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虞阿婆,洞內的人之所以可以平安活到現在,大部分功勞都是要算在虞阿婆身上的,這山洞是虞阿婆領著村裡人來的,原本存放的糧食和牛乳糕也拿出來分給大家了,不說之前虞阿婆在鎮裡輩份大手藝又好本就受人尊敬,現在就她這救濟的恩情大家也是要給她幾分薄麵的。
李泉聽完虞阿婆的話,也知曉這話中暗含的意思是這事過後兩家便斷了往日情分,不由得也蒼老了幾分,半晌也隻得呆呆點了下頭。
許是雨娘娘怒氣大,在供奉完後雨也還是在下,直至山洞裡一婦女發了瘋失足從洞裡跌了下去,這雨才漸漸停了下來。
雨停了,政府派的人也到了,到處疏通村落和街道,又幫著排汙新修基礎設施,補貼糧食。短短幾天,這鎮上就恢複了往日場景,就好似那個暴雨不存在,那個氣氛詭秘的山洞不存在。
不過短短半年,鎮上也多些新鮮玩意,到處宣揚科學民主,打擊封建腐朽,誰也沒在提到雨娘娘。
街上的商販也越來越多了,也有見生意紅火準備開酒店的,隻是沒瞧見牛乳糕了。
這遠近聞名的牛乳糕到底是沒落了。
自發大水後,虞阿婆就不賣糕啦,也鮮少出來鎮上兜圈子,大多待在自家院子裡散散步,種種小菜,養些雞鴨之類的。
到底是年齡有些大了,在山洞裡那段日子受了累,虞阿婆身子是虧損得厲害,彆人不知道,林恣意卻是知道的,他奶奶一天吃得比一天少,每天沒說什麼,但眼睛裡化不開的憂愁他看得清楚。
這是落下了心病。
虞阿婆的院子裡種著一棵很大的梧桐樹,林恣意給她做了一把搖椅讓她躺在上麵納涼歇息。虞阿婆每每空閒的日子裡,就會躺在上麵手裡捏著蒲扇,慢悠悠地扇著,眼睛微眯著,遇到心情好時還會哼唱個小曲兒。
林恣意像往常無數個日夜一般推開了院子的門,在推門的那一瞬間他聞到了一絲清新甘甜的奶味,愣了會兒又很快將臉上的神情掩去,平靜地往院中的梧桐樹下走去,他自己或許都沒有發現,在聞到這絲甜味時他的手便顫抖不已。
梧桐樹下一旁的石桌上放著一盤牛乳糕,虞阿婆躺在搖椅上輕搖著蒲扇,見林恣意回來了,讓他坐下。
“旁邊有奶奶做得牛乳糕,你嘗嘗看奶奶手藝退步沒有?”
林恣意看了虞阿婆一眼,才回道:“好。”
“怎麼樣?”
“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就你嘴貧,奶奶怕你苦,這鍋給你多放了勺糖。”
“意哥啊,奶奶這身子骨怕是陪你不得咯。”
“阿奶身子骨硬朗得很,今天還給我做了牛乳糕,我阿奶是要長命百歲的。”
虞阿婆看著眼前這倔強的少年,明明單薄得很脊背卻挺得筆直,“意哥瘦啦。”
“是饞阿奶做得牛乳糕了。”林恣意將虞阿婆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微低著頭眼眶紅得厲害。
“意哥兒,你這孩子從小心裡就苦,這梧桐花開了謝,謝了又開,一晃,你都長這麼大了,一開始你才那麼小小的一團。”虞阿婆憶起往事,眉眼間都是慈愛與柔和:“小時候,你還問我,阿奶的院子中種著什麼樹呀。”
“那時候我隻笑著回你是梧桐樹。意哥兒,不是奶奶的院子裡種著梧桐樹,是阿奶和意哥兒的家裡種著梧桐樹。”
“意哥兒,那業債太重,阿奶來背,你這一生太苦,往後的路總會甜起來的。”
林恣意隻記得,那天雨下得很大但隻有他一個人感受到了雨落下來的聲音,雨水將他的視線衝刷到模糊,在清晰的最後一秒他隻記得阿奶躺在搖椅上斷斷續續地給他哼唱著兒時夢境中的搖籃曲。
那搖籃曲是那樣悠長,而他也像是做了一場大夢,外麵陽光正好,但他不願意醒來。
自打鎮子上有了廣播,鎮上的人在田裡勞作時倒也不顯得孤單了,雖然聽不懂裡麵播放的是個什麼意思,但也算聽到了個響聲稀奇玩意。
隻不過有一天,他們從廣播裡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也聽懂了話裡的每個字,可組合在一起他們就不大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正在插秧的桂姨把佝僂著的腰伸直,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眉眼因困惑而緊皺:“這是意小子的聲音吧?”
林叔眯著眼抬頭看了下掛在電線杆上的廣播,沒說話,桂姨等了半天見旁邊人沒出聲,一巴掌拍在了林叔後背上,留下了個泥手印:“問你話呢,啞巴啦?”
林叔被打的身軀一震,斜睨了桂姨一眼,到底是敢怒不敢言,支支吾吾的應了聲。
桂姨得到肯定答案後,又開始犯嘀咕了:“這意小子咋回事?說什麼辦學校,還讓咱們把孩子往這裡送。”
“老頭子,這意小子不會是和外人學壞了,打算騙村裡的孩子吧?!”桂姨一臉震驚於自己的這個猜測,林叔聽後卻是一反常態地怒斥她,“瞎說什麼呢?!他林恣意一天姓林就是我本家人,你在這亂嚼舌根,就給我滾回你娘家去!”
