莫名的光芒。

“是你?”她略顯激動地脫口而出,但隨即想到了什麼似的,迅速把那點興奮勁壓了下去,恢複到最開始不屑一顧的模樣。

她眉頭微挑,輕哼一聲,轉過頭去,一張小臉上寫滿了不高興。

“哼,我說你去乾嘛了,原來是自己找人去了。”這話卻是對萬嘉和說的。

萬嘉和啥表示也沒有,倒是被打的那幾個人看到玉滿轉身,以為又要遭受無妄之災,連忙往後退縮,一臉驚恐。

玉滿似是被他們的樣子逗樂了,嘴角勾起得意的笑,輕聲嘀咕:“切,一群廢物。”

人群中,一個看著頗為伶俐的青年悄悄拉了拉為首男人的衣袖,低聲道:“走吧,咱們以後再來,今晚守夜人已經在庚樓了,應該不會有事。”說話期間,眼神不停地瞟著玉滿。

壯年男子捂著胸口,恨恨地瞪了溫意存和萬嘉和一眼,不甘心地咽下這口氣,帶著一幫人悻悻離去。

溫意存的注意力卻被人群最後的兩個女人牢牢吸引住了。

她記得,從最開始,這兩人就一直在後麵,無動於衷。直到她和萬嘉和出現,其中一個女人與那青年交換了眼神,人群才散開。

二人仍落在隊伍的最後。

“沒事的,今晚不會有事的”粉衣婦女拍了拍身旁短發婦女的肩膀。

“沒事又怎麼樣,還不是我阿媽的命換的!”短發婦女眼眶泛紅,淚痕未乾。

在夜色的掩映下,漸行漸遠。

溫意存回過頭來,就看見玉滿正盯著她的手。

她莫名有些心虛,趕忙放下。

玉滿似乎就是在等這一刻,下一秒就手腳並用地把萬嘉和拉了過去,開始審問。

蘑菇頭青年一眼便瞧見了溫意存,立刻滿臉熱情地迎了上去。

“你也是從那座宅子穿越過來的嗎?”查木旦邊問邊比劃著,胖胖的手指努力彎成蘭花指狀,撩著自己的幾根短發,顯得特彆滑稽,“就是那個穿著旗袍,特彆漂亮的女人,你見沒見過?”

這一群人之中,隻有蘑菇頭青年和溫意存兩人穿著現代裝束。萬嘉和一身民國長衫,自是不用說,玉滿穿著色彩鮮豔、類似福娃的紅襖子,另一個人則用一件軍大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神秘莫測。

相比之下,溫意存的打扮確實正常多了。

蘑菇頭青年想必也是因此才對她產生了親切感。

“嗯,是啊。”溫意存微笑著回應,伸出手去,“你好,我叫溫意存。”

溫意存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溫和知性的。眉眼平和淡然,不卑不亢,有一種清澈,沒有被人情世故浸染的感覺。立體的眉弓下,隱隱藏著某種屬於自然的野性力量,卻不張揚。再加上她總是對人笑眯眯的,流露出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和力。

屬於那種一看就讓人覺得容易相處,尤其是家中長輩會滿意的長相。

“哎呀,太好了!我叫查木旦!”蘑菇頭青年熱情地握住她的手,笑容滿麵。

溫意存麵上仍保持著笑,但在握手的短短瞬間裡,已經把查木旦的性格摸透了七八分。

眼前這個白白胖胖的青年,雖然笑容滿麵,但溫意存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內心的緊張和恐懼。

不過害怕歸害怕,卻沒有轉化成任何怨氣和戾氣。

他善於交際、處事圓滑,應該是很會交朋友的那種人。

如果她猜得沒錯,屬於那種表麵對領導點頭哈腰,但背後祖宗十八代都蛐蛐一遍的人。

是不是好人不能評判,但一定不是壞人。

直覺告訴她,這人並不討厭。

溫意存心裡下了結論,在放手的那一刻,卻被查木旦手中的五枚銅錢吸引住了。

五枚銅錢係在紅繩上,表麵覆蓋著一層淡淡的銅綠,正麵的圖案已經模糊不清。

她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上麵有一種很熟悉的氣息。

蘑菇頭青年注意到了溫意存的目光,下意識攥住了手腕,不好意思笑道“嘿嘿,祖傳的祖傳的!我家老頭子一定要我戴上!”

隨後指著溫意存手上的金麒麟:“你也有哈”

“也是祖傳的,外婆送的。”

“還是你這個氣派!”

溫意存笑了笑,轉頭看著站在查木旦邊上的人。

他身穿一件寬大的軍大衣,頭戴軍帽,整個人顯得異常壯碩。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睛,嘴巴被布蒙住,手上則戴著厚實的手套,所有能露出的肌膚都被遮掩得嚴嚴實實,似乎生怕被彆人看到他的樣子。

溫意存被他身上的軍大衣吸引住了,先前幫她的那個人就是穿著這樣一件軍大衣。

查木旦熱情地跟溫意存介紹:“這位是我的朋友,多虧他,我才能回到這裡,不然這霧這麼大,真的看不見哪!”

當然,這其中也省去了很多細節,比如他反複解釋自己遇到了個奇怪的女人,然後因為害怕,死皮賴臉地纏著人家。

他不知道其實溫意存和他的經曆並沒有差太多。

雖然墨鏡擋住了他的眼神,但溫意存有一種直覺,那人一直盯著自己。

她笑著和他打招呼。

“你好。”

“哈嘍哈嘍,我叫萬回”

這下輪到溫意存驚訝了,她原以為這人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會是那種沉默寡言,難以接近的類型,沒想到聽著語氣,是個這麼樂天開朗的人。

她試著通過握手,探探他的底細,但什麼都感覺不到。

溫意存有些懷疑自己了,隻覺得這一天真是稀奇。

短短幾個小時就把幾十年都沒遇到過的古怪人物碰了個遍。

她有些不確定,但還是說出了那句“謝謝”。

看不清那人到底什麼表情,隻聽得他說道:“小事兒,不必掛懷。”

一旁,斷斷續續傳來玉滿陰陽怪氣的聲音。

“你運氣可真好呀!我就納悶了,怎麼我就隻能碰到一個沒臉皮,一個沒頭腦呢?”

她對此非常不滿。

查木旦聽這話,也不是滋味,小心翼翼走向玉滿,但礙於超高的武力值又不敢靠太近。

“小女俠,你先息怒。你這樣,我心裡也難受啊!”

他走到玉滿的麵前蹲下,一臉討好地衝她微笑,“就是你可不可以說清楚,誰沒頭腦,誰沒臉皮啊?”

“我雖然膚淺是膚淺了一點,但是皮還是很厚的。至於腦子,那更是不用說了,簡直就一個字:絕!絕頂聰明!”查木旦說著,臉上露出了自我滿足的笑容。

玉滿頭疼的眯起了眼。

“你趕緊閉嘴吧!把我們家瓷磚化成那個鬼樣子我都沒找你算賬呢!”

“那,那,我那還不是因為怕自己死了沒人知道才留下絕筆書的嗎!”查木旦有些心虛,但還是努力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著。

溫意存想起了院子裡那些鬼畫符,“原來你就是查查。”

這話一出,查木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反射性地彈跳到溫意存麵前,雙手亂擺,“停停停!這位小姐姐,你可彆亂說啊,誰渣渣了?”

他一副崩潰的模樣,做出拿呼吸機的姿勢,“我叫查木旦,木日一的查,木日一的木,日一旦的旦!!這麼大三個字呢!為啥呀!為啥呀!我從小就想不明白,實在不行也可以叫查杳一啊,為什麼偏偏要叫查查呢?啊啊啊……”

萬回在後麵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彆介意,渣渣……啊不,查木旦。”

查木旦在一旁,陰著臉,正要繼續發揮,就被玉滿打斷了

“行了,花牡丹,你真的很吵,趕緊進屋子裡吧,彆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溫意存回頭一看,老宅的大門已經打開,萬嘉和早已不見了人影。

這人什麼時候進的屋,她竟然沒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