桂姨倒是沒想到林叔會發這麼大的火,臉色一白後又開始生起氣來,“好啊你,現在你為了你林家人到我跟前耍威風,合著就我一個人是外人唄,有種你讓清河也跟我一起滾啊,他身上也留著我的血,他可算不上一整個你林家人。”
林叔聽後,看了幾眼桂姨,沒在和她糾纏下去。
重,悶。
又重又悶,像被挾裹於泥石流裡動彈不得,卻又苟延殘喘般地偶得有幾縷空氣使人清醒,我在裡麵盤旋又在裡麵降落升起,遲遲得不到一個踏點。
我彷徨,我沉迷,我墮落。
可有人要我清醒。
“咳…咳…”
“把藥喝了吧。”煤老板將碗遞到我身旁,臉上的表情淡淡的,似是怕我不喝,又補了一句:“林恣意給你熬的。”
我淚眼婆娑,恍惚了好久視線才能從水霧中看清煤老板的身影,我握住煤老板遞藥的手腕,指甲近乎透明:“他呢?”
煤老板似乎微微歎了口氣,看向我的眼神無悲無喜,可我從中卻讀出了一絲憐憫。
“把藥喝了吧。”
“遲晚,這是他求我的。”
我端著那碗藥,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明明我不想哭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空空的,好像遺失了很重要的東西,我找不到。
在我閉上眼的最後一刻,煤老板去而複返,在我耳邊叮嚀了一句。
1989年,十字塘。
“9月23日,前往日照的大巴車因暴雨遮擋視線,遭遇山體滑坡,全車31名乘客,其中兩人昏迷,五人重傷……”
“晚晚,彆光顧著看手機啦,來吃個蘋果。”喻秀把手裡削好皮的蘋果遞給病床上的遲晚,這是她和她先生唯一的一個孩子,且來之不易,前些天賭氣一個人一聲不吭地跑去日照玩,沒想到發生了車禍,一車的人就她醒得最晚,昏迷了半個月。
遲晚木然地接過蘋果啃了起來,喻秀看著她呆愣地模樣,眼眶又忍不住泛紅,心裡將屠逸罵了個狗血淋頭。
屠家和遲家向來是兩家交好,工作往來多,剛好兩家也門當戶對,孩子之間也經常往來就定了親,像他們這樣的家世聯姻是常有的事情,遲暮和她都問過女兒的意見,她沒反對想來也是願意的,屠逸那小子他們也是有相看過的,之前因為他走丟過一段時間,還怕他長歪了,日漸相處中發現為人大方,人情世故也頗為圓潤,主要是也對晚晚上心,就應下了。
倒是沒想到,屠逸這小子不知道哪裡冒出來個女朋友,馬上就要舉行婚禮了,結果鬨出這一出,讓晚晚傷了心,獨自一人去日照散心還遭了罪。
喻秀想幸好晚晚醒了沒事,不然他屠逸也彆想獨活。但晚晚吃得苦,他屠逸遲早是要償還的。
“媽,我去過日照。”遲晚將啃了一口的蘋果放下,對著喻秀說道,喻秀聽這話鼻尖一酸,眼眶也紅得厲害,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傷著腦子了,去日照的大巴車在途中就翻車了,她根本就沒到日照,但怕刺激到遲晚,她還是忍著心頭的酸澀:“嗯,我家晚晚去過日照了。”
遲晚看了喻秀一眼,又重複了一遍:“媽,我真的去過日照了,你是不是不信我,我拍了照片的。”
“我相機呢?媽,你看見我相機了嗎?”
遲晚在床上四處翻找,額頭上滿是細汗,清瘦的臉上也是不見半點血色。
“晚晚,晚晚—”
“媽,我找不到我的相機了,就是我隨身帶的那個,你看見了嗎?我一直背在身上的那個,大概這麼大。”我慌慌忙忙的比劃著,見狀,喻秀的眼眶裡浸潤著淚水,鼻尖紅紅的一片。
“我知道了,是掉在日照了,在十三民宿裡,我現在去拿。”遲晚慌慌張張地下床準備穿鞋,喻秀扯著她的袖子,眼淚止不住的打轉,嘴裡一直在喊著我的名字,可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聽不到她的呼喊。
“阿晚,相機在這。”遲暮不知從哪裡風塵仆仆趕來,將手裡的相機遞給遲晚。
我看到相機才像是和這個世界接軌,瞬間安靜了下來,開始開機翻找相片。
遲暮拉著喻秀出了病房,喻秀才開始靠著遲暮的肩膀小聲抽噎起來,遲暮看見妻子泛紅的眼眶,眉頭也緊皺,用手輕輕在喻秀背上拍撫,整個人呈擁抱的姿勢,將她庇護著。
我翻看一遍相機後,整個人更加安穩下來,靠坐在病床上,就那樣靜靜地抬頭望著窗外,明明是鮮活的,卻一下子被掏空,脆弱得仿佛沒有生機。
遲暮走進病房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心頭泛澀,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了很多:“和爸爸說說,日照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吧。”
過了一會兒,我才緩慢地轉頭看向遲暮,帶著哭腔:“爸爸,我找不到照片了。”
“我好像忘記了,我沒有看清…”
“沒關係的,阿晚。”遲暮輕聲安撫著我,“再去一遍吧。”
“再去一遍好好記住它吧,我們家阿晚不是最聰明的嗎?”
我在醫院休整一周後,告彆父母,又獨自踏上了前往日照的道路,我知道,這一次我該知曉全貌,而迷霧終將窺見天曉。